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穆谦骂累了才发现,巡城司神风营的都指挥使裘云正领着神风营的兄弟们举着火把,满脸困惑地瞅着他。
穆谦下意识想要站起来,可挣扎了半天,脚上疼得实在厉害,靠自己根本爬不起来。裘云赶忙上前把人搀起来,转头吩咐手下,斥道:“还不赶紧去请医官,一群没眼力见儿的东西!”
虽然裘云听着穆谦骂了须臾,但是并没听懂穆谦的话,只依稀能辨认出那些话都不能算好话。他负责京畿皇城外巡守,与穆谦这种整日里闲来无事晃荡在京畿十八坊的闲散王爷很是相熟。无他,往日里穆谦穆诀两兄弟与一帮世家纨绔时常过了宵禁还在街上游荡,为了不上御史的参奏折子,明里暗里塞了裘云不少好处。
等被众人搀着起来,穆谦才缓过劲来,顿时觉得自己大意了,口吐恶言的同时,竟然一时不查引了巡城司的人过来,心思一转只得道:
“康王下午送了本王一只金丝雀,没看住给飞了,本王去树上逮时,不成想跌了下来。”
裘云尴尬地笑了笑,指着衣衫褴褛躺在地上的那人问道:“那这……”
穆谦仔细打量才发现,地上那人已经奄奄一息,满脸脏污,鲜血顺着嘴角流了出来,显然被自己砸得不轻,顿时有些后悔。一来恨自己蠢,没忍住疼,把事情闹大,被巡防营逮了个正着,二来觉得有些讪讪的,明明自己从墙上跳下来砸了人家,害人家遭了无妄之灾,还被自己骂了一通。
只不过,瞧着那人的模样,快不成了,也不知道方才骂他的话,他听进去了几句。
穆谦摸了摸鼻子,“本王,本王那是不小心,踩到他了……他还好吧?”
裘云手下的小兵赶忙上前查看,在颈下探了探,又估摸着位置在胸前摸了摸才道:“回殿下,人还有气儿,大略看着,肋骨好像被您踩断了几根。”
“咳咳!”裘云赶忙瞪了那小兵一眼。小兵心领神会,忙改了口:“哦,不是,这乞丐不长眼,竟然躺在皇城下睡觉,害得王爷跳墙,哦不,从树上掉下来崴了脚,着实可恨!”
穆谦听了未置可否。
“要不,咱们送您进宫歇歇?医官马上就到了。”裘云跟穆谦打着商量。
穆谦好不容易从宫城里逃出来,怎么肯乖乖被送回去,忙道:“别别,时辰不早了,别惊动了宫里让众人跟着忧心,劳烦都指挥使遣个兄弟送本王回府,再派人去宫城里支会一声,只说我伤了,晚宴须得告假。”
裘云无有不应。
等软轿到了,裘云搀着穆谦上轿,掀帘的瞬间,穆谦瞥了一眼被众人选择性无视的昏迷之人,见他书生打扮,衣服已近褴褛,袖扣脏污,绲边磨破,面黄肌瘦,形容削骨,犹豫了一下说:“劳都指挥使也请个大夫为他瞧瞧吧,今日他是被本王连累了。”
裘云点头称是,一个眼神过去,才有两个小兵去搀那人。
穆谦上轿回了晋王府,医官看后要他修养个把月。穆谦盘算着日子,一个月功夫该定的事宜早就敲定了,到时胡旗使团差不多也该离京,自己闭门不出,肯定能把这祸事躲过去。
有了医官的脉案,穆谦索性直接向宫内称病,又向门房支会了一声,晋王病愈前闭门谢客。顺道还吩咐府里管事的,借着给康王未出世的孩子打项圈配饰的名义,多打了一套纯银餐具,以后餐餐必用。
等一切吩咐妥当,穆谦的心才定下来,估摸着这被鸩杀的劫难如今算是过去了,沉沉睡去。
寅末卯初,穆谦被一阵嘈杂之声扰了清梦,刚要扬声斥责,却被自己贴身小厮正初在寝房外的话惊出了一身冷汗。
“王爷,宫里出大事了!康王……康王殿下他……他薨了。”
穆谦忙坐起来,唤了正初进门,急切问道:“你把话说清楚,诀弟他怎么了?”
