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这会子都病得起不来了,这才让小的来给您送图纸,要是他能起身,肯定就亲自给您送去了。”
“您公务在身,实在不劳您大驾,您来探病的心意咱替殿下领了,回头肯定悉数告知。”
“哎呦,我的参知大人,您就回吧,别难为小的一个下人。”
这几句话带着几分机灵劲儿却又充满着无奈,穆谦一听就听出是正初,至于“旧疾复发”,显然是正初想出来的说辞,而来人正是肖瑜!
穆谦暗道来得正是时候,刚要起身相迎,立马意识到情况不对劲,否则正初不会这么费劲的拦人,那只能说明,来者不善!
穆谦登时把刚穿好的鞋子踢了,整个人往榻上一趟,伸手把毯子往身上一拉,当即就“病了”。
脚步声自门口止住,接着传来了肖瑜那不徐不疾的温润言语:
“既然都已经到门口了,就劳烦正初小哥跟殿下通报一声,就算不为公务,殿下以亲王之尊,纡尊降贵陪肖某来到楚州,肖某若不闻不问,岂不失礼!难道是肖某面子不够,要让肖某请谢家主一同前来探望殿下才肯见?”
穆谦听了这话,忍不住腹诽起来:都说肖若素是世家子弟的楷模,为人宽厚从容,处事进退有度,从不咄咄逼人,怎么今天这么不给人留余地,果然来者不善!
肖瑜话说到这个份上,正初也真怕他把谢岭架来,只得硬着头皮道:
“那您稍待片刻,小的进去通报一声。”
正初说完推门入内,反手就把房门关了个严严实实,还有意扯着嗓子大喊:
“殿下,您醒了没?肖参知听闻您病了,特地来瞧您了!”
穆谦抬头瞧见正初怀里的图纸,故意压着嗓音配合道:
“哦——肖参知啊,快——快来伺候本王起身,哪里能让肖参知久等。”
穆谦装模作样的说完,立马一边挤眉弄眼一边打手势,朝着正初怀里比划了比划,又指了指门外的肖瑜。
正初把图纸丢在案上,两手一摊,满脸都是无奈,然后指了指门外的肖瑜,又指了指穆谦,接着一手放在身前做持缰状,一手放在身侧,作出甩鞭状,煞有介事的甩了几下,又作砍杀状。
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就这么连比划带猜,穆谦竟也能明白肖瑜是来劝自己挂帅迎敌的!
穆谦瞅了正初一眼,然后朝着榻上的毯子努了努嘴,然后脱了外袍盘腿坐在了榻上。正初会意,立马拿毯子将其裹成了个粽子,然后开门将肖瑜引了进来。
肖瑜进门,刚走了两步,就被眼前一黑色物件拦住了去路,定睛一瞧,竟是一只靴子,再向前看,正好与榻前那只凑成一对。
肖瑜顺手捡起靴子走到穆谦榻前,似笑非笑道:
“竟不知晋王殿下在病中还有这么大的力气,能将靴子踢数丈远。”
穆谦干笑两声没接茬,转头就瞪了正初一眼:你怎么办事的,这点首尾都不处理干净!
正初想说就这么点功夫,哪顾得上这么多,可眼下不是解释的时候,只得把头往窗外一撇,当瞧不见。
肖瑜假作不知这主仆的小心思,直接把靴子丢在榻前。
“殿下,末学实在无暇与您虚与委蛇,此番求见只想长话短说,不知您这‘旧疾’可否晚些时候再‘复发’?”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穆谦再装就显得矫情了,正巧他还有事相求,当即一脚踢开了毯子,直接从榻上跳了下来。
“行吧,本王见到肖参知,甚为欣喜,一下子就神清气爽了。肖参知来得正是时候,本王正有事相求。”
肖瑜不怕穆谦有所图,就怕他什么都不要,听了这话,当即表态:“殿下有话直说,末学无有不应。聊完殿下的事,再聊末学的事。”
穆谦先发制人,不给肖瑜开口的机会,“本王的贴身侍卫银粟,有意在南蛮入侵之际上阵杀敌,报效国家。战场什么样,本王再清楚不过,他来王府也有十多年了,至今还未成家,本王不忍他命丧南境,肖参知可否照应一二?”
