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话脱口而出的刹那,黎至清已然起疑,怔怔地瞧着穆谦没说话,似是想通过穆谦的眼睛看透他的内心。
“本王知道先生心中充满疑惑,但是请先生信本王一次,有些事本王无法同先生解释,只是希望先生知道,本王还是希望先生平安顺遂的。”穆谦说得真诚。
黎至清沉默半晌,最终轻轻吐出一句:“好。”
翠竹轩里瞬间陷入沉默,穆谦受不了这寂静的尴尬,双臂在腰侧摇了摇,而后道:“先生打算何时启程?”
“三日后。”
“好,届时本王亲自送先生出府!”
等到黎至清来辞行时,穆谦还是有些不舍,这些日子黎至清对他提点居多,穆谦还是感激黎至清的。
穆谦笑得有些勉强,“本想着多向先生讨教一些,没想到相聚时光连半年都不到,先生便要走了。”
黎至清如初见穆谦时那般,行了一个时揖礼:“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这些时日承蒙殿下照顾,黎某感激不尽。”
穆谦见他这般,喃喃喊了一声:“先生……”
黎至清听他这声,怔了怔:“如今黎即将某投身相府,实在不敢再担王爷一句‘先生’了。你我从来只论风月,不谈其他,黎某何曾是殿下的先生?”
黎至清这句话,就将他的过去与穆谦撇得干干净净,他知道穆谦不想卷入权利的漩涡,而他如今举身赴深渊,自然不能把穆谦再带进去。不论这个称呼含了多少戏谑,又有多少真诚叹服。
“那,那我唤你一句‘至清’可好?”穆谦这次没有自称“本王”,也没有唤黎至清“先生”,眼神中还蕴含着几分道不明的情绪,这情绪里居多的是不舍,还有些旁的说不清的。连穆谦自己都没想明白,此刻这杂糅的情绪里,是不想放这个谋士离去的感情多些,还是舍不得这个亦师亦友的朋友多些,又或是还掺杂了些其他?
黎至清听了,点了点头,然后道:“待黎某走后,殿下不妨多宣扬一下,殿下是如何上树捉鸟,从而踩断了黎某三根肋骨,又如何尽地主之谊,让黎某养伤的。这样,待他日有些什么,也不会连累殿下。”
穆谦明白,黎至清的意思,还是在将他的过往将自己摘干净。穆谦瞧着黎至清,鬼使神差吐出一句:
“至清,你为本王取个‘字’吧,也不枉本王喊了你近半年的‘先生’!”
黎至清听了立马拒绝:“这于礼不合,不妥!”
“本王说妥便是妥的。”穆谦言之凿凿,“至清只管取便是!”
黎至清见他如此,沉吟半晌,不再推辞。垂下眼皮细细思索,而后道:
“谦谦君子,用涉大川,取‘涉川’二字,可好?”黎至清抬头,第一次眼神定定地注视着穆谦的眸子,他极少这般看人,这一刻似是急切期待着一个肯定的答复。
“好!”
黎至清得到肯定,瞬间展颜,而后从身上摸出一个信封递给穆谦,“从前答应殿下的,本想着为殿下扫清门前雪,可未曾料到此番变故,是黎某食言了。若是殿下还信得过黎某,得空时不妨看看,希望能为殿下分忧一二。”
穆谦接过信封,仔细折起来塞进前襟,然后引着黎至清一路行至晋王府正门,相府的马车正停在王府门口。
穆谦在前面走着,他知道黎至清就跟在他身后,他从来没像此刻这般期望着晋王府大一点,再大一点,这样就可以永远走在这条路上,永远送不了黎至清出门。
可惜,再长的路都会走完,再不舍的感情也会面临离别。
在府外,穆谦本想亲自为黎至清掀帘,但他忍住了,他依着黎至清的教诲,保留着一个王爷该有的尊贵和矜持,目送着黎至清上了马车,目送着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
“公子,我怎么瞧着你并不高兴。”相府的马车里,黎梨略显担忧地望着黎至清,她能够感受到,自从那日下雪天,他家公子见了那个公主,就一直不开心。
黎至清正侧头对着车外的街景发愣,从晋王府出来,他的心就感觉空落落的,听到黎梨的话,转过头,面上待着对黎梨一贯的温和,玩笑道:
“有么?我瞧着是你不高兴,你不是很喜欢晋王么?咱们以后就见不到了他!你会想他吗?”