“听说是昨夜迎胡旗使团的晚宴上,胡旗使团骄奢跋扈,一言不合就在咱们康王的酒里下了毒,昨夜太医院忙了一夜,也没救过来,刚过子时,殿下就薨了……”正初说着哭了起来。
穆诀与原主穆谦是打小玩到大的好兄弟,为人和善没架子,不仅康王府,就连穆谦的晋王府上上下下都喜欢他,如今穆诀乍一辞世,连带着晋王府里也陷入一片哀伤之中。
穆谦听了正初的话愣在当场。
穆谦虽然刚来书中一日,与穆诀不算相熟,可原主与穆诀十八年的感情却是真真切切影响着他的。穆谦与穆诀两人年龄不过相差几个月,此刻穆谦眼前浮现的都是原主自小与穆诀在一起逃学、一起作弄先生,一起听曲儿打马球、玩蹴鞠的情景,昨日穆诀得了金丝雀来同他分享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一夜之间,竟然……
若是按照原来书里的进展,昨日死在宴会上的本该是他自己,可是他逃了,却是让穆诀为他挡了灾!
穆谦突然感觉心口绞痛,头晕目眩,眼前一黑,直接从床上栽了下来。
“殿下……殿下……医官!快请医官!”
穆谦脚上有伤,又急怒攻心,不消片刻就发起热来。恍恍惚惚中听着府里的下人乱作一团,医官来来往往,穆谦足足昏迷了一日,待到再次醒来,已是翌日清晨。
顾不上行动不便,穆谦能动弹后,立马喊了正初及一队亲卫,启程去了康王府吊唁。
一进康王府,便是一片凄风苦雨,白绸挂了满院,白色丧幡伫立灵堂外侧,秋风过处,丧幡若无根之萍,随风摇曳。自院里远远望去,穆诀的一妻一妾正跪于奠堂之侧,为前来吊唁的王公贵族木然还礼。
穆谦瞧着这般景象,心中郁结,止步不前,正初和亲卫仲城只当他脚上伤痛,更加仔细地搀着他。待三人入内,见了穆诀的妻妾,特别是已经身怀六甲的康王妃林氏,穆谦心下更是愧疚,总觉得穆诀是为自己挡了一难,才不幸身死,康王府落得家破人亡。
倒是林氏,知他接到穆诀死讯登时大病一场,今日又见穆谦精神不济却强撑着病体前来,眼眶一红,冲着穆谦福身一礼:“六哥和我家王爷的情分,咱们都知道的,也请六哥保重身体。”
穆谦听了内疚更甚,哪敢受她这一礼,堪堪侧身避开,又赶忙隔着袖子拖住她手臂,“弟妹无需多礼,如今身怀六甲,切莫过分悲伤。若弟妹不能珍重自身,阿诀纵使去了,怕也会牵肠挂肚。为兄与阿诀骨肉兄弟,今后若是康王府有事,弟妹尽管开口,为兄无有不应!”
穆谦一番言语皆出自肺腑,林氏听后感动不已,含泪谢过!
康王虽然在当今天子的众子嗣中算不得尊贵,但有爵位身份在,前来吊唁的亲贵络绎不绝,穆谦担心多待徒给林氏添麻烦,留了一万两银票,并把仲城和一队亲卫借给林氏,以备其差遣。林氏本想推辞,但想到如今穆诀刚过世,家中无人做主,府里下人隐隐已有不安分的苗头,确需用人整顿,就接受了穆谦的善意。方想感谢几句,又觉得两府之间再说这些话就显生分,便一切尽在不言中。
穆谦不敢再面对康王府的凄惨景象,交代妥当后,逃也似地出了府门。
秋日萧瑟,朔风过处,寒鸦惊啼,穆谦触景生情,更生萧索之感。
穆谦伫立寒风中,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正初见状,赶紧把带着的大氅披在了穆谦肩上,劝慰道:“殿下节哀,切莫再伤了身体,如今两府都指着您一个人呢!康王也是时运不济,怎么就遇到了这杀千刀的胡旗人。”
穆谦肩上虽暖,可暖意却渗透不进他心底,浑身上下忍不住轻颤,喃喃道:“正初,你不懂,诀弟原本不会死的,那日若是我不跳墙……”
对上正初一脸迷惑的神色,穆谦没有继续说下去,只道一句:“走吧,回王府。”
待马车晃晃悠悠走了半程,穆谦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道:“掉头,去巡城司!”
如今已经害了一个,另一个受伤的,不能再出事了!
