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夜,他开窍了。”她说。
阿方索别过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闷声道:“你冒着生命危险来这里取地火,就是为了他吧。”
白薇不打算隐瞒:“对。”
阿方索的心脏酸得发胀,甚至盖过了地火带来的疼痛。他压下心口的酸涩,冷哼道:“你这么辛苦为他取地火,他若爱你,怎么肯让你来这里受苦?看来他也不过如此。”
“一个只会让你伤心流泪的人,根本不值得你这样爱他。”
白薇目瞪口呆,不知他怎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下意识便要解释:“不是这样的……”可前因后果过于复杂,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半晌后,又觉得好笑,自己为什么要和他争论这些?
“你不懂。”她不再争辩。
这三个字成功点燃了少年的怒火,他恼极了:“我是不懂,但我绝不会像他一样。如果我是他,哪怕我死了,我也不会让你陷入这样的境地!”
白薇愕然:“你说的什么,怎么又在说死不死的,我费尽心力救你,你就这么看轻自己的性命?”
少年脱口而出:“你救我,只是为了地火!为了诺兰!你们对我好,统统都是有条件的!”
一时间,房间内落针可闻。
阿方索自知失言,可话已出口,收不回来了。
“薇,我不……”
白薇打断了他的话,认真道:“如果真如你所言,其他人靠近你大多有所图,那么你更应当爱惜自己。”
阿方索一震。
白薇看着血肉模糊的少年,他一身焦黑,浑身上下无一寸好皮,敞开的左胸腔仿佛一个血洞,狰狞且脆弱。
“你有想过,彻底和地火分离么?”白薇忽然问。
阿方索怔住,许久才道:“可是,又该去哪里找新的容器?”地火离开他的心脏,必然肆虐整片大陆,届时他也无法苟活。
“那如果,有一个法子,既能让地火离开你的心脏,又不至于令厄尔蒂斯被焚毁呢?”
但也只是一瞬罢了。
直到阿方索不敌困意沉沉睡去,白薇也没能等来他的答案。她在心内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 掩上了房门。
藤蔓里的世界已至午后, 小楼里安静极了。
墙壁上,无数面镜子折射着穹顶的微光。光影打在地板上, 像波光粼粼的湖面, 轻轻荡漾着。窗外微风浮动,引得树叶窸窣作响,空气里夹杂着似有若无的草木芬芳。
无怪乎阿方索贪恋这里。
然而,白薇清楚地知道, 若不能妥善处理地火,无论身在何处,对于阿方索而言都是地狱。其实他早已有了答案, 只是不敢说, 好似一个卑微的愿望, 说出来便要烟消云散了。
白薇简单地清理了身上的伤口,换下被地火烧糊的外套, 裹着毯子下楼查看黑鸟的伤势。黑鸟小而滚圆的胸脯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原本深可见骨的伤口不知何时已愈合, 撕裂处长出了淡粉色的新肉。
恢复得倒是快。白薇终于放下心来。
恰这时, 有人敲响了鸟居42号的房门。
藤蔓里除了他们, 竟还有其他人?
白薇脚步微顿, 片刻后, 她还是走到门边, 打开了大门。
一身亚麻长袍的千面站在门廊下,温和地看着白薇。
白薇挑眉:“你是千面还是王后?”
门外的男人露出了懊恼的神色:“唉, 看来这一遭是永远过不去了。”说罢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枚铜戒,戒指顶端嵌着一颗鸽血红宝石。
“我用地火焚毁了她的□□,但火里留下了这个。”男人说,“我也是头一回与这种异变的生物打交道,不知道这枚戒指是否有古怪,所以还是把它带了出来。”
白薇皱眉看着那枚古旧的戒指,莫名有些抵触。
千面觉察到了白薇的情绪,于是将戒指收了起来:“总之血疫的源头暂时是消除了,其余小部分感染者趁乱跑出了王宫,是死是活,那就不得而知了。”
“你是怎么进到这个空间的?”白薇却更关心这个问题。她本也没打算隐瞒行踪,车夫将他们送回花鸟市集后必然会向千面汇报他们的去向,但即便知道鹦鹉小铺里藏着一条通道,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到相同的空间。
“莫非你是这里的主人?”白薇把心底的猜测说出了口。
千面摸了摸下巴,斟酌道:“这个空间是我造的。”
“传闻在这片大陆以东的海域之外,有一个国度,那里存活着许多古老生物,其中有一兽,以梦境和意念为食,能够根据人的欲望编制幻境。我听来觉得有趣,于是便花费几年时间造了一个。”
造了一个?
白薇愕然,他所说的,莫非是千年蜃?
她心中再次升起怪诞的念头,斯芬克斯迷宫与现实世界似乎总有那么些联系,可每当她以为迷宫中的世界或许真实存在时,现实又将二者的不同摆在了她面前。
现实中的鸟居,是活生生的千年蜃,而藤蔓的世界若真如千面所言,则是人为制造的机巧之物。
千面又道:“我虽造了它,但并没有将它随身带着,这么多年它自己游荡在各个大陆。这一次在花鸟市集见到它,我也很惊讶,所以严格上来说,我应该不能算是它的主人。”
这下白薇倒有些诧异,藤蔓幻境的主人另有其人?
