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瞧瞧,给你的。”穆诚是个慢性子,处事不徐不疾,更不容易生气。
黎豫虽不明所以,还是伸手拉开了小锁。打开匣子,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紫叶小檀雕刻而成的憨态可掬的小熊崽,通体锃亮,做工精巧,一看就是花了心思的。黎豫却没有见到喜爱之物的欣喜,方才好不容易松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这是何意?”
穆诚一见黎豫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就知道他想茬了,笑道:
“你别误会,且不说朕这次邀你来,不是打算收买你,就算是要收买,也不至于拿这么个小玩意。这是先生给你的,他说你小时候喜欢小熊崽,却没见过,还总缠着问他小熊崽长什么样子。而他却嫌你玩物丧志,没给过你好脸色。如今先生年纪大了,心也软了许多,后悔小时候苛待你,这才千方百计从南境找了个巧匠订做的,却又不好意思亲自送,朕想着,还是让朕这个做师兄的亲自替他给你吧。”
黎豫闻言,没吱声,把匣子轻轻盖上,面无表情地又给穆诚推了回去,婉拒道:
“黎某早过弱冠之年,这些垂髫小童喜欢的物件,不适合黎某把玩了,陛下一大早把黎某召入城,不是专门来替先生送礼吧?您有话还是直说吧。”
穆诚并不勉强,接过匣子往旁边一放不再理会,然后抬手给黎豫茶杯续上清茶,笑道:
“先生从前总夸你聪明,你不妨猜猜,朕为何邀你前来?”
“如今,边防军已经压在北城门外,西南还有三十万铁骑随时回援,京畿早无胜算,陛下定然早看明白了这局势,眼下无非是要谈判了。您开条件吧。”
黎豫的爽快早在穆诚意料之中,可临到开口,穆诚却又迟疑了,犹豫半晌才道:
“其实至清,自打知道楚州变节南境局势控制不住后,朕比你还不想让穆谦出事。”
黎豫自打知道穆谦尸骨无存后一直压抑着心底的悲痛和愤怒,现下似被穆诚一句话搅乱了心弦,心底那股情绪几乎要破土而出,现下强行用理智自持着。
“南境局势失控,还在南蛮北上。陛下可否直言,南蛮北上,是不是你们有意为之,借外邦之力伤楚州元气,将改革顺利推下去的同时也能成全你宽和仁厚不愿同室操戈的美名。”
此刻穆诚脸上只剩下苦笑,“谁能料到,楚州谢氏真的反了呢?”
见穆诚默认,黎豫痛心疾首,“当初先生通敌北境,北境却能保下,一则有穆谦领着将士们在前方搏杀,再者就是先生在朝中联络的一十八人,上到林相,下到小吏,没有一人真心想要通敌,都是信了先生那番以杀止杀、以乱制乱的豪言壮语,以为以舍了自身清誉,能一劳永逸换得大成长治久安。是以,他们身份被揭露时,都是不发一言慷慨赴死。这一局,你我皆知,先生光谋划就是十几年,怎是南境区区数月就能相比拟的!”
相较于黎豫的不忿,穆诚表现得淡定许多,“现在说这么多,也没什么意思了。”
黎豫却不肯罢休,“而且,你说你不想让穆谦出事,当年向穆谦下杀手的,不是你吗?”
“当年的事,是朕和老三做的,朕不否认。可这次不想让穆谦出事,朕也是真心实意。”
黎豫冷哼一声,没接茬。
穆诚也不计较黎豫的坏态度,只道:
“朕问你,若是将来你江山在手,穆谦又平安无事的回来了,这天下之主的位子,由谁来坐?”
“当然是殿下。”黎豫毫不犹豫,“殿下才能卓绝又宅心仁厚,文臣武将心悦诚服。”
“是啊,若是他,便好了。”穆诚颇为惆怅地起身,走到瞭望口边,通过那狭小的瞭望口,极目远投,望着那风雨飘摇中的大好河山,“如今,他没了——”
“砰”得一声,黎豫再也压抑不住心底的情绪,怒斥道:
“够了,若是他还活着,难道你肯将江山拱手让人吗?”
穆诚苦笑道:“相较于你,我宁愿是他,至少他还是穆家的孩子。”
穆诚的话黎豫听明白了,若是穆谦在,继承大统,不过是兄终弟及,这至尊之位让就是他穆氏的,但若是自己自立为帝,那穆氏江山将不复存在,那就是改朝换代,穆诚就是亡国之君,是穆氏的罪人!
