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纳闷了,平日里你压根不是个安静的性子,你义父姑父他们也没人爱钓鱼,你这爱好怎么培养的?你瞧,你玉絮叔叔都不陪你玩了。”
“雁之叔叔说登州人氏都喜欢钓鱼,我跟着玩了几次,觉得还不错。”黎衍一挥竿,再次把鱼线甩进河里,抬头瞅了瞅玉絮从树干上垂下来的那条腿,压低声音悄悄说道:
“不过,我发现玉絮叔叔不喜欢雁之叔叔哦。”
除了上午那两个时辰读书,黎豫对黎衍都是采取放养政策,想要跟在书房听政便跟着听,想习武就去演武场,想去军营或者出去野,只要完成课业,黎豫就都由着他,反正西境民风淳朴,虽不至于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鲜少有鸡鸣狗盗之事,再加上有玉絮贴身跟着,安全也有保障。
“雁之那个性子,你能跟他玩到一起?”
黎豫话里话外都是诧异,黎贝玉才华出众,西境鲜有人能出其右,但却不是个好性子,平日里处事颇有几分恃才傲物目无下尘,是以谢淳、卓济、玉絮和寒英这哥几个都不爱搭理他。而自家儿子虽然少年老成,待人接物彬彬有礼,但也有几分小孩子的臭脾气。在黎豫认知中,这俩人凑到一处,肯定是要针尖对麦芒的!一起坐下来钓鱼?不存在的!
不等黎衍开口,一阵幽幽地话自黎豫背后飘来:
“贝玉到底是什么性子,让一向慎独自律的主君,都忍不住在背后嚼舌根了。”
第260章 陨落(16)
黎豫闻声转头,看到黎贝玉款款而来,他与黎贝玉除了公务往来,并无私交,说话不似与亲近之人随意,略显尴尬地笑了笑,为方才那话找补道:
“雁之素日里孤芳自赏,一般人入不得你的眼,更何况犬子书还没读几年,怕是更难了。”
“主君过谦了,衍少爷乃西境少主君,谁敢不将他放在眼中。”黎贝玉抛开往日的知书达礼,摆出一副不咸不淡的姿态。
黎豫听了这话,惊讶的睁大了他那双本就深邃有神的大眼睛,精致的双眼皮更添俊美。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黎贝玉阴阳怪气,太反常了!黎豫连忙抬头看了看今日的太阳,确定依旧是东升西落,这才放松下来,噙着笑意问道:
“呦,谁没眼力见招惹雁之了,怎么这么大气性?”
一向进退有度温润如玉的黎贝玉拿冷眼将黎豫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主君这是来河边养病了?”
黎豫懂了,这个“没眼力见”的人竟是他自己!不过他有些不疑惑,自己已连轴转了月余,休沐日悉数用来处理公务,只歇这一日,实属算不得懒政,怎么惹出黎贝玉这么大反应?正想琢磨着这话该怎么接,既能圆了自己的面子,又照顾到这个书生气颇浓的谋臣的面子,小黎衍将鱼竿往二黑前爪一塞,把话接了过去。
“河边空气清新,对爹爹将养身体有益。雁之叔叔这会子不该在处理公务么?”
这话说得,不仅给黎豫解了围,还把皮球踢给了黎贝玉,黎豫顿觉欣慰:这娃真没白疼!要不是碍着黎贝玉在场,黎豫肯定得把儿子抱在怀里亲一口。
一直阴着脸的黎贝玉终于被黎衍这副人小鬼大的模样逗笑了,他的确目无下尘,西境难有人入他的眼,但对黎衍这个早慧的稚子却甚为喜欢,小黎衍开了口,他懒得再跟“躲事”的黎豫计较,直奔主题道:
“自然是有事来找主君商议。”黎贝玉操着温和的语调微笑着跟黎衍解释完,转头正色对黎豫问道:
“他们说的事,你为何迟迟不应?”
