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仲樱慌忙说道：“不用了外婆，我吃饱了。”
外婆把碗放下，依旧不慌不忙地择着菜。唐仲樱有些疑惑，她原以为外婆会问她无数问题，会对她离开的这十一年充满好奇，没想到外婆居然如此镇定。这个比当年更加年迈的老人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她把外孙女的归来当作是一件无比平常的事。
“外婆，你每年给我的生日礼物，我都收到了。”唐仲樱主动挑起了话题。
提到这个，外婆的脸上才泛起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我拿的都是好鸡蛋。自己养的走地鸡，土鸡蛋一个一个我都攒起来。别人问我买，我都不愿意给。我说要给我外孙女和外孙吃的。怎么样，你吃着感觉是不是和街上买的不一样？”外婆满脸自豪。
每年那篮鸡蛋，以及鸡蛋下面塞着的红包，是外婆表达情感的唯一途径。只是唐仲樱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流落于此的窘迫女孩，她在唐家拥有无数昂贵的进口有机食物。外婆给的鸡蛋，总是会被送到厨房。她也不记得究竟哪道菜是用外婆送来的鸡蛋做的，因此在听到外婆的询问时，只好含糊地应和道：“好吃，我和阿弟都喜欢吃。”
“好，那我到时候再给你们送去。我腿脚不方便，到时候又要麻烦小由了。”外婆喜滋滋地说道。
外婆问的问题都过于家常，让做足了心理准备的唐仲樱感到十分惊讶。她环顾四周，外婆家还是和十一年前一样，唯一的不同的电视机换了个新的。
“外婆，你换新电视了？”唐仲樱问道。
外婆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嗯，换了也有好几年了。我之前看别人家都换了新电视，想着家里有台新电视，你和阿弟回来的时候也能看。”
听到这里，唐仲樱的心狠狠地抽动了一下。在外婆眼里，唐仲樱和唐季杉还是两个只需要看电视便会感到快乐的小孩。她或许知道唐家有钱，却不知道唐家有钱的程度。外婆一生都在这个潮湿的小镇未曾离开，外面的世界对她来说遥远又陌生。她不会知道自己的女儿，以及自己女儿的女儿在外面的世界里经历过多少难以言喻的诱惑。而当她当年听说自己的女儿是其他男人的“情人”时，那种屈辱和悲愤更是无以复加。
“阿樱，外婆有件事要跟你说。”外婆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
“什么事……”唐仲樱刚想说点什么，手机却响了起来。她拿起来一看，发现是唐季杉打来的。
“姐姐，快点回来。奶奶在找你。”唐季杉的声音略带一丝急促。
唐仲樱背过身去，小声回答道：“我现在回去的话，还得好几个小时。”
电话那头的唐季杉沉默了几秒钟，说道：“你去看外婆了是吗？”
“你怎么知道？”唐仲樱问道。
唐季杉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开的是新买的那辆车吧？你忘了吧？有定位功能，绑定的是两个手机号。一个是你的，另一个是奶奶的。奶奶刚才派人找我们，问到底是谁把车开走了。”
“那……怎么办？”唐仲樱的声音也颤抖了起来。她知道钱美濂的底线之一就是不能与母亲那边的任何人有任何接触。
唐季杉压低了声音，说道：“你不要直接回家，先来找我。我来想办法。”
挂掉电话，唐仲樱一脸抱歉地望着外婆：“外婆，我有点事情，可能要先走了。”
外婆眼里掠过一丝失落，但又很快用一种轻快的口吻说道：“没关系，外婆下次再跟你说。你先忙，等你有空了再来。”
“外婆，我……我下个月就来看你，你一定要等我。”望着外婆，唐仲樱忍不住在自己还未确定之时便许下了承诺。
“好，下个月，我等你。外婆有事跟你说。”外婆点了点头。
“一定要等我。我会回来的。”