黎豫冷笑,“早知如此,你又何必非要逼他去南境,早知如此,他出事时,你们为何不派兵去救?”
“其实,听闻他出事,朕当即派了苏淮南下,在他坠崖处苦苦搜寻了许久,崖底除了几块铠甲的残片和一地的血迹,什么都没找到,这才有了函告诸州的‘尸骨无存’。不仅如此,朕还找容成业替他的生死卜过卦!”
黎豫一听,仿佛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忙道:“他怎么说?”
穆诚脸色并不好看,语气略显凝重起来,“他一边说穆谦没死,一边又说穆谦已不在人世,而是身处混沌之中。容成业那会儿已经疯了,疯话而已,你听听便罢了。”
黎豫咬了咬下唇,坚定道:“我要带容成业走!”
穆诚见黎豫一副不信邪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容成业已经不中用了,他现下就在城楼下的马车里,随时可以跟你走。”
黎豫身后的容清扬一听,整个人都激动起来,一把握上了黎豫的肩膀。黎豫回头朝她一点头,“去吧。”
看着容清扬快步出了箭楼,黎豫回身对着穆诚道:
“陛下说了这许多殿下的事,到底想说什么?不会就为着缅怀兄弟之情这么简单吧?”
穆诚微微一笑,“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舒服。朕第一个条件,若他日有幸,真让你找到了活着的穆谦,希望你莫要忘了方才之言,这帝位由他来坐。”
第266章 终章(6)
黎豫闻言,终于勾了勾唇角,“此刻黎某才真正相信,在局势脱离陛下掌控后,您是真心实意不想让穆谦出事。”
一句话,穆诚心中有了底,踱步回了原位坐下,又道:
“第二件事,不论先生收你为徒的初心怎样,倘没有他的苦心栽培,就没有今日惊才绝艳的你,他做事虽极端些,到底心里还是有你的,他自觉对你亏欠良多,一直想着弥补。”
黎豫这才恍然大悟,方才那个小熊崽木雕是为着给这话做铺垫!黎豫知道,郁弘毅为人孤高自诩,目无下尘,即便粉骨碎身,也做不出阵前投降示弱的事,那此番就不是故作姿态,而是真的有心示好,只是碍于为人师长的面子,不肯放下姿态罢了。
“先生从不欠黎某什么,即便是为着师兄将黎某放入彀中,他对黎某也有传道授业的恩情,黎某从不敢忘。”
穆诚听着,脸上再次露出了温润的笑意,将木匣子又给推了过去,劝道:
“收下吧,上次你们在京畿时,先生就备好了,还拿到了暖阁来。谁想到你们见面就针尖对麦芒,他就没好意思拿出来。等你一走,他才别别扭扭地让朕随着公函给你发西境去。朕想着,随公函发走容易,但这份心思公函怕是不能言尽,就自作主张压在手里,今日才给你送来。”
黎豫心中虽动容,但他弱冠之年便已经历过背叛遗弃生离死别,也体会过最真挚的爱情亲情和友情,是以仍旧保持着理智,对卓济使了个眼色,卓济边自顾将匣子接了过去。
穆诚见黎豫收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这第二件,对你来说不难,朕想替先生求一个安稳的晚年。”
黎豫眼神一冷,继而垂眸思索半晌,“先生于南北二境百姓有罪!”
穆诚亦不相让,“若没有先生在朝中那十年,大成于先帝时便气数已近,是他为大成续命二十载!”
黎豫不得不承认,穆诚这话说得中肯,若没有郁弘毅刚入东府那一系列举措,大成怕是在成祯帝在位时就亡了。这些年来,黎豫也慢慢想明白,或许当年成祯帝将郁弘毅贬谪登州,并非真恼了他,而是因为当初一系列措施动了太多人的利益,将他贬出京去,既能让他远离京畿是非之地,同时也能为下一任君主留一个股肱之臣,为大成再续命百年。
可惜,世事哪能尽如人意,郁弘毅如今也是烈士暮年了。最终,黎豫妥协,“看在先生前半生为国为民夙兴夜寐的份上,只要他归隐田园,不再问世事,黎某保他余生无虞。”
“好!”穆诚一直在等这句话,“你果然痛快!”
