成仁知道,黎豫敢当面说出这话,定然有了七成把握,他不着急回应,他倒是要看看,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人,跟自己交锋时,到底有几斤几两。
成仁深谙敌动我不动的道理,看着眼前因着激动眼尾已经泛红的小徒弟,方才被戳破心思的怒气逐渐平复下来,不徐不疾道:
“看来这些年,北境和京畿没白待,都敢来当面质问老夫了!”
黎豫知道若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他们之间的师生情分还能维系,可自从他知道命不久矣,他将穆诀之死归咎于自己、并告知穆谦之后,他已经心如死灰,他已经没了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的兄嫂,没了对自己有成就之情的老侯爷,更丢了那个本来与他相知相守的穆谦,他再不想在世上徒劳挣扎。
他就想在最后日子,求个明白,问一问,他仰若高山、敬若神明的授业恩师,为何要做蠹国害民之事。
面对着云淡风轻的成仁,黎豫原本沸腾的心绪也平静下来,嘴唇微微张了张,轻启贝齿道:
“学生本不该以小人之心妄加揣度恩师,但是这个人花近十年布一个局,能将大成皇族、京畿世家、地方官员乃至胡旗贵族当作棋子,又上通天文历法、下晓山河地理,中间还能谋算人心,除了先生,大成上下,学生想不到第二个人了。”
成仁眉骨的穴位微微跳动,“那这个局,你看懂了多少?”
“恕学生驽钝,只看懂了三五成。若这局学生解读的不好,还望先生赐教。”黎豫抿了抿嘴,如同往日接受恩师考校一般,将这些日子的推测娓娓道来:
“起局要从北境说起,当时晋王殿下生擒胡旗首领阿克善,学生与阿克善博弈,在他的有意泄密之下,学生得知胡旗军在安新城想利用泺河水涨、堤坝决堤的天时之祸来对北境守军下手,胡旗乃游牧民族,对大成历法和地理知之甚少,当时学生便猜到胡旗背后有来自大成的高人指点。”
成仁不怒不喜,“大成之内,兼顾历法和地理者多了。”
黎豫摇了摇头,“从北境回京畿的路上,闲来无事,学生得空就喜欢胡思乱想,然后忍不住将胡旗南侵之战的细节串联起来,在脑中过了几遍,发现胡旗的南下之机未免太过巧合。胡旗刚一南侵,闵州就决了堤,北境的粮草就出了问题。学生觉得十八年的这场雨,未免下得太巧了些,前前后后给胡旗数次机会。”
成仁沉默不语,静静地听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黎豫也不气馁,顿了顿,又道:“后来学生入东府彻查通敌之事,托若素师兄的照拂,有机会翻阅东府典藏,在翻得一本历法之书后,才得知祯盈十八年,乃是近三十年来,大成降雨量最高的一年,而且据书中记载,这样的降雨量实属罕见,往后再二十年未必能有。而那本书作者乃是先生,成稿于祯盈三年,先生加封太子太傅的那一年。”
“大成懂历法者不少,但大多是皮毛,能向后推演者寥寥无几,能向后推演三、五十年者,唯先生一人。”
“就凭一本历法之书,未免武断。”成仁语气波澜不惊,仿佛一位置身事外的先生,在给学生提点课业的疏漏。
“是,仅凭这些,的确不能够说明胡旗背后的高人就是先生。”黎豫说罢,将棋盘上的棋子收入盒中,然后从怀中掏出一张图纸,缓缓铺在了两人面前的棋盘上。
图纸所画,乃是京畿地下水道分布图!
第183章 诛心局(3)
正是这张图纸,让穆谦带着黎豫从京畿逃了出来,也正是危急时刻救了他们性命的图纸,让黎豫对穆谦疑窦更甚,甚至不惜想要穆谦的性命。
黎豫眼神轻轻略过图纸,心中暗忖,或许时至今日,穆谦都没发现,当时在京畿外,自己离去时顺走了他的这张京畿地下水道勘测图。
“学生在京畿时,曾机缘巧合之下破获了一桩栽赃嫁祸案,胡旗使团在冰天雪地中,将他们的贡品藏在了已经冻透的水池之下。若是无人发觉,待到天气回暖,他们便可悄无声息地将贡品打捞出来带回去。这心思极巧,若无准确消息,水池早已冰封,定然没人能想到东西竟藏在那里。”
成仁面上晦暗不明,眼皮微微一颤,“那你们是如何发现的?”