“外婆一直等着阿樱呢。阿樱都这么大了，我还没有给阿樱送过什么好东西呢。外婆想补点好东西给阿樱当礼物。”此时此刻，外婆的平静终于被打破。她的眼角流下泪来，干瘦的手紧紧抓住唐仲樱的手，久久不愿意松开。
唐仲樱和顾由走出了巷子。她便不敢回头，因为知道外婆肯定会站在门口望着自己。唐仲樱握紧拳头，回到自己车上，她才缓缓张开自己的手掌。
手掌里有一枚金戒指，是外婆临走是握着她的手塞给她的。
那是外婆补给她的生日礼物。
第54章 配角
唐仲樱先把车开到了唐季杉实习的设计工作室。她刚下车，天忽然下起了倾盆大雨。顾由从副驾驶上下来，朝唐季杉打了个招呼。
“好久不见了，阿弟。”
唐季杉上下打量了顾由一番，却并不接话，只是转过脸去问唐仲樱：“怎么忽然想到要去看外婆？你知道奶奶是不允许的。”
唐仲樱拢了拢被雨水沾湿的头发，说道：“前几天梦见外婆了。我喊她，她却不认识我。我这才想起自己太久没来看她，她根本不认识已经长大的我。”
来到唐家之后，唐仲樱与唐季杉与母亲和外婆进行了切割。不仅是物理意义上的断绝联系，奶奶钱美濂甚至希望他们能在精神上彻底将叶申遗忘。在钱美濂看来，似乎只有忘记母亲那边那支“不纯”的血统，才能成为真正的唐家人。
和唐仲樱在一起的时候，唐季杉永远是听话的那一个。而这一次，唐季杉皱了皱眉头，说道：“姐姐，奶奶不喜欢我们记起妈妈的事。”
“我知道。可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能忘记吗？妈妈活生生地存在过，我们怎么可能忘记呢？我从来不相信人可以真正忘记一个人，顶多是强迫自己不要想起。”唐仲樱反驳道。
“奶奶说如果我们总是提起妈妈，那我们就永远是私生子私生女。不想被人家知道我们的过去，就不要再和她有联系了。”唐季杉低着头。
一向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唐季杉忽然站到了自己的对立面，唐仲樱感到一瞬间的恍惚。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所讨厌的这个身份，的的确确是母亲带来的。如果母亲矜矜业业地学习工作，认识了另外一个家境平凡却也积极向上的男人，两个人组成平凡的家庭，那么他们生下的孩子也就不必背负私生女的名头了。但是，如果那样的话，自己也没有机会拥有如此优渥的生活了。唐仲樱深刻地明白，爷爷家的财富，并不是普通人这一生靠努力奋斗就能达到的程度。她拥有的机会，是那十字架上粘着的一圈蜂蜜。她背负着沉重的命运，却也因这命运尝到了甜头。所有的一切，环环相扣，机会潜伏在苦难里，将她送到了唐家继承人的位置。
“他带你去的吗？”唐季杉看了顾由一眼，意味深长地问道。
“不是……我自己要去的。”唐仲樱回答道。
顾由能感觉到唐季杉对自己并不友好。当年那个跟在唐仲樱后面的小小男孩，也吃过不少他带来的早餐和零食，但现在，这个男孩似乎并不认为他是个值得信赖的朋友。
“我先走了，晚上还要上班。”顾由跟唐仲樱打完招呼，便转身离去。离开之前，他轻轻地握了握唐仲樱的手腕，唐仲樱也下意识地回握了顾由。这细小的动作，自然是被一旁的唐季杉看在眼里的。
“我有点嫉妒他了。你看他的眼神不一样，不是你看廖元礼的那种。”唐季杉忽然说道。
“阿弟，别说这个。”唐仲樱的心情在顾由走后变得更加沉重起来。爷爷跟她说过，做大事的人不应该有太多另外的感情牵扯，也不该有太多感性的烦恼。可与母亲有关的一切，与里士满有关的一切，却一直都萦绕在她的脑海里。
“好了，等一下回去的时候，你别说话，让我来说。”唐季杉径直走向了驾驶座，在开车之前，他快速地删掉了刚才那一段行车记录仪的记录。
“阿弟，你打算……”
“不用问，听我的就好。”唐季杉车技不错，很快就到了家。两个人把车停好，一前一后进了家门。一抬头却看见了坐在客厅里的钱美濂。
“你们两个去哪里了？”钱美濂开门见山地问。