黎梨托着腮,皱着眉头煞有介事地思考了一会儿说:“我觉得我大概会想他的,他是个有趣的人,还会分果子给我吃,还让正初带我出去玩,是个好人。”
是个好人?黎至清听到黎梨这种评价人的词汇笑了,他有些羡慕心思纯澈的黎梨,天真单纯,能够看到的也是世间最纯澈最美好的东西。
黎至清又问:“那我呢?阿梨觉得我是好人吗?”
这次黎梨连想都没想,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当然,公子是这世间最好最好的公子!”
黎至清听了莞尔,不再说话,静静依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坏了!我收拾东西的时候,没见到公子的玉坠子,怕不是落在晋王府了吧?”原本托着腮的黎梨一个激灵直起身子,“不成,我得去找回来。”
黎梨说着掀帘就要往马车下跳,被黎至清一把拖了回来。
“没丢,那坠子我前些日子送给穆谦了。”
黎梨一听急了:“败家公子!你知不知道,那玉坠子——”
还没等黎梨继续说下去,就被黎至清截住话头:“‘那玉坠子的玉胎罕见,价值连城,是老太爷专门挑了玉胎,请了能工巧匠,打了坠子送给我的,家里长房嫡系那几位兄长都没有,上面还刻了我的名字,是老太爷留给我的唯一念想,一定要好好保存,不能弄丢了!’行了,我的姑奶奶,我虽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但你这话我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
“那你还送人,不行,我得去讨回来!”黎梨说着又要下车,被黎至清一把按住。
“送便送了,哪里还有讨回来的道理,再说咱们打扰人家许久,还是要给些谢礼的!”
黎梨恨铁不成钢,“那你也不能这么大方!还真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而且方才见到你走时还留个信封给他,是银票吗?”
黎至清莞尔:“不是,是逮兔子的办法。”
黎至清离去的三日,穆谦觉得度日如年,这日子不似那人在时有趣了!
每日跟着仲城练完固定的套路,穆谦立马躲进书房,干坐着,对什么事也提不起兴致,发现那些野史杂记不好看了。
又一日,穆谦例行公事般坐在书桌后,把桌上的杂记扫了一圈,翻了翻正初刚买回来的话本子,随后又都放回了原处。猛然间瞥到桌上黎至清留下的信封,立马拆开。
穆谦将信从头至尾看了两遍,信里除了三个大成众人耳熟能详的故事,并无其他。一时之间,穆谦有些摸不着头脑,黎至清留下这三个故事,到底想说些什么?
第一个故事,讲黎氏的起家。北境的胡旗与大成之间相互纠葛长达百年之久,约百年前,胡旗第一次举兵南侵,北境毫无防备,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一日之内,大成紧急调兵增援北境,对将士来说一声军令即可拔营赴北境,可时值饥荒之年,粮草和辎重难以为继,急调去北境的将士们一时之间陷入缺衣少粮的窘境。眼见着北境即将破防,正当京畿和诸州束手无策之际,以经商起家的登州黎氏,将自己即将发卖往南境的一万石大米通过水路运达辽州,又从辽州借道,两日之内运抵北境,全数捐给了北境的将士。北境的二十万将士靠着这一万石大米足足撑了十天,撑到了朝廷从各地调配来的粮食,也守住了国门。当时的皇帝大赞黎氏高义,封了黎氏家主为安国候,爵位和荣耀一直世袭至今,即便黎氏如今已无人在京畿为官,登州的刺史、知州在当地也要给这个世家三分薄面。