这次苦笑换到了黎豫脸色,“不过,黎某虽应下的痛快,但先生未必肯这么痛快放权,他身处登州乡野之地尚能搅动风云,隐居道观还能布下谋国之局,加之对您和先帝忠心耿耿,说不准真会铁了心跟黎某这个‘乱臣贼子’对抗到底,黎某防得了十天半月,可防不了十年八载,先生那边还得陛下去劝劝,得他一诺才好。要是他还想剑走偏锋,黎某可不会心慈手软。”
穆诚胸有成竹,“这个包在朕身上。”
黎豫看着穆诚大包大揽的模样,又想到在先生和面前受宠的肖瑜,一时之间一股酸涩感涌上心头,即便他对郁弘毅一片孺慕,他在郁弘毅心中永远微如尘埃。
“你怎么了?”黎豫的失神被穆诚敏锐捕捉。
“没什么?” 黎豫瞬间回神,又道:“其他条件呢?”
穆诚轻松地摇了摇头,“没了。”
“没了?”黎豫眼中皆是难以置信,“这京畿的百姓和文武百官呢?你穆氏皇族呢?你不为他们争取分毫?”
穆诚眼中又流露出看稚气的小孩子的眼神,一如他登基后初次在暖阁中见黎豫时的表情,“朕不为他们争取分毫,你难道就要屠城不成?”
黎豫挑眉,“当然不会!百姓何辜,穆氏皇族虽龌龊荒唐却罪不至死。”
“够啦!你瞧这京畿外的景致,多美啊!”穆诚再次走到窗口极目远投,留恋地看了一眼秀丽江山,“去吧,明日辰时,京畿北门南门同开,邀你边防军和西境铁骑进城。”
黎豫本以为这一趟相见,必要费尽心思才能善了,没想到这么轻而易举的就结束了,最终拱手对着穆诚一揖到底。
“多谢师兄高义!”
穆诚没回身瞧他,但是听到了“师兄”这个称呼,忍不住勾起了嘴角,然后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开,留下一句:
“朕不是为着你,只不过舍不得这京畿千年古城罢了。”
等黎豫从箭楼下下来,还没走近马车,就听到马车中传来了断断续续嘶叫声和低沉的抽泣声。卓济见状,率先上前掀开了车帘。
马车角落里坐着目光涣散骨瘦如柴的容成业,口中时不时传出一声低吼,仿佛是丛林中受伤的小动物对外来入侵者作出的无力的威胁,而容清扬正抱着自己弟弟的脖子,眼泪止不住的流。
见到黎豫归来,容清扬赶忙摸了一把眼睛,把容成业往角落里扯了扯,整个人挡在他身前,这才招呼黎豫上车。
黎豫倒是没有嫌弃早已神志不清的容成业,直接坐到了他身边,略显担忧地打量着他。
容成业怯怯地瞧了黎豫一眼,整个人向着容清扬身边缩去。
“成业——他怎么弄成这样?”黎豫试着向容成业伸出手,见容成业虽然满脸惊恐,但并没有做出过激举动,这才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容清扬见容成业并没有像方才排斥旁人般排斥黎豫,这才放下心来,恨恨道:
“定然是卦起多了,被反噬成这般的。先帝在时,明旨不许成业起卦,就是顾念着他的身体,没想到今上为了战事,这般不择手段!”容清扬说着,看着自家弟弟没了在先帝跟前那般娇憨从容之态,整个人畏畏缩缩,死气沉沉,又忍不住落下眼泪来。
在黎豫心中,容成业是受尽宠爱的天之骄子,有着世家子弟独有的贵气和傲气,却从不依仗身份横行霸道,每每遇到不公之事,还能仗义执言,是世家公子中极少讨喜之人。看着从前那个欢快喊着自己“至清兄”、还热络地给自己批八字的少年,被作践成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黎豫心中颇为不豫,忍不住抚了抚心口。
手一触到胸口,摸到一物,黎豫赶忙从颈上解下红绳,顺着红绳从领口扯出一个小布袋,然后伸手想要给容成业系上。黎豫的手还没放到容成业颈上,容成业就被吓得惊叫起来,挥舞起胳膊开始朝着身边乱打,腿也不停地乱踢,连容清扬都安抚不住。
卓济见状赶忙扑上去抱住容成业的双腿,黎豫和容清扬则一左一右费尽力气才将容成业压制住,见容成业还在苦苦挣扎,黎豫赶忙开口安抚道:
“成业,你还记得我么,我是黎豫,你从给我批过八字,还拖殿下把你的护身符借给我,你还记得么?”