黎豫脑中一白,须臾才反应过来,黎贝玉竟也是来当说客的,不仅啧啧称奇。自己和穆谦的亲信来游说在情理之中,毕竟都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说话没有那么多忌讳,也都想挣一份从龙之功,这无可厚非。可黎贝玉肯效力西境,全因他有志于造福黎民百姓,栖身此处仅是权宜之计,来日有了好去处,定会改换门庭。
黎豫不禁蹙眉,略带玩味地瞧了黎贝玉一眼。
黎贝玉被瞧得不自在,自顾说道:
“你莫要用这种眼神瞧我,我不是为着你,只不过京畿那位实在手段着实算不得光明磊落。再说,你从前执掌黎氏,大权在握下,我不信你没有逐鹿中原之心。而且,当年老侯爷抬举你,更助你埋下西境这颗棋子,也不是让你在登州苟且偷安的。”
这话说得虽极不客气,但黎豫顾不上跟他计较言辞,越琢磨其中的意思眉头越拧越紧。黎贝玉是黎晗当年以太学生的身份察举入京畿的,以他之才,黎氏秘辛或许能窥得一二,但郁弘毅下得那盘棋,干系重大,一旦泄露定会有损今上颜面,甚至动摇社稷,外人不可能知晓。
“你到底知道什么?”
黎贝玉稳不住了,和盘托出,“今上把容三公子扣住了,日日让他起卦占卜,听说容三公子已经被反噬得没了半条命。”
黎豫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自己想多了,可听清楚他说了什么,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先帝曾明旨任何人不得勉强成业,今上怎能枉顾先帝旨意。”黎豫说到此处,脑中突然灵光一闪,脸色一变,“莫非京畿出事了?或者是南境出事了?要不然今上不会如此沉不住气。”
黎贝玉没有黎豫对时局的敏锐度,或者说他根本不愿关心京畿的安危,只道:
“容姑娘说,今上不顾君臣之义,枉顾她亲弟性命,京畿不可托付,不论主君作何决断,容氏都愿以主君马首是瞻。”
容清扬虽然在容氏颇有分量,但这番话却不是她这个身份能说的,如今言之凿凿,那定然是京畿整个容氏的意思。京畿竟终于把一向小心谨慎的容氏逼反了?不过,黎豫此刻没有收获强援的欣喜,反倒惴惴不安起来。
“怎么样?”黎贝玉没有给黎豫犹豫的机会,“容姑娘所求不多,只求主君想法子将她弟弟救出来,她愿举容氏全族之力相报。”
此事干系重大,哪能因着一两句话就定下来,不过能得容氏助力,着实是意外之喜,当即道:
“言重了,容姑娘待殿下有相助之谊,成业更是救了黎某和殿下的性命,容姑娘就算不提此事,黎某也会倾力相助,雁之,你容黎某几日好好琢磨琢磨。”
黎贝玉将袖摆一甩,不自觉提高了嗓音,“你还在犹豫什么!再犹豫下去,容三公子就没了!”
黎豫狐疑地瞧了黎贝玉一眼,以黎贝玉不急不躁的性格,这举动未免太反常了些。
“雁之叔叔,你急什么呀?今日你瞧起来好生奇怪!”不等黎豫开口,黎衍已经忍不住了,说着还挪动几步凑到黎豫跟前,靠着自家爹爹大腿边,扯了扯他爹衣袍,“爹爹,你说是不是?”
黎豫将儿子揽在怀里拍了拍肩膀安抚一番,才对着黎贝玉关切道:
“雁之,你为何对容氏之事这般上心?你若有难处不妨直言。”
“没有!眼下是容姑娘有难处。”黎贝玉说话间底气弱了下去,竟难得流露出一丝羞怯。
黎豫回过味来,黎贝玉原来是为着容清扬来的!这两人的交集,不过是容清扬来西境主持商贸以后一两年间,竟熟稔至此了么?不过,黎豫到底不是爱管闲事之人,心中有数后便不再过问。
而黎衍则瞪着那双与黎豫别无二致的大眼睛,眸子里皆是好奇的光彩,“雁之叔叔,你是不是喜欢容姐姐呀?”
“咳——”黎贝玉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了!