肖瑜失了先机,只能见招拆招,“末学手无缚鸡之力,倒是殿下曾任三军主帅,若殿下挂帅,更能照应一二。”
“本王哪比得上肖参知得今上青眼,又在南境有便宜行事之权。”穆谦假做不明其意,虽然笑着虚与委蛇,可心中却忍不住腹诽:若非你丫装模作样时有几分那小祸秧子的影子,本王才懒得跟你多费唇舌,“本王还是把银粟托付给你了!”
眼下敌军将至,楚州谢岭虽有心合作,但却借此时机向京畿谈改革条件,想逼迫京畿就范。肖瑜本就为此事忧心,又被穆谦连番太极打得心烦,不自觉地就没了耐性,直言道:
“殿下!南蛮还有数日就打到酆平了,偌大的楚州和五万禁军中,连一个能挂帅的人都挑不出来!一旦酆平城破,则楚州危矣,若楚州被夺,则南境失守,则京畿不存,则大成颠覆!您还有心思关心一个亲卫!”
穆谦听了这话,冷笑起来。现在南境不过两州失守就被上升到国家存亡,当年北境三州被焚时,也不见京畿担忧分毫。一想到北境,那副饿殍遍野的图景和粮草告罄走投无路惨痛的记忆瞬间涌入穆谦的脑海,让他胸口一滞,火气升腾起来,肖瑜已然直言不讳,他也不再假作热络,冷冷道:
“肖参知是在指责本王?呵,你不必以形势相迫,更不必以言语相激,本王知你来意,就把话直说了。本王在北境杀敌,你们在背后以粮草掣,本王忍了;新帝联合秦王兄对本王下杀手,又在登基后卸了本王的军权,本王忍了;京畿以阿豫相胁,要本王来南境背锅,本王来了;京畿这般待本王,本王还怕你带来的那几个草包无用,还专门派正初送了地图和布放策略,本王仁至义尽,你们还想怎样!”
穆谦本来不打算跟肖瑜撕破脸,只想装傻充愣将南境之行糊弄过去,现在话赶话,将一腔愤懑都说了出来。
穆谦快步走到案前,拿起正初先时放下的地图,往肖瑜怀里一丢,“本王能帮的就这么多,你们爱用不用,别的不用肖想了!”
穆谦口中这些事,肖瑜有的是主使,有的是共谋,还有的或多或少沾了点干系,也明白其中内情。有些人不识文墨,但无理也能搅三分,有些人学贯古今,若不占理只能哑口无言。而肖瑜恰恰是后者,他良知未泯,明辨是非,自知这些事京畿理亏,让穆谦和黎豫受尽了委屈,本来还能引经据典再劝的话到了嘴边,又被他硬生生咽回了腹中,抱着穆谦给的图纸,略有些无助的站在原地,屋内陷入一瞬的沉寂。
正初在一旁,心中暗自庆幸,自从遇到侯爷,自家主子变得有主意多了,耳根子也没那么软了,要是搁在从前,肯定要被肖瑜两三句话就忽悠的妥协了。眼见这份沉寂就要转化为尴尬,正初适时的打破沉默,讨好地凑到肖瑜跟前,一边引着肖瑜往外走,一边笑道:
“肖参知,我们殿下身上还有旧疾,得歇着了,知道您公务繁忙,就不久留您了。”
穆谦冷眼旁观,不发一言。正初何等了解他的心思,这番话正好说到了他的心里。
主人下了逐客令,肖瑜不好再留,然后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递给正初,然后对着穆谦道:
“这是从前至清未出师时游历的见闻,先生觉得好,整理成册寄来与我分享,若是城破,毁了可惜,想来至清的东西,殿下爱惜,就赠与殿下了。”
正初回头瞧穆谦的脸色,见后者点了点头,立马恭敬地接过肖瑜手中的册子。
肖瑜转身刚走到门口,脚步一滞,却没有回头,留下一句:
“虽京畿有负于殿下,但大成百姓不曾。”
第257章 陨落(13)
穆谦本就因着银粟的事不痛快,又被肖瑜不软不硬的挤兑一通,更加不安,来回踱了几步,愈发觉得屋子里闷得慌。
“走,跟本王出去溜达一圈。”穆谦说完,不等正初接茬,抬腿就朝房门方向走。
正初想拦,“诶,殿下,您的病——”
穆谦不理,“本王病没病你心里没数吗?”