黎豫说着,赶忙把小布袋扯开,示意容成业看里面的护身符。
见到护身符的一刹,容成业整个人安静了下来,然后慢慢地把头转向了黎豫,盯着黎豫看了许久 ,涣散的眼神终于开始聚焦。
黎豫见他不再挣扎,放开了钳制他的手,然后试探着再一次拿着红绳的两端围上了容成业的脖颈。这次容成业没有抗拒,乖乖地任由黎豫替他将装着护身符的小布袋系好。
容成业将小布袋捧在手心上,看了许久,才缓缓张开了口,嗓音含混沙哑,显然是先时大喊大叫伤了嗓子。
“你——你是至清兄?”
此言一出,黎豫和容清扬面上皆是一喜,黎豫忙道:
“是,我是至清,你认出来了?”
不等容成业反应,容清扬立马把弟弟身子掰过来,让他正对自己,问道:“那我呢,你瞧瞧我是谁?”
容成业再次艰难的开口,唤了一声“姐姐”。
容清扬刚止住的眼泪再次如断了线的珍珠般自眼角滑落,不过这次是因着欣喜:他弟弟的神志终于有恢复的迹象了。
容成业见姐姐哭得厉害,挣扎着向她身边蹭了蹭,将人拥入怀中。容清扬再也压制不住满腔的情绪,将胳膊环上自家弟弟的腰,放声大哭起来。
等容家姐弟平复了情绪,马车已经缓缓驶出了京畿北城门,黎豫掀帘瞧着窗外的景致,待离着边防军大营还有一段路时,叫停了马车。车上余下三人皆不明所以,疑惑地看向了黎豫。
黎豫拍了拍死里逃生的容成业的肩膀,叮嘱道:
“今日黎某未能将容成业待出京畿,他已身死禁宫,你明白了么?”
容成业疑惑地看了容清扬,见后者也是一脸茫然,问道:“至清兄,这是何意?”
黎豫耐着性子嘱咐道:“成业,换个身份吧,隐姓埋名的活下去,离开京畿,去哪里都好,好好活着才最重要。”
容清扬率先明白过来,自家弟弟这一手六爻绝技在身,没了先帝的庇护,只要活在世上一日,就有可能被有心之人惦记,穆氏与他有血缘之亲尚且将他逼疯,更别说其他人了。而黎豫此法,便是绝了众人再寻容成业的念头,让他再不为这一身绝技所累!
容清扬没想到黎豫不仅不图容成业这一身本事,还为他考量至此,瞬间拉着容成业一起跪倒在黎豫面前,感激道:
“多谢主君相救之恩和相助之情,主君待我容氏姐弟的恩情,我容氏上下必将结草衔环以报。”
说完,带着容成业当即给黎豫磕了三个响头。
黎豫赶忙将人搀起来,他并不想以此市恩,为了打消容清扬心头顾虑,笑道:
“从前成业断黎某八字,得知黎某弱冠之年将有性命之忧,以护身符相借,果如他所言,黎某去鬼门关转了一圈,许是没有他的护身符,黎某就回不来了。以此观之,还是成业救黎某在先,容姑娘不必放在心上,想来你们姐弟还有话要说,容姑娘不妨就先陪着成业出去躲一阵,黎某回营后自会为你遮掩。”
容清扬没想到黎豫连这都替他们考虑到,整个人动容不已,感激的话太多,已不知从何说起。
黎豫看出了她的心思,没让她把感激的话再说出来,自顾带着卓济下了马车,然后嘱咐道:
“快走吧,别耽搁了时辰。”
黎豫转身要走之际,突然被容成业一把扯住了袖子。
“至清兄,你先别走,我有事跟你说。”
黎豫闻言驻步,用充满探寻的眼神看向容成业,“还有什么不妥之处?”
容成业拉着黎豫的胳膊,半拖半拽让他坐回原处,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神色颇为凝重道:
“至清兄,咱们曾经于天石丢失案患难与共,你应该相信我说得话对不对?”
黎豫虽不明所以,却仍旧点了点头。
容成业仿佛受到了极大的鼓舞,面色比方才松动不少,一把握住黎豫的手,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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