“奶奶……你不是要晚宴后再回来吗？”唐仲樱显然没想到钱美濂会比他们早一步回来。
钱美濂不耐烦地说道：“那个晚宴，规格太低了，连媒体都不是主流的。我懒得参加，搞完前面的活动就回来了。下周有一场重要的，我本来打算让你们两个跟我一起去。你们也到了该承担起角色的年纪了。对了，我问你们话呢，你们去干嘛了？”
唐仲樱故作镇定地回答道：“和阿弟去喝下午茶……”
“胡说！”钱美濂把手里的报纸扔到一边，提高了音量：“哪里的下午茶？下午茶在三小时车程以外的地方吗？”
唐仲樱不敢回答，抬头瞥见钱美濂放在一边的手机屏幕正开着车的导航追踪。这下所有的事情都暴露无遗了，外婆家所在的那个小镇，奶奶不会不知道。
“奶奶，是我一个人去的。姐姐一直让我不要去，我没有听她的话。她一直在我实习的工作室等着我，让我快点回来。”唐季杉率先打破了沉默。
“你为什么要去？我跟你们说过无数遍，要想姓唐，就绝对不准去！”钱美濂问道。
唐季杉不紧不慢地回答道：“因为我梦见妈妈了，妈妈让我去看看她，说如果我不去，就要给我们所有人一点颜色看看。我醒了害怕，就想赶紧去。我烧完东西马上回来了，没有和那个镇上的任何人说话，也没有人知道我去过。”
钱美濂平时手上时刻捏着佛珠，自称是佛家居士，但她又最信那种轮回风水玄学之类的东西。听唐季杉说到叶申托梦和扬言报复，钱美濂也不敢十分怠慢，只好说道：“阿弟，以后发生这种事先跟奶奶说，奶奶认识很多大师，都能破解，不要自己胡乱行动。你知道现在网络这么发达，尤其是我们这样的人家，家务事都会被写成八卦新闻的。要是知道我们家这些事，肯定能写出好几页的长篇新闻了。姐姐是要接班的，身份很重要。你不懂事，也不要拖累她。现在阿樱刚进公司，是关键期。虽然爷爷是大股东，但还有你爷爷的几个兄弟，也有股份，也能投票。这个时候，阿樱绝对不能出差错。”
唐季杉站在原地，恭恭敬敬地回答道：“奶奶，我知道了，下不为例。”
“阿弟太不稳重了，下周阿樱和我去参加福利院的活动，阿弟就不要去了。”钱美濂发话，算是又把唐季杉排除在了一项重大活动之外。
“好的，奶奶。”唐季杉的表情依旧从容不迫。
唐仲樱惊讶地望着唐季杉。在唐仲樱眼里，弟弟永远是乖巧的弟弟。唐季杉从小就没有自己的主意，他总是表示姐姐的想法永远足够好足够周到，因此自己不用再多想什么，只需要按姐姐的指示做就可以。而此刻的唐季杉，勇敢得让唐仲樱感到无比意外。
钱美濂去书房念经，唐仲樱带着唐季杉回了房间。刚关上门，唐季杉便说道：“姐姐，你放心吧，我下车的时候把这段行车记录仪的记录删除了。虽然奶奶不至于去查这个，但我总觉得删掉比较保险。”
“你今天怎么回事？事情是我做的，你明明可以不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的。”唐仲樱望着唐季杉，不解地问道。
唐季杉笑了笑，回答道：“你是主角，主角是不能犯错的。我是配角，本来就应该多承担一点错误。你没看见吗？奶奶一听说是我开车去的，脸色马上缓和了不少。如果我心里想着妈妈，她不怎么介意。但如果是你心里想着妈妈，那就是不行。爷爷奶奶都认可你，把你当作一号选手，所以你必须不能犯错。反正我早就习惯了，我在这个家里没有那么重要，不如多帮你承担一些能够承担的。别的事情，我也帮不了你。其实，我对你很惭愧，姐姐。”
唐仲樱赶紧站起来，做了一个“嘘”的动作，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好了阿弟，不许这么说了。”
“真的姐姐，”唐季杉却没有要停止的意思：“我今天所有的东西，都是你和妈妈帮我得到的。尤其是你，没有你，我大概就会被爷爷奶奶送还给外婆。还有我在里士满的生活，也是妈妈帮助我才得到的……”
“阿弟，阿弟，不许说了！妈妈就是我们的妈妈，这是你应得的！什么帮不帮的！不许说胡话”唐仲樱大声喝止道。