“不许没大没小,要唤容姑姑。”黎豫揉了一把黎衍的后脑勺,适时开口打断了儿子的话,算是给黎贝玉解了围。
黎衍抬起肉嘟嘟圆乎乎的小脸瞧着他爹,眼神里皆是谴责和不满,“是容姐姐自己让阿衍这么叫她的。”
“那啥——主君,属下言尽于此,就先告辞了。”黎贝玉怕黎衍再揪着刚才的问题不放,逃也似的转身就走,因着走得急没看路,跟正往这边走的郭晔撞了个满怀。
“诶,雁之,你没事吧?”郭晔赶忙把黎贝玉扶住,还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生怕他撞出个好歹。
“无事无事,告辞!”黎贝玉走路鲜少失了仪态,等看清郭晔身后还跟了赵卫和卓济,更添羞恼,连看都不敢看众人,快步离去,留下三人不明所以。
黎豫双手拢着儿子,望着远去的黎贝玉的背影,一时不知该喜该忧。喜的是,黎贝玉独身这么多年,终于开窍了,有了喜欢的人,还知道出面为其说项,性子比从前讨喜了不少;忧得是,容清扬为人虽外表温婉可人,但颇有主见,又心悦郭晔,怕是黎贝玉这一腔缱绻终要化作愁思。
等黎贝玉人都走远了,郭晔等人却仍站在原地,与黎豫隔着十数步远。几个人互相推推搡搡,就是不肯上前,而且脸色有一个算一个,皆差到了极点。
“老赵,你远来是客,要不你去跟主君说。”郭晔推了赵卫一把,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明白:他要是生气了,你好歹是北境来的,他不好意思朝你发火。
赵卫虽然兵痞子出身,粗野憨直但绝不傻,这会子要是给黎豫急出的个好歹,他可担不了这个责任,推脱道:
“你是他义兄,还是你去。”
两人推搡之间,最后把卓济往前推了出来。
“小孩,你去跟你家先生说。”赵卫拍了一把卓济的肩膀。
“诶诶,两位大帅,我要是敢说,哪用得着请你们来商量。”卓济到底年轻,乍被推出来都快急哭了,说什么也不肯出头。
黎豫见状,只得牵起儿子的手,自己走上前去,知道他们定然有为难的事,有意柔和了语调,温声问道:
“是来找我的?出什么事了?”
几个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最终还是郭晔有担当,上前一步,斟酌着开了口。
“留守京畿的禁军根本没有南下,楚州失守,南境五州都丢了,现在南蛮已经打到了京畿诸州,等诸州一丢,那可就兵临京畿了。”
“岂有此理!则能放任山河国土沦丧、百姓流离失所!京畿糊涂!”说到此处,黎豫突然脸色一白,“楚州没了?那穆谦呢!我师兄呢!”
郭晔躲闪着眼神,避免跟黎豫对视,“那个——阿豫,你,你,你做好心理准备。”
黎豫急了,一把握住郭晔双臂,语气坚定不容置疑,“郭大哥,告诉我,他们到底怎么了?”
“谢岭勾结南蛮做局,肖参知身死酆平城,殿下——殿下于襄州楚州接壤处坠崖身亡,尸骨无存。”
第261章 终章(1)
“那南下的五万禁军呢?”黎豫面色如水般平静,声音冷冷的,丝毫没有往日的热度,仿佛此事与他并无多少干系、他亦不愿过问似的。
黎豫越平静,郭晔心中越没底,只能问什么答什么,“五万禁军全军覆没,南境十万守备军,除了两万倒戈,其他的也都没了。”
“知道了。”黎豫面容沉静得可怕,说完想了想,又道:“将西境的探子悉数派出去,查明前方敌情,速报。”
郭晔当即应声,“好,我马上吩咐下去。”
“明日卯正,召西境一应文官武将于书房议事,阿济顺便把容姑娘请来。”黎豫跟卓济吩咐完,又对着赵卫道:“赵大哥得空也来。”
黎豫说完,牵起儿子的小手,自顾离去。玉絮见状,从树上跳下来,提起小木桶,扯着二黑的胳膊,快步跟了上去。
“诶,阿豫,你——”郭晔到底是不放心的,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劝。
黎豫驻足,却没有回头,用波澜不惊的语调,吐出一句在众人耳中堪比惊雷的话:
“郭大哥,先时众位要黎某思虑之事,黎某已然拿定主意,明日务必前来,共商大计。”
郭晔和赵卫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担忧,先前他们希望黎豫拿定主意,是因为大势所趋水到渠成,绝不是以这样的方式,更不是以这样的代价。而且,这样的黎豫太过冷静,冷静到让人觉得心疼,更让人觉得可怕。
素日里越温和的人,发起疯来越让人胆寒,许是又一场风暴要来了!