黎豫轻笑,“多亏了襄国公府的二公子,精通六爻占卜之术,否则学生可真要折在这个案子上了。”
黎豫说着,伸出裹着纱布的手掌,微微将图纸向成仁面前推了推,“京畿地下暗河遍布,胡旗使臣能够在一两日内,悄无声息就从厢房挖到了水池,若提前对地下情况一无所知,学生是不信的。而这张图纸,就是胡旗人获得京畿地下暗河最快捷的途径。而图纸,乃是出自先生之手。”
“简直笑话!”成仁觉得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轻蔑地扫了一眼图纸,“这张勘测图是老夫所绘,被胡旗人瞧见了,你就将源头栽到老夫身上,未免武断。更何况,了解京畿情况,难道就只有图纸这一条路么?”
黎豫静静地瞧着成仁,这还是进门以来,成仁第一次开口辩解,黎豫心中五味杂陈,将所见所闻娓娓道来:
“先生所言甚是,胡旗人想要得知京畿情况,并非只有这一个法子,但当日晋王捉了那藏贡品之人,遣他从晋王府开始挖地道,那人取了图纸,只是稍稍关注了起始位置,便未再瞧那地图一眼,想来已经烂熟于心。”
“那又如何?”成仁说着,把头转向了窗户,目光投向了窗外,不肯再跟黎豫对视。
“先生不妨仔细瞧瞧这图纸。”黎豫说着,又把勘测图向成仁面前推了推。
成仁迫不得已将目光收回,仔细打量过后,眼神中浸染了几分阴郁。
“学生早年跟随先生学习水文地理,有幸得知先生在拜相前,曾带人勘测京畿地下水道,绘制了勘测图纸,存于京畿禁军巡城司的案卷库内。先生于祯盈二年拜相,那图纸肯定绘制于祯盈二年之前,甚至有可能是今上还未践祚之时,算到现下快就算没有二十年,也有个十七八年。”
黎豫说到此处,稍作停顿,见成仁已经将眼皮阖上,将情绪极好的掩盖起来,眉间只透露出几分疲态。
黎豫突然生出些愧疚之意,虽然骨子里视宗法昭穆为无物,但到底是被成仁按照知书识礼的世家公子培养的,如今身为学生,这般咄咄逼人,实在枉为人徒。但他不似肖瑜软弱,事情走到这一步,他不会退缩,只能为闭目养神的先生赶忙斟了一杯茶,稍稍安抚自己忐忑的内心,略作平复后,黎豫又道:
“而禁军在晋王殿下掌管前,巡城司两位副都指挥使整日里忙着互相使绊子,心思根本不在巡城司公务,更别说一个无人问津的案卷库,是以那个案卷库虽阴冷潮湿,却从不见人将其中资料防虫及翻晒,相应的同时段的案卷早已泛黄做旧,唯独这张图纸,却有七八成新。”黎豫将茶杯放在成仁手边,“先生,喝茶。”
成仁终于眼皮微微张开,瞥了一眼茶盏,端起杯子呷了一口。
黎豫见状,仿佛如释重负一般,舒了一口气,继续道:
“说来也巧,学生与巡城司一位指挥使有旧,这位指挥使又是纨绔出身,颇有几分别样手段,在他协助下,那案卷库管事的被学生套出了话,这张图纸的确并非先生的初稿,而是源于巡城司缴获所得。当年那管事的也算有几分眼力,一眼就瞧出该是案卷库之物,因着怕上头问罪图纸丢失,只将其昧下,当作最初那版。”
成仁自诩惊才绝艳,是个极为骄傲的人,如今黎豫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他也不再行诡辩之术,坦率一笑。
“不错,就得多出来历练,比起从前在东境强多了。既然如此,在京畿你对那一十七人动手时,怎么不把老夫也一并收拾了?”
黎豫没想到成仁就这么轻飘飘一句话将事情认了下来,心中生出无限悲凉,他不敢相信,那个教他诗书、授他礼仪,引导他以苍生为念、以社稷为重、以百姓为先的先生,能用这样若无其事还带这点调笑的语气说出这么一句话。
“先生,没听到您亲口承认,学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黎豫心中难掩悲痛,痛里夹杂着信仰大厦的轰然倾塌,夹杂着对至亲至重之人背叛的难以置信。
成仁嗤笑一声,“阿豫啊,如果老夫没记错,明年就能唤你一声‘至清’了,你还记得老夫为何给你取‘至清’为字么?”