正初做最后的挣扎,拿着黎豫的游记朝穆谦晃了晃,“那这册子——”
“收好了,回来再看!”穆谦打定主意,直接迈出门去。
“成吧。”正初知道劝不动,只得把册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架上,然后抄起穆谦的披风追了出去。
出了驿馆,穆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荡,进入楚州以来,他一直在驿馆内闭门谢客,被逼急了,直接装病躲着,今日才终于有机会好好瞧一瞧酆平城。
驿馆临着一条商业街,当初入住时,街上人声鼎沸,往来客商络绎不绝,他们来时还专门有楚州常备军协助开道。这才几日功夫,街上行人稀疏起来,两边的商铺已经关了半数有余,而从前走街串巷的小贩,则已没了踪影。
穆谦抱着胸,漫不经心地看着这一切,见惯了刚到北境时那副惨淡模样,此刻心中竟没有泛起丝毫波澜,倒是一直长在京畿的正初,看着这萧条的街景唏嘘起来。
“殿下,听闻南境以楚州为首,楚州以酆平城为尊,而酆平又名楚州小京畿,没想到几日功夫人就跑没了,哪还有半分京畿的模样。”
穆谦眼光逡巡一周,随口应道:“南蛮破了滇越二州的消息已经传来数日,百姓们又不傻,这时候都自顾逃命去了,哪还有心思在街上逗留。”
穆谦话音刚落,就被打脸了。
不远处一个小商贩正挑着担子走来,身边还跟着一个小孩子,那孩子约摸着也就跟黎衍一般大,个头刚到那小贩的腰带,人小腿短,因着跟不大上大人的步伐,还时不时小跑两步。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两人身影靠近,穆谦听出小贩正在背诵诗句,乃是陆放翁《示儿》。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小孩子操着一口小奶音,跟着背了一句。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一大一小背诵间,与穆谦主仆擦肩而过。穆谦咂摸着他们背诵的诗句,鬼使神差地出声将两人唤住了。
“小哥留步——”
小贩脚步一滞,转头略显疑惑地瞧了穆谦一眼,见人衣着光鲜,又带着随从,显然非富即贵,他不知道自己跟眼前这个达官显贵有何交集,却也并不怯场,不卑不亢问道:
“阁下可是在唤草民?”
穆谦开口唤人,不过随性而为,如今对方驻步相询,他一下子回过神来,脑中快速想着理由。穆谦摸了摸鼻尖,眼珠一转瞥见小贩挑着的货筐,来了主意,眼神朝着货框一点,笑道:
“小哥卖得什么物件?”
小贩将扁担放下,筐上盖着的破布,小贩将破布揭开,露出一筐还沾着泥土的大白萝卜。
“阁下可要萝卜?今晨刚拔的,颇为新鲜,口感甚佳。”
“好,买几个。”穆谦说着朝正初使了个眼色,正初会意,立马上前去挑选萝卜。穆谦则借机与小贩攀谈起来,还有意的改了称呼,“听兄台谈吐不凡,仿佛读过书,怎么没寻个正经差事?”
小贩自嘲一笑,“差事?草民出身贫寒,于这楚州并无根基,要寻差事谈何容易。本以为京畿改革察举,能有一线出路,没想到又逢战乱,实在生不逢时。”
这大成举贤任能的弊端穆谦虽早已心中有数,现下再听人说起,仍是剑眉一紧,又听闻他提到战事,心生好奇,问道:
“兄台既知有战乱,何不学他人一般,北上避一避,许能有一线生机,更何况兄台身边还带着幼子。”
小贩爽朗一笑,摸着小孩子的后脑,“来儿子,你跟这个叔叔说说,咱爷俩为何不走?”
小孩子虽然瞧起来怯怯的,说话也奶声奶气,但说出来的话却掷地有声。
“不驱南蛮,国将不国,孤身逃亡,纵侥苟活,又有何面目面对列祖列宗。”
穆谦看着眼前这个一脸认真的小不点,似是想到了什么,突然欣慰地笑了起来,大成还没山穷水尽,还有一群忠肝义胆的百姓,他们可比京畿、比世家亲贵们可爱多了!
