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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归美人,美人归我!(雁东鸣)


“当年殿下在先帝面前宁死拒婚,我先时替姐姐不忿,后来知道原来殿下钟情之人是你,这才慢慢释怀。你与殿下伉俪情深,想来当今天下,殿下去了,最为难过的人就是你。”
黎豫早已不是当年京畿那个任人宰割的落魄书生,他如今手握军权,称霸两境,方才与穆诚会面达成一致后,已经成了大成这片土地的无冕之主,任谁跟他说话都要打起三分精神。
容清扬深谙此理,一直屏息凝神听着自家弟弟说话,生怕他刚刚恢复神智,一时任性口不择言得罪了黎豫。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自家小弟开口就提穆谦——黎豫这条潜龙不允许外人轻易触碰的逆鳞——容清扬整个人紧张起来,回想方才箭楼之上,事涉穆谦,黎豫连穆诚的面子都不卖,生怕他脾气上来怪罪小弟,那小弟就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容清扬赶忙对着容成业斥道:
“成业,不许胡言!此事哪有你置喙的余地,赶紧向主君请罪。”
黎豫面色慢慢冷下来,继而轻轻一个眼神递过去,容清扬立马识趣地闭了嘴,只能满脸担忧看着自家小弟,一瞬间额头直接洇出了汗珠。
黎豫没再理会容清扬,只对着容成业道:“无碍,你继续说。”
容成业看了自家姐姐一眼,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无视她眼神中的担忧和阻拦,又对着黎豫道:
“我被囚于禁宫时,今上不信殿下身死,只觉得是他偷偷躲起来不肯路面,故逼我占他身在何处。我起卦后,卦象显示殿下身处一片混沌之中,周遭皆是虚无。”
黎豫蹙眉,“这是何意?”
容成业老实地摇了摇头,坦言道:“这个卦象怪异,我学艺不精解不出来,所以并不知他身在何处。”
容清扬听了这话,更加胆战心惊,暗忖自家小弟到底长没长脑子?这话明显是在戳黎豫的肺管子!
看着黎豫越来越凝重的脸色,容清扬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赶忙两只胳膊将容成业圈住,示意他别再开口,然后带着哭腔对黎豫道:
“主君,我家小弟方才恢复神智,您就当他胡言乱语,千万莫往心里去。”
还没等黎豫反应,容成业一把挣开了容清扬的手,对着黎豫激动道:
“至清兄,我从前同他们说时,他们都说我疯了,可疯没疯我自己难道不清楚么?为了印证我的猜想,我后来又为殿下占了两卦,一为生死,一为思绪。生死吉凶一卦,卦象大吉!而思绪一卦,卦象主情爱,激荡热烈!以此观之,显然殿下尚在人世,虽身处虚无,仍对你一腔爱意。只是何为虚无,何为混沌,我才疏学浅,实在堪不透。至清兄,你才华无双,聪明卓绝,我想把这些告诉你,许是你能有些头绪找到殿下呢!”
容成业一口气说完,觑着黎豫陷入神思的脸色,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仿佛握着救命稻草一般,眼神里充满着对认可的渴求:
“至清兄,我真的没疯,求你相信我!”
黎豫看着容成业这副诚恳又认真的模样,突然嘴角一勾,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意,用另一只手抚了抚容成业的后脑,温声道:
“成业,你今日所言,是殿下坠崖的噩耗传到西境以来,黎某听到的最令人振奋的一番话,黎某要多谢你。”
谢谢你,再次重燃了黎某的希望,让黎某知道,这世上还有人愿意站在黎某这边,笃定地相信穆谦活还在人世!
容成业见状,眼眶一红,同时咧开嘴笑了,一边哭一边笑道:
“至清兄,你让我缓个十天半月,等我把身子骨养好,我再起一卦,若是还不成,我就返回山门再跟师父学艺去,我肯定能助你找到殿下!”
虽然容成业肯帮忙,黎豫自己却知道一卦不二算的道理,加之容成业身子已经亏损到比当初自己出到京畿时还差,黎豫不忍再耗他心血,也不忍拂了他的好意,更不愿绝了自己找到穆谦最后的希望,想了想才道:
“黎某相信殿下一定还在人世,黎某一定会找到他!成业,你给黎某点时间,咱们不妨以五年为限,若五年后黎某不能找到殿下,届时再劳你出山相助,你看如何?”