“至治之世,河海清宴,此乃先生平生所求,亦是学生毕生所望,学生不敢忘。”黎豫正色拱手道
“好!”成仁突然起身,来到窗边,指着窗外碧空,“因为这就是成就这至治之世的绝佳之策!”
黎豫眉头紧蹙,他知道自己的先生乃当世大才,文采风流,才华横溢,谋略上奇招顿出,可拿着通敌当作治世之策,黎豫实在无法理解。
“先生,我不懂……”
“阿豫啊,老夫没想到,你能在出师之后以这样的契机再与老夫相见,比起老夫的另外两个徒弟,的确是更适合继承老夫衣钵。”成仁闲庭信步地踱回蒲团旁,“如今老夫就再教你最后一件事,这一桩你的若素师兄不肯学,你这里,老夫从前吝啬教你,如今是时候了。”
黎豫没有即将获得恩师不传之秘的欣喜,他心中泛起一阵恐惧,他突然觉得接下来先生所讲,他可能一时之间无法接受。
这次轮到黎豫不发一言,神情凝重的听着,成仁问道:“阿豫,若你是并州城守军将领,有朝一日胡旗南侵,需用你一人性命,换整个并州安安危,你换是不换?”
“换!”黎豫没有丝毫迟疑。
成仁没有丝毫意外,然后捋了捋唇下的长须,又问道:“若胡旗将领恨你入骨,但不要你的命,而是要你全家性命来换整个并州安危,你换是不换?”
“这……”黎豫现下虽然孑然一人,但他自问,若是能与穆谦共结连理,若是阿衍承欢膝下,若是兄嫂还在,他绝对做不到枉顾穆谦、阿衍及兄嫂的性命,可另一边又是整个并州城,黎豫迟疑起来。
成仁没有给黎豫思考的时间,又问道:“若是胡旗胃口更大,想要拿整个平陵城来换并州,你换是不换?”
“当然不!”黎豫脱口而出,没有丝毫犹豫,“平陵城有着数万百姓,还有十万边防军,这些都是活生生的性命,哪能说弃就弃了!若是如此,学生还有何面目当这个将领,学生绝不放弃一个百姓!”
“跟你师兄一样,愚不可及!”成仁很铁不成钢地骂道。
三个问题成仁问出口简单,但到了黎豫这里,却将他从内到外折腾了个遍,让他从思想和情感都受到了严厉的拷问,如今还没从中缓过劲来,就被骂了一句,当即不服气道:
“就算学生愚不可及,可这又与先生通敌何干?”
成仁被黎豫气笑了,“那老夫再问你,大成现下危机在何处?”
这个问题相较于前面两个可谓小菜一碟,黎豫没过脑子便脱口而出,“前有三境虎视眈眈,后有文臣弄权排挤武将,内有世家嫡庶倾轧,外有诸州各自为政。”
这样的答案,成仁显然不满,又劈头盖脸斥道:“这么多年,老夫怎么教出你这么个蠢东西,这些明眼人都能瞧出来的东西,用你说!”
黎豫顿觉汗颜,仿佛又回到出师前那般战战兢兢,赶忙在脑中将话过了一遍,又道:
“现如今北境已平,西境被郭大帅压得喘不过气,可能的隐患在南境,南境逾百年无战事,算起来南蛮已经有了再与大成一战之力。而大成内部,一切根源源于世家掌权,选官用人以出身论,嫡出入朝,庶出入伍,久而久之,导致武官式微。”
成仁面上并未表现出多少满意之色,又板着脸问道:“那何为心头之患,何为肘腋之患?”
黎豫拿袖口轻轻蹭了蹭额头的薄汗,“现下南蛮未有异动,倒是社稷在乱局之下呈现出风雨飘摇朝不保夕之态。”
成仁面色这才软了下来,“若你在相位,对世家乱政可有良策?”
此事黎豫先前并非没想过,但一直未有良方,只得老实回道:“暂无良策,学生曾想过分权制衡,逐个击破。”
成仁点了点头,“那依你的主意,分权制衡、逐个击破,要多久?”
第184章 诛心局(4)
这可难住了黎豫,京畿四大世家,是成仁布了近十年的局,在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才只堪堪除了一个林弘济,虽然林氏式微,但余威仍在,门生故旧仍在,保不齐三五年后死灰复燃。此刻的黎豫跟去年红叶寺内禅房的肖瑜有着相同的考量,大成风雨飘摇,禁不住大的动作,必得徐徐图之。
成仁见他不做声,“你不敢说,老夫来说,少则几十载,多则要历经几代君主,关键这事还得穆家拿得定主意,对不对?”