第二个故事,讲上一任宰执郁弘毅。郁弘毅于祯盈二年任同平章事,祯盈三年加封太子太傅兼为东宫师。祯盈五年,因推行新政遭御史台多番弹劾,丢了相位,被贬至国子监做了祭酒。祯盈七年,因行事狂悖,且常于学生面前口出悖逆之言,被免国子监祭酒一职,圣上惜才,同年擢升他为登州知州。祯盈八年,郁弘毅因仕途不顺,有志难伸,郁郁寡欢,于登州任上溺水而亡。
第三个故事,讲祯盈十四年胡旗南侵之战。当时在北境防线全面溃败的情况下,只有在西面由肖珏率领的左路军获得大捷,胡旗中路和东路大军势如破竹,但西路被肖珏打得节节败退。肖珏在左路军与胡旗西路对抗前放出风声,西路的将领阿克登为了保存自己的实力,以便南侵之战后回部落争夺汗位,与肖珏私下达成盟约,双方一个佯装进攻,一个假意防守,待东路和中路打得两败俱伤,双方言和,坐收渔翁之利。胡旗当时的大汗听闻后大怒,不顾部下劝阻,杀了猛将阿克登,导致西路大军无将可用。肖珏趁机进攻,取得了那场战争唯一的胜利。
若放在平时,和黎至清一起借着棋局互打哑谜,穆谦头脑活络,心思敏捷,肯定能立马想明白黎至清借着这三个故事要提点他什么。如今他一心沉浸在黎至清离开的愤懑里,脑中混沌一片,完全不明白这三个众人皆知的故事有什么深意。
穆谦越想脑袋越疼,胸中也越来越愤懑,一时不忿,直接将信纸团成一团,发泄似的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正初本来手里拿着帖子站在书房门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禀报,见穆谦生气扔了东西,赶忙进屋收拾,捡起纸团方才那纸团就要往外拿。
“放下!”穆谦赶忙阻止,然后朝正初勾勾手,示意他把纸团拿过来。
正初瞧见他们家王爷这般心口不一,撇撇嘴,走上前去把纸团放进了穆谦手里,想了想,劝道:“要不然,咱们再请个好西席,这京畿哪里还找不到个会下棋的先生了?有了新西席陪您玩,您自然就不会老惦记着黎先生了。”
前些日子,穆谦与黎至清相处时,刻意对外宣称,为了见紫鸢姑娘,才跟着黎至清学下棋。落在府里众人眼里,这黎先生除了下棋,还能陪着晋王玩闹,晋王才礼待他。如今黎先生又因着一手好棋弈还颇通音律,被肖相看中请了去,晋王是个不受宠又无权势的,只能任人“欺凌”,不痛快也就能理解了。
“好啊,你去寻摸寻摸,有好的报来。”穆谦明显心不在焉随口说到,接过纸团后,把纸团展开,又小心翼翼地压平褶皱,仔仔细细折起来,装回信封塞到前襟里。做完这一切,发现正初还立着不走,才后知后觉道:“你还有事?”
正初把帖子呈上去,“紫鸢姑娘应了湘满楼的邀约,后日开始要在湘满楼献艺三天,肖三公子得了信儿订了第一天的座,知道您想见紫鸢姑娘,邀您一同听琴去。送帖子的小厮传了话,说他们公子知道殿下念着康王,这些日子都不愿出门玩闹,这次邀得都是相熟的几个公子,没外人,只听曲子,没其他安排。”
“不去。”穆谦想都没想,一口回绝。刚说完,突然想到从前与黎至清对弈时,黎至清以棋局作比,“这一片,看似弃之不顾,太过不闻不问,倒显得刻意”,瞬间又有些后悔,若完全不去,倒更容易叫人生疑。
正初对穆谦的反应似是意料之中,又道:“肖三公子还说了,康王妃临盆就在这几日了,回头还有满月酒,就算别人不管,同在一起玩的几个兄弟肯定得多看顾一下未亡人的。所以,也得请殿下去商量商量这些事。”
穆谦闻言一怔,喃喃说:“肖三倒是个有心的。”
说着从正初手里把帖子抽过来,打开瞅了一眼才道:“去给三公子回个话,就说本王肯定去,但他要是敢请一个本王瞧着不痛快的,看本王不削他!”