“不请我进去坐坐?”千面笑眯眯地问。
白薇侧了侧身,将千面让进了屋子。
小楼内,满墙大大小小的镜子颇有些壮观,千面不由驻足。他似有些震撼,好半天才道:“这个房子,是根据谁的意念生成的?”
“不会是他,也不可能是那只傻鸟。”千面转头看向白薇,“所以,是你?”
白薇没有否认。
千面笑了起来:“有趣。”
哪里有趣,白薇不明所以。
千面一边打量着镜子中的自己,一边慢悠悠地说:“这个房子,我很喜欢。或者换句话说,这是一幢千面无法拒绝的房子。这里的细节过于真实,真实到我甚至以为你曾经和千面生活在一起。”
白薇正低头泡茶,闻言眉心一跳。
“可是千面不像血族那样可以制造许多同族,世上只得一个千面。我很确定和你生活在一起的那位不是我,那么,又会是谁呢?”
茶好了,氤氲的热气袅袅升起。
千面接过陶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红茶,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茶。”白薇往茶杯里加了一勺白糖。
“先前我曾想,你到底来自哪里。”千面似乎对红茶很感兴趣,又低头喝了一口,“域外?或者海那一头的未知大陆?至少厄尔蒂斯以及相连的大陆没有这样黑发黑眼的面孔。不过现在看来,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我看着你,仿佛看到了我的未来。”他笑叹一声,似有些感慨。
白薇愣了愣,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但千面没有给她发问的机会,他挑起了白薇当前最关心的问题:“你打算如何处理地火?虽然大部分火苗已被那小子收起来了,但外头还有些零散的。”
“你呢,”白薇不答反问,“你打算怎么办?”
千面摩挲着茶杯上的花纹,说:“我原先想永久地封印地火,让它不能出现在人类世界,但经历了这几次风波,我想我可能得放弃这个打算了。”
“地火如果只能附着人体,依靠人类的血肉之躯来控制,那么它注定无法被隔绝。”
人类的生命是那样脆弱,怎么可能长久做得了地火的容器?一个容器损毁,就得寻找下一个,周而复始。而每一个容器也不能保证能不让地火外溢,流散出去的地火依然会造成这个世界的能量失衡。
千面叹了口气:“地火毁也毁不掉,藏又藏不起来,看来这片大陆终将难逃浩劫。”
白薇看着眼前面容愁苦的男人,蓦地有些恍惚。同样是千面,眼前这位与诺兰实在很不一样,至少诺兰绝不会为了这个世界是否毁灭、人类是否存亡而苦恼,他是冰冷的,疏离的,极少有东西能真实触动诺兰的情绪。
她以为,冰冷是千面固有的标签,却原来并不是这样。
“如果毁不掉,也藏不住,那不如就放它出来吧。”白薇说。
千面愣住,仿佛听到了什么荒谬的言论:“你知道地火四溢的后果吗?”
白薇却道:“你担心的不外乎万物受到地火能量的影响,发生不可控的异变,从而导致世界失衡。那么如果我告诉你,这场异变并不必然导致世界失衡呢?”
“动物、植物、静物受到能量波动的影响,确实可能发生或多或少的异变,或许可以称之为‘觉醒’。与此同时,巫师、黑魔法师以及其他族裔随之兴起。当足够多的觉醒发生,新的制衡也会逐渐形成。”
“这个世界不会完蛋,它会获得新生。”
午后的阳光从窗外洒进来,暖洋洋的。
白薇的声音轻缓而坚定,几乎与窗外树叶的窸窣声融为一体。
许久之后,千面问:“你见过那个世界吗?”
白薇笑了笑,反问道:“你见过魔法大爆发吗?”
不等千面回答,白薇已自顾答道:“我没见过,但我想,或许我有机会见到了。”
千面蹙眉盯着白薇,不禁陷入沉思。须臾,他的眉头舒展开,饶有兴味地问:“那么,应该怎么做?”
“得先找一个合适的地方。”白薇说。如果要放出地火,自然不可能放任地火在大陆横行肆虐,总得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将火圈住。
千面点了点头:“这个地方最好不能让外人轻易靠近,如果外观上具有储火的合理性,那就更好了。”
白薇脑中闪过一道灵光:“我知道有个不错的地方。”
“哪里?”千面侧目。
白薇却不着急说出那个地方,她不紧不慢地抛出了要求:“只是我有两个条件。”
千面颔首:“你说。”
“我要取走一蓬地火,我还要阿方索活着。”
千面闻言,立刻皱起了眉头:“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取走地火倒在其次,你拿什么保证他一定能活下去?他的心脏早已被地火烧得千疮百孔,本就活不了几年,就算现在把地火从他身上释放出来,也没法保证他能活得更久,充其量只能减轻他的痛苦。”
顿了顿,千面似有些不忍,于是缓和了语气:“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这就是事实。”
“我知道。”白薇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
这下,千面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原来你早就想好了的。”这才是她的目的,一步步诱他走到这里,然后诓他上贼船。
“你想过,或许地火离开他的心脏就会到处乱烧吗?即便能把地火从人体剥离,可能也难以脱离他的心脏。”千面毫不留情地说,“甚至,如果需要取他的心脏才能完成地火的转移,那时候你打算怎么办?这些问题,你想过吗?”