黎豫没敢答话,但显然他对这个说法是默认的,若为君者对世家压根无根除之心,那为相的再鞠躬尽瘁费尽心力的谋篇布局也是徒劳。
“阿豫啊,人生只有几个几十载?又能遇到几个愿意成就你抱负的君主?”成仁语带怅惘,叹了一口气,“所以说,短期内大成上层权贵内的矛盾是根本无法调和的,想要达到奇效,只能祸水外引,将内部矛盾转换成外部矛盾。”
“然后,靠着胡旗之力,将大成的世家一点点消磨殆尽?”黎豫皱着眉头说出了心中的猜测,“只要世家嫡系能上战场,就能被一家一家的拖垮,可是现下除了肖家,哪家肯有这样的胸怀?”
成仁对黎豫的猜测嗤之以鼻,“老夫若是想一点点的消磨,何苦要谋划上这么多年,一战定胜负,不好么?”
黎豫倒吸一口凉气,脸色一白,胡旗相较于大成乃游牧民族,地广人稀,子民稀少,本无与大成一战之力,只能动辄扰边,抢掠些粮食财物,但是在高人指点之下,借着降雨的天时,两河的地利,再加上朝内叛变的“人和”,就能挥师四十万南下,差点让大成覆灭!他没想到一向老成持重的先生竟然会这么疯狂,竟想着引番邦之力整肃内乱,再也沉不住气,焦急地问道:
“照先生的意思,扶持胡旗南下与以世家弄权的大成朝廷打个两败俱伤,然后先生再出面收拾残局?可先生想过,万一这其中有变数、万一大成败得一派涂地、万一山河沦丧,这天下的百姓该怎么办?岂不白白成了胡旗铁骑下的亡魂。退一步讲,就算先生谋算万无一失,那也有无数百姓要面临灭顶之灾,先生于心何忍?”黎豫本就发着高热,浑身难受得紧,如今更被成仁的话引得异常难受,眼尾因着病痛和激动已经微微泛红了。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成仁不理会黎豫的诘问,面上皆是黎豫看不懂的情绪,“只不过,老夫没想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纨绔王爷,能一夫当关,守得下摇摇欲坠的平陵城,老夫也没想到,一手教出来的学生,能够在老夫的局里把水搅浑。”
虽然成仁的后半句话中难掩对黎豫的欣赏之情,可黎豫这次却没有往日里难得得到恩师肯定的沾沾自喜,反而感到一阵阵恶寒,痛心疾首道:
“先生,什么是小节?在先生心中国土沦丧是小节?百姓朝不保夕是小节?江山血染是小节?将士马革裹尸是小节?难道只有先生的信仰才是大义么?”
成仁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老夫所做这一切,是为了将来大成有能力守疆拓土、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也为了以后无战且武将与文官平分秋色。所以,现在能为国牺牲,那些愚民、那些兵痞应该觉得死得其所。”
黎豫不敢置信,成仁曾教他,为了安民守土可以不择手段,但他从来不知道,他所要守护的大成疆域、大成子民本身就可以作为牺牲的手段。黎豫突然觉得这些年来,他所信奉的、仰视的、崇敬的轰然倾塌,而眼前的恩师是那样的陌生,仿佛这些年来,从未真正看清他。
黎豫眼见着成仁眼中放着难掩的光,知道再争论下去,也不会将人说服,只能苍白无力地表明自己的态度:
“恕学生不敢苟同,学生以为并非结果是正义的,那就可以默认过程和手段都是正义的。还有,学生从不觉得百姓的性命是小节!”
成仁对这样的局面仿佛见怪不怪,只是看着黎豫额前的那块疤痕摇了摇头,然后对着黎豫摆了摆手,作送客状,“本以为你是个受教的,没想到跟你师兄一样榆木脑袋,看来老夫与你没什么可聊的,你去罢。回头把额上处理一下,这般不修边幅,成何体统!”
相似小说推荐
-
大佬她不走寻常路(昔我晚矣) [穿越重生] 《大佬她不走寻常路[快穿]》作者:昔我晚矣【完结】晋江VIP2024-10-31完结总书评数:4318 当前被收...
-
佛系庶女生存手册(天行有道) [穿越重生] 《佛系庶女生存手册》作者:天行有道【完结】晋江VIP2024-10-31完结总书评数:1818 当前被收藏数:1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