等回了寝房,黎豫撩袍缓缓蹲下身子,视线与儿子齐平,他用尽全身力量才勉强令自己面容不那么冷硬,然后温声哄道:
“阿衍乖,你方才也听见了,近日爹爹有事要忙,你先去姑姑家住两天好不好,你不是想寒雪妹妹了么?让二黑陪你一起去。”
黎衍早慧,对于方才的对话,他一字不漏的听入耳中,他知道那个会把他揽在怀里,握着他的手教他射箭的义父不在了,那个会陪着他一起调皮捣蛋捉弄爹爹的义父不在了。更重要的是,那个唯一能让他那自视清高的爹倾心相许的义父不在了,那个唯一能让他那坚韧不拔的爹放心依靠的义父也不在了。
黎衍怔怔地瞧着他爹,仿佛一瞬之间,他爹又变成了刚来西境时那副稍有不慎就支离破碎万劫不复的模样,这一会儿功夫,他爹那原本明亮的眸子就已蒙上了一层阴翳。仿佛义父不在了,爹爹的魂也没了。
小奶团子心中极为不安,他想大哭一场,又怕惹得他本就脆弱不堪的爹更伤心。最终,他张开了那双稚嫩的双臂环上了黎豫的脖子,“好,阿衍去找姑姑。爹爹,阿衍爱你,很爱很爱你。”
一句仿佛还带着奶香味的话差点让黎豫破防,瞬间红了眼眶,他努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压抑着喉头的梗塞,轻轻抚了抚黎衍的后背,“跟玉絮叔叔去吧。”
待黎衍被玉絮牵着,一步三回头的走后,黎豫将房门缓缓掩上,然后猛地扑到水盆前,再也压抑不住胸中的翻涌,猛烈地干呕起来。
他近日被扰得烦躁,本就无甚胃口,今早更是滴水未进便出门了,是以如今胃中连半粒米都没有,胃里翻江倒海,呕出来的尽是酸水,呕到后来,连胆汁都快吐出来时,才堪堪压抑住了反胃感。
停止了呕吐,黎豫瞬间脱力,整个人靠着盆架,虚弱地滑到地,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眼眶中涌出的泪珠连止都止不住,有些是方才呕吐时生理性的反应,有些则来源于那压抑不住的心痛。
黎豫依靠在盆架边坐着,一手撑着地,一手捂着胸口,努力平复着那渗入骨髓的痛意。
此刻的他心脏上仿佛有一只手在反复揉搓,还时不时狠狠地攥一下!
痛到窒息!
痛到疯狂!
痛到崩溃!
他瘫坐在地上,已经分辨不清四肢百骸到底是哪里在痛,他只觉被从胸口蔓延到全身的痛意缠绕着、撕扯着。
他动弹不得,绝望又无助!
这份痛意像一只从阿鼻地狱中伸出的巨手,紧紧地箍着他,仿佛只要一不留神,要把他拖入深不见底的深渊,让他再不见天日,永不得超生!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没了穆谦的每一分每一秒,都那么的让人生无可恋!若非还有西北二境的担子压在身上,这份痛意足够让黎豫自绝于人世!
黎豫恨!
他恨自己成为棋子,恨京畿拿百姓性命作儿戏,更恨京畿欺辱穆谦,让他跟穆谦天人永隔。
从前黎豫只想着穆谦的身份摆在这里,若穆谦有意王上加白,他便倾力相佐,助他成就霸业,若是穆谦不打算跟京畿计较,那他们二人便效忠京畿,当好大成西北边陲的守门人,庇佑一方百姓。
现下,黎豫强行将满腔愁绪压抑在心底,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如今,他只能自己来拿这个主意了。
打定了主意,他就是个行动派。他知道虽然两境都希望他们取京畿而代之,但只要他们没开口,下面的人就未必会认真谋划,他当即翻出西境布防图、大成地图、西境官员名录、账簿,认真盘算起来。
一灯如豆,黎豫彻夜未眠。
翌日去书房前,特意穿上了穆谦多次盛赞的那件紫衣,摘下了额上那条金灿灿的额饰,换上了一条雪白的抹额。
书房中,西境军中以郭晔马首是瞻,文官班子乃黎豫一手搭建,由黎贝玉和谢淳节制,在场的手握西境商贸命脉的容清扬;而北境,除了赵卫,还有恰逢身在北境坝州、并州的两位知州冯寺和安吉。
黎豫进入书房环视一圈,手握两境命脉的人基本都在场了,然后示意卓济将昨晚整理的案卷放在案上,然后对着众人拱手道:
“先时,得诸君信赖,欲助黎某与殿下成就霸业,黎某现替殿下与自己谢过诸位。”黎豫说着,躬身一礼。
“主君!切莫多礼!”郭晔上前,一把扶住黎豫的胳膊,郑重道:
“若无主君当年替郭某步步谋划,就无这三十万铁骑,更无今日西境之物阜民丰,无论主君作何决断,西境三十万铁骑愿供主君驱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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