容成业不是逞强之人,估摸着五年的时间,只要自己安心调养,绝对能恢复如初,便认真地点了点头。
“好,君子一诺重逾千斤!若五年后,我不能帮你找到殿下,我容成业这辈子不再起卦。”
送走了容氏姐弟,翌日,果如穆诚所言,京畿南北城门大开,由睿王世子带领文武百官跪在京畿北城门外,手捧木质拖盘,上面摆着玉玺和降书,向边防军投降受缚。
“黎”字旗迎风猎猎作响,黎豫高坐在骏马之上,居高临夏看着前方虽然跪地脊背却依旧挺得笔直的穆诞,再瞧了一眼他身后,虽黑压压跪了一片人,却不见秦王和睿王,亦不见郁弘毅和肖道远,黎豫不禁心生疑惑,京畿怎么连这点礼数都不懂,还是在这一夜之间发生了什么变故?
旁人却没有黎豫这么多思虑,在他们眼中,让一个身上连蛟纹蟒纹都没有的布衣前来投降献城,本身就颇为失礼,卓济作为这次边边防军受降的代表,不用黎豫开口吩咐,直接扬声道:
“前方下跪何人?”
虽穆诚与黎豫约定,城门于辰正开启,但京畿一众官员知道黎豫先时于京畿受辱,一个个战战兢兢,生怕黎豫翻旧账,卯末辰初便已齐齐跪于北城门外。一直捧着拖盘的穆诞早已疲累不已,这会子双臂已经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现下听到对面诘问,先是一愣神,才不卑不亢道:
“回禀西境主君,鄙乃睿王世子穆诞,奉天泰帝之命,于今日辰正奉上玉玺、降表,恭迎主君进城。”
卓济一听来人竟然只是个连爵位都没有的世子,不满道:
“岂有此理,献城受缚何等大事,纵使天泰帝本人不来,也须得遣穆氏宗亲有爵者!你们如此怠慢,到底是天泰帝不通礼数,还是你区区世子越俎代庖?”
不怪卓济生气,纵使出身京畿的谢淳和同样对宗法昭穆嗤之以鼻的黎贝玉亦都蹙着眉头,觉得京畿此事上着实拎不清。明明都已经开城投降,怎么还这般不通礼数留下话柄。
穆诞深深呼吸一口,压了压胸中的酸意,红着眼眶道:
“请主君恕罪,天泰帝昨日已于皇城驾崩,秦王殿下亦薨了,我父睿王缠绵病榻日久,实在无力起身相迎,是以天泰帝临终遗诏,命穆诞代表穆氏前来献城,望主君开恩,放城中百姓、文武百官及我穆氏皇族一条生路。”
黎豫闻言不禁一股哀伤之情涌上心头,昨日与穆诚相见时的景象再次浮现在眼前,那会儿的穆诚云淡风轻,即便城破在即也临危不乱,原来早存了殉国之志,又想到这些年来他对自己未有半分相负,还费尽心思想弥补自己与先生的关系,不禁悲从中来。
肖瑜已经去了,如今穆诚又身死,师兄弟三人只余下他一个,黎豫整个人沉浸在悲痛之中。至于穆诣那边,他此刻已经没心思再去猜到底他是主动殉国,还是穆诚临终前不忿当年欺辱,将人一并带去阎王爷面前求公断了。
黎豫素日里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这会子胸中情绪翻滚,可落在脸上却是淡淡的,仔细瞧起来只是微微蹙起了眉头。
他这眉头一蹙可不要紧,将原本就战战兢兢在文武百官吓得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
卓济这些年来贴身伺候黎豫,对他颇为了解,一见他这幅模样,便知他这是神游去了,赶忙低头轻咳一声。
黎豫被卓济这一声轻咳唤回了思绪,然后对着他使了个眼色,卓济会意,策马向前几步,朗声对着穆诞及其身后众臣一番训斥,从尸位素餐骂到吏治贪腐,从世家倾轧骂到重文轻武,直到将众人骂得冷汗岑岑,才又开始施恩,表明此番军队乃仁义之师,此番南下乃为救民于水火,此番绝不会伤害城中众人,众人的心脏这才又重新规律的跳动起来。
等卓济威风凛凛地将这番恩威并施地话说完,然后回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黎豫,面上难得露出了几分少年人的稚气,见自家主君面上颇为满意地对自己颔首,这才翻身下马,将玉玺和降表接了过来。
玉玺和降表被接过的一刹,代表着京畿受降结束,众人纷纷起身,将城门让出,正式迎接黎豫进城。
等黎豫一行人来到禁宫后,便有宫人引着他直奔穆诚的寝宫。此时的穆诚身着一袭紫衣,静静地躺在床上,仿佛睡着了一般恬淡宁静,显然去时并未受什么苦楚。黎豫明白,穆诚是怕自己疑心,这才将一具尸体完好无损的留给了自己。
黎豫看着已经去了的穆诚,想到了他昨日跟自己提得条件,当即对卓济吩咐道:
“去请郁相前来一见。”
黎豫说完,当即一顿,以穆诚的心思,他真要保郁弘毅,这会子郁弘毅怕是已经音信全无了。黎豫自嘲一笑,又吩咐道:
“罢了,不必去了。”
黎豫话音刚落,另一个洪亮的声音自殿外传来:
“主君的确不必去了!”