谁知白薇平静地说:“想过。”
千面失笑:“那你凭什么认为,他没有了心脏还能活下去?”
“如果真到了那一步,也不是不能活。”白薇垂下眼睫,淡道,“如果有人愿意给他一颗心脏呢?”
千面惊愕地瞪大了眼睛,仿佛在看一个疯子:“那给出心脏的那个人怎么活?”
白薇轻轻笑了:“一命换一命,也算公平。”
千面的瞳孔中变换了无数情绪:“你到底……”
“所以,我需要你帮我。”白薇定定地望向千面。
千面一瞬颓然:“你这样,到底值不值?”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亡命徒。
“值得的。”白薇说。
“况且,事情未必糟糕到那个地步,你说是不是?”
微风吹过,窗外树影婆娑。
这仿佛是午后最平常不过的一场谈话,甚至连分歧也没有持续多久。
二楼的走廊上,有个安静的人影席地而坐。
他悄悄地挨着栏杆,下意识用毯子裹紧自己焦黑的身躯。他低着头,看着自己尚未愈合的丑陋的胸口,心内酸涩难当。
值得吗?
她连命都不要了么?
是为他值得,还是为诺兰?
傍晚时分, 白薇送走了千面。
临别时,她不由好奇:“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厄尔蒂斯人称他为千面,竟无一人叫他的名字, 以致于她至今不知他到底叫什么。
千面停下脚步, 想了一会儿才道:“成为千面之前,我应当是有名字的, 只是太久远, 我已经不记得了。”
“是不是成为千面的人记性都不太好。”白薇想起诺兰,诺兰更是忘得彻底,却唯独记得自己的名字。
“可能吧。”千面莞尔,“或许变幻的面孔和身份越多, 越容易混淆记忆。说实话,我虽然能变成任意一副面孔,但唯独变不回自己原本的样子。我已经忘了, 我该是什么样子了。”
“你想找回你的过去吗?”白薇又问。
“不想。”千面摇头, “既然我选择成为千面, 那应当是做好了与过去告别的准备。况且我已走过了漫长的岁月,过去的痕迹大概是一点不剩了。”
“当真一点痕迹也没有了么?”白薇一时怅然。
千面盯着自己的手, 若有所思:“也许还是留下了一些痕迹。我想, 很久很久以前, 我或许是个炼金术师。”
他收回目光, 对着白薇笑了笑, 竟有些腼腆:“我对造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似乎有些天分, 就像刻在骨子里。”
何止有些天分, 白薇心道, 他仅凭虚无的传闻便造出了千年蜃,这该是多么强大的天赋啊。
“所以, 我应当还是保留了一部分原本的东西。”千面耸了耸肩,“只是我自己不知道罢了。”
直到千面的身影消失在石板小路尽头,白薇才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过身走回了小楼。
就在她踏入鸟居42号的刹那,幻境收拢了最后一丝夕阳。
小楼内点了灯,黑鸟依旧未醒。
白薇终于感知到了疲惫,她躺在大厅的沙发上,不一会儿便睡了过去。等她醒来,透明的穹顶已投下银白的月辉。
她裹着毯子,朝楼上客房走去。
阿方索的房间内静悄悄的。
白薇轻轻推开门。月光下,隐隐能分辨阿方索的轮廓。
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俯身探了探床上的少年。
他闭着眼,似乎睡着了。
白薇在床边站了一会儿,正要离开,忽然被勾住了手指。
她回头,阿方索睁开了眼,安静地望着她。
“陪我说说话,好吗?”
于是白薇跪坐在地毯上,趴在床沿看着少年:“饿吗?要不要吃点什么?”
阿方索摇了摇头。
“还疼吗?”
他点点头。
“哪里疼?心脏好些了吗?”
哪里都疼,心脏尤其疼,疼得他要炸开了。
白薇皱了皱鼻子,有些懊恼:“如果我会止疼术就好了,以前和女巫打交道的时候,应该向她们学一学。”
但是不要紧,她在心里说,这样的疼痛不会持续太久了。
“那你陪我说会儿话,我就不疼了。”阿方索说。
白薇笑了:“这么神奇吗?”
阿方索倔强地说:“现在就没那么疼了。”
白薇忽然灵光一闪:“你等我一下。”她腾地站起来,小跑出房间。
阿方索甚至来不及拉住她,人已经消失在了他的目光中。
过了好一会儿,她的脚步声咚咚咚地从走廊的另一头由远而近。她回到了房间,手里捧着厚厚的一摞书本。
“这是什么?”阿方索惊讶地看着她把手里的书摊在地毯上,那些书本精致又漂亮,封皮是他从未见过的材质,封皮上的文字也是他看不懂的。
“童话。”白薇笑眼弯弯。
“什么是童话?”
“童话就是幸福美好的故事。”
白薇从那一摞书中挑了一本:“想听哪个,我念给你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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