巡城司衙门的偏厢里,正躺着一个高烧不退的少年。裘云得了穆谦的吩咐,还算尽心,也吩咐人请了大夫前来,大夫诊断过后才发现,少年本就病得厉害,又被穆谦这一砸,状况更不乐观,亟需悉心照料。奈何巡城司众人与少年非亲非故,那日也都瞧得清清楚楚,晋王不过随口吩咐一句,大夫也请了,也勉力照料了两日,算是仁至义尽了。
少年自那日被人抬进巡城司衙门至今昏迷不醒,再加上京畿刚薨了康王,若是巡城司里再出了人命,难免晦气。
两个负责照料的士兵瞧着裘云事忙,顾不上这少年的安危,猜测这人怕也早被晋王抛诸脑后,两人一合计,索性用被褥给这少年一卷,扛起来就要丢出门去。
“扔啥呢?”穆谦下马车时,正撞见两个士兵一前一后扛着个铺盖卷,就要往外仍。
两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作答,穆谦上前,翻了一把被子就全明白了,瞬间生了一肚火。本想发作,转念一想这京畿本就是拜高踩低之地,这巡城司未因着少年拿他好处,他又不是权倾朝野的重臣,也无威势让巡城司忌惮,事情被做到这般也能理解。
穆谦按下火气,没再说什么,冷着脸抿着嘴,伸手似有深意指了指两个士兵,然后把人带回晋王府,安置到了待客的翠竹轩。
穆谦带着现代的记忆,他有着当代青年的热血豪情、见义勇为,他共情能力强,相比那些从小在权利的泥淖里艰难求生的皇室子弟,他的血还是热的!穆诀已死,他做不到眼睁睁再看着另一个无辜之人因他而死,故而又请了医官前来为少年医治。
这次上门的是国手赵太医,赵太医右手把在少年纤细皓碗上,左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捋着花白相间的山羊胡子,眉头紧锁,似是遇到了疑难杂症。
穆谦坐在翠竹轩的正堂等了半个时辰才把赵太医等出来,倒不是他性子沉稳,主要是他伤了脚踝,行动不便,要不然早就焦急地来回踱步了。
“恕老朽直言,榻上的公子可是王爷的亲故?”老太医一边放着挽起的衣袖,一边问。
穆谦略显心虚的挠了挠头脑,这家伙是被自己砸成这样的,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岂非害自己损了阴德。
“不是,本王只不过误伤了他。”穆谦说着,朝赵太医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示意他胸前的伤是被自己砸成这样的。
“这位公子胸前肋骨有三根断裂,有一根差点伤到肺叶,幸亏医治及时,未伤及性命。此外,他肺腑间患有旧疾,如今发起高热,也是因为旧疾迟迟未愈,当小心看护,稍有不慎,恐转为肺痨,届时就回天乏术了。如今,如何救治,若是有心为他细细医治,老朽便为他拟个周全的药方,若是不然,只医着肋间,用些猛药退了热,也是可以的。”赵太医见多识广,也明白这些达官贵族门内的有着诸多秘辛,不该自己多插手的,绝不多事,如今把病情说透,至于如何医,医到什么程度,他剩下只不过听吩咐罢了。
“没想到他还有旧疾……”穆谦听了赵太医的话微微一怔,继而道:“罢了,他如今昏迷不醒,也是本王之过,相识一场也算缘分,本王自当救人就到底,太医只管拟方开药便是。”
如此,昏迷不醒的少年便在晋王府安顿下来。
不过月余,因着康王在晚宴上被鸩杀,且还是中了胡旗特有的“蔓菁”一毒,枢密院抓住这个契机,在与胡旗使团的对外交封中抢占先机,把每年的岁币降下来二十万两,达成“康成之盟”。康成之盟不仅使得胡旗使团出使毫无所得,而且还为大成极大的争取了利益。可谓是近十年来与胡旗的外交交锋中难得的胜利,只不过代价是以一个王爷的性命换来的。
不过,穆诀的母亲出身寒微,除了身边的几个人会为他的死伤感落泪,其他人没人会真正在乎!整个京畿现在都沉浸在这场难得的外交荣耀里,甚至皇宫内还要举办盛大的宴会来庆贺这场文官嘴皮子上得来的胜利。
庆祝达成康成之盟的宴会帖子送达晋王府时,穆谦已经闭门不出一月有余。虽然他脚上的伤已经好利索了,但还是对外宣称病重难以出门,前前后后推了好几拨素日里一同玩闹的世家子弟的局。众人只当他与康王交好,因着康王过世难过,也不好勉强,甚至连东宫太子和西宫风头正盛的秦王为表兄友弟恭都谴了人来探病。
虽然打定了主意不出门,但宴会的帖子照收,看到帖子上“康成”二字,当时穆谦没说什么,转头就把帖子撕了个粉碎。
穆谦倚坐在回廊上,手里拎着酒壶,心里不痛快,他如今有原主的记忆,也有他本人在现代社会的记忆,他想不明白,明明穆诀才去世一个月,为什么周围的人就能心里毫无芥蒂的宴饮取乐,穆诀也是他们的子侄、兄弟呀!这样的感情未免太过凉薄!