唐季杉望着窗外，像是在喃喃自语：“姐姐，我一点都没忘记。我记得还在里士满的时候，有一天花姐接我放学回家，看见我们家附近有一对男女。他们把我拦住了，说很想我，马上就要回国了，怕以后看不到我，特意来看我最后一眼。花姐敷衍了他们几句，很快把他们赶走了……”
“阿弟，你再这样我要生气了！”唐仲樱急的红了眼睛：“我们当初约定好了谁也不准提这件事！你和我，都是妈妈的小孩！你就是我弟弟，我认定了的，谁也不能怀疑，你自己也不行！”
唐季杉却露出一个平静的笑容。他坐在床沿，伸手抱住了站在面前的唐仲樱。
“姐姐，我的人生本来就是你改变的，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第55章 命运替代品
唐仲樱站在母亲的病房里。偌大的VIP病房只有她和母亲两个人。花姐已经出去有一个上午了，一直没有回来。
病房是一家私立医院的。这家私立医院在里士满的华人圈里颇为有名，而医院的院长兼母亲的主刀医生刘院长，也是唐仲樱家里的老熟人了，平时三缺一的时候，刘院长也会赶来替补打牌。此时刘院长刚走，母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唐仲樱紧紧地盯着母亲的腹部看了很久。昨天还鼓鼓囊囊的腹部，现在已经瘪了下去。母亲看上去十分疲倦，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唐仲樱不敢说话，只好紧紧抱住怀里那只最爱粉色的jellycat兔子。
“花姐呢？回来了没有？”母亲终于开口了。
唐仲樱小心翼翼地回答道：“还没有。妈妈，我帮你出去看一下。”
唐仲樱抱着兔子从小椅子上跳下来，打算到医院门口等花姐。花姐是叶申在里士满最为信任的人，在今天这样关键的时刻，自然也是要牢牢守在身边的。
“等一下。阿樱你等一下。”叶申叫住了唐仲樱。
唐仲樱听话地停下来，准备听叶申进一步的吩咐和指示。叶申思索了许久，对唐仲樱说道：“阿樱，等一会儿爸爸打电话过来，还是你接，知道吗？”
“知道。”唐仲樱乖巧地点点头。
”如果爸爸打电话过来，你怎么说？”叶申问道。
唐仲樱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就说，妈妈刚刚做完手动矫正胎位的治疗，已经睡着了。等妈妈醒了，就给您回电话。这几天弟弟很调皮，总是踢妈妈，妈妈都睡不好觉了。”
自从五天前母亲入院以来，她已经帮母亲接了不少电话。话术一半是母亲教的，一半是她自己即兴发挥的。所幸的是，即兴发挥的部分也不错，唐伊川每次挂电话的时候都洋溢着喜悦，唐仲樱能感受得出来。
叶申又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说道：“阿弟没有了。”
“妈妈不要伤心。以后还会有的。”唐仲樱刚刚六岁，但也能感知母亲的悲伤，并学着花姐的语气安慰母亲。唐仲樱知道，阿弟昨晚就已经没有了。当时花姐站在母亲的床边，握着母亲的手，说的也是这一句：
“以后还会有的。”
“以后的事，谁说得清呢。况且还无法知道是这边先有还是那边先有。”叶申转过身去，平静地抹掉一颗眼泪。女儿还太小了，叶申无法倾诉更多。怀唐仲樱的时候，一切都十分顺利，而这一个却困难重重。从孕反到保胎到引产，叶申感觉不像是怀孕，倒像是历劫。从第六个月开始，唐伊川便没有来过里士满。唐伊川那边的说法是秦月那边的小儿子身体有些问题，他们需要带着看医生。但能有什么问题呢？叶申心里不服气，总觉得唐伊川厚此薄彼。唐仲樱虽然还小，但也喜欢听母亲和花姐之间的对话。她不止一次听见母亲抱怨父亲，以及对待每个孩子的不公。
“她那个有问题，我这个还有问题呢。那个至少是一个人受罪，我这个还在肚子里，是两人受罪。”叶申气鼓鼓地朝花姐抱怨。
花姐安慰道：“太太，再忍一忍。等你剩下阿弟，你们就是二对二，打平了。现在是她那边两个孩子，你这边一个，先生有偏袒也是正常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