第268章 终章(8)
黎豫闻声转身,来人竟是早已在官场销声匿迹许久的肖道远,黎豫念着与肖瑜和肖珏的情分,对着肖道远以晚辈之礼见礼,拱手道:
“许久不见肖伯父,先时听京畿官员说您病了,身子可大安了?三公子可好?”
“都好,都好。”肖道远见黎豫待自己如此客气,明白皆是因着黎豫顾念着与自己那两个已经去了的儿子的情谊,不禁悲从中来,待到黎豫登顶人极,马上就能迎来新气象,可惜两个一心报国的儿子是瞧不见了。
黎豫一见肖道远这副悲戚的神态,瞬间明白其心中所想,亦是感慨万千,肖道远失了两子,自己失了穆谦,可谓同病相怜。不过,他此刻顾不上与肖道远互相安慰,他知肖道远此刻前来,定然有事要同自己说,忙问道:
“方才听您说,不必去请先生?”
肖道远点了点头,转头瞥见榻上穿戴整齐一脸安详的天泰帝,忍不住蹙了蹙眉,显然这先帝的寝房并不是什么说话的好地方,故而引着黎豫到了御书房,两人边走边聊,肖道远便将郁弘毅已死的事如数告知。
心软之人往往有一个特点,那便是事情过去后,往往只记得从前人家待自己的好,却忘了那些加诸的恶,黎豫便是这样的人。此刻,黎豫已经将郁弘毅从前对他的那些算计、利用、冷情抛诸脑后,脑海中浮现的皆是往日郁弘毅悉心传授他一身谋略的画面。他忘不了郁弘毅逐字逐句为他批改文章,忘不了郁弘毅一个动作一个动作为他正仪态,更忘不了他第一次接触琴棋书画皆为郁弘毅所教。他本想着,只要郁弘毅不再冒进,老老实实隐居山野,念着他早年为国为民的功绩,他愿意放下成见,好好侍奉他终老,没想到并没有这个机会了。
沉默良久,黎豫才怅然道:“先生临终可有留下什么话给晚辈。”
“这也正是老夫此行的目的。”肖道远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本书册,递到黎豫眼前,“正德临终遗言,让老夫务必交到你手中,也算是全了你们师徒一场的情分。”
黎豫接过一瞧,书名处光秃秃的,但书册却颇为老旧,大略一番,字迹皆为郁弘毅亲笔所述,上头还有涂改批注,显然事出突然还来不及校对,便被当成遗物送了过来。
“先生这是何意?”
郁弘毅生前为大成留下了不少值得珍藏的典籍,上到他的理论著作,下到他带人勘测的舆图,全都在外放时留在了京畿,自打到了登州、进了清虚观后便封笔不再写书,黎豫没想到竟然还有一本。
肖道远拿眼神轻飘飘地点了一下那本书册,“正德说,从前教了天泰帝,却没教你的,都在里头。”
黎豫深知,郁弘毅教穆诚的是保基业定乾坤的为君之道,教肖瑜的是光风霁月的为相之道,而教自己的,则是阴暗诡谲的为相之道。如今,却是选择在临终之前将为君之道倾囊相授,让黎豫颇为诧异。
“先生——先生,他怎会?”