穆谦抬头望了望天空,皓月凌顶,此刻,宫里大概已经是歌舞升平了,却没人记得康王府里的孤儿寡母。
穆谦晃了晃脑袋,他不敢想象康王府里惨淡景象,他也恨自己穿书而来,生生断了穆诀的命数。当初读小说时,这些不过是些纸片人的悲欢离合,可真正走入其中,发现这些人也是会受伤,是会痛的!
正在穆谦愣神之际,前方有个单薄的身影扶着回廊一步步缓缓挪动着,间或伴着几声轻咳。穆谦已是微醺,瞧不清那人样貌,只瞧见月光下清清冷冷一个身影,踏月而来。
待人近前,穆谦仔细打量了一番,来人十五六岁模样,剑眉入鬓,眸中似是蓄着一汪清溪,鼻梁高挺,鼻尖因着天寒有些泛红,面色在月下透出病态的苍白,薄薄的嘴唇,唇色不显。
这人模样有些好看!穆谦如是想!
翩翩浊世佳公子,仿若谪仙入梦来!
瞧着他眼生,搜遍脑海也遍寻不得,不禁问道:“你是府里哪个管事家的,先前怎么没见过你?”
来人见他也不慌张,微微俯身行了一个时揖礼,“初来乍到,不识得路,便循着回廊走走,不料扰了尊驾,还请见谅。”
少年说着,恰逢凉风过廊,少年忍不住又轻咳起来。
穆谦瞬间知晓了眼前之人的身份,原来他就是前些日子救回来的那个少年。这段时间穆谦沉浸在穆诀之死的悲伤里,完全没顾上问他的情况,如今一月有余,瞧着眼前之人行动无碍,看来到底是救活了!
“原来是你!”穆谦把酒壶往廊凳上一搁,又道:“回本王的话,你是哪家的?”
少年闻言一怔,微微笑道:“鄙姓黎,名至清。”
穆谦微醺的醉意瞬间醒了三分,怎么会是他?
第4章 至清
旁人可以不知道黎至清是谁,但穆谦却是把这个名字是深深刻在脑海里了,即便他此刻已经喝得头脑发昏,他也忘不了。
《乱世孤雄》原书中的绝对男主黎豫于祯盈二十年行冠礼,当时黎氏宗亲及秦王都有意为他取字,被他婉拒,坦言曾受教于恩师,恩师离去时已为他取好字,不敢违逆再取,取好的字即为“至清”。同年,黎至清设计助秦王坑杀一十七名朝臣,震惊朝野,是时,庙堂上下皆知登州黎氏旁支出了一名纵横捭阖的庶子,曾执策谒秦王,成为秦王倚仗的谋士。
穆谦冷眼又将黎至清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如今算算年岁,他不过十七出头,任谁也难以想象,眼前这如芝兰玉树一般人畜无害的温润书生,他日却能在朝堂之上掀起腥风血雨。穆谦猜测,黎至清的权谋心机,或许此刻早已成就,只不过蛟龙困于浅滩,不得用罢了。穆谦知道眼前这人迟早是要入仕搅弄风云的,跟自己完全不同路,所以心中也未生出多少警惕之心。
黎至清见穆谦神色有异,也知道黎氏声讨他的檄文恐已经传遍大成,忙在心中将这些年来的光景在脑中迅速过了一遍,确定“至清”二字绝无外人知晓,才稳住心神,面上波澜不惊地瞧着穆谦,等着他后话。
“至清,倒是好个好期许。”穆谦笑了笑,举起酒坛子又喝了一口,借着喝酒的功夫飞速盘算着眼前的局面,想着黎至清虽有旧疾,但拖至今日还未痊愈,自己要负主要责任,而且知道他将来必定权倾朝野,是自己一个闲散王爷得罪不起的,不如趁着他还在微时,又见弃家族,礼贤下士,不奢望他来日为自己所用,但至少别记恨自己误伤了他。穆谦拿定主意,又道:
“你伤好些了?那日误伤了你,是本王的不是,不过本王也救了你性命,如今咱们喝一杯,一笑泯恩仇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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