随着南蛮的军队越压越近,一直针锋相对的林穹和杨宜斌在众人议事时变得越来越沉默,无他,没有真正上过战场,也不通兵法谋略,这个时候再添乱未免不识大体。
与此相反,先前一直躲避两位顶头上司锋芒的裘云倒是囊锥露颖,正因为他在,才没让禁军在一众楚州当地常备军首领面前抬不起头来。
楚州常备军以谢氏次子谢淮为尊,谢淮虽为谢岭的庶子,却颇得谢岭青眼,自幼带在身边亲自教养,还以谢氏在楚州的影响力,为他谋了军职。谢淮为人仗义豪爽,又颇通兵法谋略,久而久之就手握整个楚州常备军。
“既然肖参知已然应允保留我楚州常备军的条件,那我楚州定然要与京畿同心一体,共御仇寇。”谢淮于明堂上首居左,与肖瑜相对而坐。
肖瑜听了这话,心中冷笑,若非东府来函下令同意楚州的条件,肖瑜定然让楚州求着要禁军相助。不过大敌当前,肖瑜顾不上与谢氏逞口舌之快,进退有度地笑道:
“既如此,不知二公子可有退敌之法?”
谢淮起身,转头望着那张已然被高高挂起的酆平城图纸,踱了几步近前,走到地图前,对着众人拱手道:
“众位皆知,南蛮破滇越北上,意在从东西两方包抄酆平城,现下探子回报,滇越两州常备军已然全军覆没,京畿远水解不了近渴,只能靠在座禁军兄弟与我楚州常备军勠力同心。”
几句场面话,算是缓解了前些日子因着改革导致了剑拔弩张。
肖瑜面无波澜,端起茶盏,浅尝一口。
谢淮摸出瞬身的马鞭,一边指着图纸示意,继续侃侃而谈道:
“从酆平城地理情况看,东与闵州接壤,城外一片坦途,交通便利。因着数十年前与闵州生了龃龉,先祖曾多番加固酆平城东城墙,以备不时之需,又有瓮城便于设伏,是以东城门当防守为主。而西边官道则南通滇州,北接襄州,一路多山林、险阻、沮泽,不利南蛮行军,可依靠山川之险,阻击其疾行。”
林穹和杨宜斌不通兵势,眼下只能似懂非懂地听着。裘云听罢,明白谢淮是真有几分能耐,赞同地点了点头。只有肖瑜,不论谢淮说什么,始终保持沉默,是微笑着抬了抬手,示意谢淮继续说。
谢淮为人爽利,现下也不藏着掖着,直言道:
“以在下之见,现下南蛮兵分两路虽无准确数目,但以东西两路官道情况,定然东多西少。可由楚州常备军万余镇守东城门,配合刚从北境运来的狼牙拍,虽不能以一敌十,但抵挡个七八万不成问题;至于西路,则请五万禁军兄弟依靠山川地利之险,出城迎敌,只要能将滇州北上的这一支南蛮军队拦在酆平城外,那楚州就保住了。不知肖参知意下如何?”
“二公子所言,正是我方所想。”肖瑜听罢,微笑着起身,然后轻轻拍了拍手,随着清脆的掌声,另一张图纸缓缓落下,覆盖在原来那张图纸上,展现在众将面前。
谢淮转头望去,那是一张南境五州的图纸,在酆平城处也是做出了西进东守的安排,除此之外,对于西进军队的设伏之地、兵力部署,东城墙上狼牙拍的排布、阵型都有着更加周密的规划。谢淮整个人看呆了,面上不自觉地流露出欣赏之色,再没了方才与肖瑜对谈时的盛气凌人,抱拳赞赏道:
“早闻肖参知乃是文臣,没想到于军中运筹帷幄也不逊色,今日一见,在下敬佩不已。”
“诶!二公子误会了。”肖瑜当即拖住谢淮的拳头,“此图乃当朝晋王殿下所赠,肖某可不敢贪天之功。不知对于图上的谋划布局,二公子可还有意见?”
谢淮摇了摇头,“略略看过,便知其兵法韬略远胜在下。先时见他那副吊儿郎当模样,以为北境传闻纯属夸大其词,没想到晋王殿下竟是深藏不露。有了这样的谋划,西进便只差一个将领挂帅,不知禁军哪位将军将担此重任?”
谢淮说着,将目光望向了在座的林穹、杨宜斌和裘云。林穹和杨宜斌颇为心虚的躲开了谢淮的目光,裘云虽有心挑大梁,到底忌惮林穹和杨宜斌,不敢出头。
谢淮没想到是这样的局面,一脸探寻地望向肖瑜。
肖瑜明白裘云的处境,现下除了他也无人能担此重任,刚想开口委任,却听门外传来了一句洪亮的天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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