肖道远见难得见黎豫露出这副清澈的愚蠢模样,失笑地摇了摇头。郁弘毅临终自觉大势已去,知黎豫心性坚韧,乃是江山可托付之人,又不欲徒增黎豫心理负担,这才千叮咛万嘱咐肖道远,不必让黎豫承这份情。
肖道远知道这对师徒彼此之前有算计也有真情,不愿违逆挚爱之人的临终嘱托,更不想他这份心意被误解,最终还是坦言道:
“主君,这老匹夫的心思,您不是知道么?若是瑜儿堪当大任,依着他从前的谋划,主君当是被舍了的那个弃子;若是瑜儿心性依旧软弱天真,那主君当是入朝替瑜儿做腌臜事的那个。可他千算万算也没想到,最终入主中原的却是主君,他虽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局面,但也不得不承认,如今情势下,主君才是江山可继之人,这才要将这为君之道拱手让人。”
肖道远这话不偏不倚,将郁弘毅这些年来的小心思明明白白的摆在了黎豫眼前。可黎豫也不是傻的,若是郁郁弘毅真的对自己没有半点爱重之心,这本书册他完全可以直接带到地下去。
“不知先生埋骨何处?”
肖道远挑眉,故作玩笑道:“怎的?主君还嫌不够解气,要把人开棺鞭尸挫骨扬灰不成?”
“肖伯父,您知我不是那个意思。”黎豫有些无奈,他只不过是想要尽一点为人学生的心意罢了。
肖道远自然知道黎豫是一片孝心,只不过郁弘毅明言无颜面对黎豫,更不愿黎豫拿到书以后再对他感恩戴德,身为挚爱,这点意愿肖道远还是能为他办到的。
肖道远朝着天泰帝寝宫的方向一努嘴,“你家先生如今有两个心爱的得意门生在下头作伴,不用你个没序齿的去凑热闹,你也不用着急,等你百年之后想见自然见得到。”
黎豫从前就听说,肖道远性格跳脱,在朝中一直是个难缠的角色,也就从前郁相和林相两位能稍稍压得住,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黎豫还想再问,肖道远没给机会。
“你不用担心那老匹夫无人侍奉香火,老夫与他相知一场,该做的一样不会少。”
该杀不会手软,该缅怀的也一样会缅怀。
肖道远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黎豫也不好再问,只得躬身一礼,“那就有劳肖伯父了。”
“好说,谁让人是老夫送走的呢。你好好保重吧,这以后的担子可不轻。”肖道远无所谓的一挥手,转身潇洒离去。刚走出去十步远,似是想到什么,突然驻足,回头望着黎豫严肃道:
“老夫知道你有经天纬地之才,更有整顿超纲破世家乱局的决心,老夫提醒你一句,有些事要做一定要连根拔起,斩草不除根、出风吹又生。”
这话让黎豫满腹疑惑,想要再问,肖道远却只留了一个潇洒的背影给他。
若放在平日,黎豫肯定要追上去问个清楚,奈何今日他刚入城,需要处理的事情实在太多,也着实顾不上了。
当初黎豫是如何在京畿除了林相一家又如何被黎晗开祠堂羞辱众人清清楚楚,此刻当初看过热闹的小世家们皆惶惶不可终日,后悔当年一时脑热接了黎晗的帖子,现下都担心黎豫秋后算账。
不过这些人着实是多虑了,且不说黎豫为人心怀宽广,只要不是蠹国害民之辈,根本不会往心里去。就在众人皆以为黎豫会扎根京畿,登顶人极,然后秋后算账时,黎豫只在京畿待了三日,布置好一切事宜后,亲自率军南下了。
南下之前,黎豫做了三件事。
其一,释放了天泰帝扣押在宫中的禁军统领家属,加之从前在北境的交情,黎豫彻底拿下了京畿禁军,由五万北境边防军与京畿禁军换防,赵卫和苏淮共掌京畿禁军,京畿军权落定。
其二,在禁宫中遇到肖道远后,黎豫分别于第二日、第三日亲上肖府,以主君身份三顾茅庐请肖道远出山。肖道远拗不过黎豫,最终同意在黎豫南下期间暂代同平章事一职。
其三,将愿意归顺、且愿意为新朝的效力的文臣原职留任,将黎贝玉和谢淳分别放入东西两府任职,同时启用当年肖瑜亲自培养的太学生,放入东西两府下的各个衙门,确保在一场动乱之后,朝廷能够快速恢复运转。
安排完这一切,黎豫带着卓济、李守和容修率领由边防军和禁军重新整编的军队南下抗敌。等黎豫到了襄州,与郭晔汇合后,黎豫才知道南境的情况远比传到北边的乐观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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