要说穆谦瞧着不痛快的,这京畿里也就赵王世子穆谚那一票纨绔了。赵王是今上的胞弟,虽不算什么修身自持之人,坊间也鲜有风流事传出来,但生了个嫡子却不成器,被骄纵得不成样子,时常于勾栏瓦肆混迹。
要说穆谦跟穆谚的恩怨,还得从小时候说起。那时候年仅五岁的穆诀捡到了一只小野狗,白底花斑,小短尾小短腿,还爱蹭着人的裤腿撒娇。穆诀对它甚是钟爱,日日抱着玩,恰逢赶上穆谚进宫,一眼就瞧中了那狗。穆谚仗着比穆诀长了两岁,又生得人高马大,直接上去就抢,推搡间还把穆诀推了个跟头。穆诀摔破了胳膊,哭着去找穆谦告状。穆谦哪能看着自家兄弟吃亏,追着去讨小狗,穆谚被兄弟二人缠得没办法,又不甘心把狗还回去,就跑到假山上,当着兄弟二人的面把狗丢了下来。一众跟着的下人也不敢管,穆诀就眼睁睁看着小狗摔死在了自己眼前,然后受了惊,大病一场,精神恍惚了好一阵子。不过是一只小野狗,也算不上什么名贵东西,今上和赵王都没往心里去,反倒是几个小孩子就此结下了仇,一闹就是许多年。
正初听了一喜,领命而去。穆谦见正初离去,无奈地摇了摇头,低头又摩挲起黎至清留下的玉坠子,摩挲了半晌,把自己的扇坠子拆了下来,把黎至清给得羊脂玉坠子替了上去。
穆谦一手举着扇子,把坠子垂在自己眼前,一手轻轻地拨着它来回晃,也不知道他原主人过得怎么样。
申时二刻,那扇坠子的主人如今正与肖府的二公子肖珏对月清谈。
“父亲没安排至清到我大哥那里去,至清可会失望?”肖珏问得有几分忐忑。
黎至清面上露出几分不解:“二公子何出此言?”
“都说了咱们私下不必客气!”肖珏实在觉得黎至清有些过于多礼,“我朝重文轻武,谁都知道我大哥来日是要进东府政事堂的人,家里好的资源都是紧着他,就连府里的先生们,无论是否家父授意,也都希望在我大哥麾下效力。如今至清被安排来我这里,受委屈了!”
黎至清听了温和笑道:“沉戟多虑了,我是真不想去大公子那边。”
这话听得肖珏满脸诧异:“这还是第一次听人说不想为我大哥效力。”
黎至清笑得神秘,语带三分调笑:“都说这文人啊,相轻!”
肖珏听了这话苦笑道:“至清怕是多虑了,我大哥为人襟怀磊落,颇有容人之量,且学识渊博,于朝堂和疆场之事也颇有见解,但凡见过之人,无不被其折服,心甘情愿拜入他麾下,供他驱策。无论才能高低,我大哥从来都是一视同仁,从来没有轻视折辱过谁,至清放心便是!”
黎至清听了这话觉得好笑,肖珏明明对自家兄长羡慕得都快嫉妒了,还忍不住话里话外地维护他,这肖瑜当真会收买人心!
“我从来不担心大公子瞧不上我!”
肖珏不解:“那是为何?”
黎至清笑道:“是我瞧不上他!”
第11章 北境
听了这话,肖珏惊得连下巴都要掉下来,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瞧不上自家大哥的。
“你可知道,我大哥师承当年的郁相,是除了当今太子之外,郁相唯一收入门下的学生。郁相年轻时是何等风流卓绝,才气无双,若不是薨在了任上,待到来日太子继位,肯定会被召回重用的。”
黎至清眼里带着三分笑意,“何以见得?郁相当年是为了裁撤冗官,推行新政才遭了贬斥,如今在朝里极力推新政的可是秦王,太子态度还是比较晦涩的,你能确保若是郁相活着,太子会迎回他?更何况,我听说郁相收了肖若素,更多的是因为却不过肖相的面子。”
肖珏一时语塞,不得不承认,黎至清说得是事实。当年的郁弘毅是何等的惊才绝艳,又眼高于顶,从来不把这些世家子弟放在眼里。若不是因着他跟自己父亲有几分交情,自己大哥是绝对没机会的。不过,肖珏还是强辩道:
“入门时虽是我父亲的面子,可后来的确没有哪个世家子弟能与我大哥争锋,你为何瞧不上他?”
黎至清笑意更甚,“沉戟瞧瞧你这记性,我方才不是说了么,文人相轻!”
“啊呦,可真是不得了!”肖珏听了佯作大惊,“还没有人敢自诩能跟我大哥比肩,你这牛皮可莫要吹破了,过些日子他便回来了,到时候,你可不能当着他的面改了口风。”
“当然!”黎至清浑不在意。
玩笑过后,肖珏想到眼下战事,又忧心起来,“如今又要往北境派兵了,我请父亲帮忙求了主将一职,这一仗我是一定要打的,我一定要为三年前的将士们报仇雪恨!哦不,年节已过,原来已经有四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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