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睡了,一个小时前给她冲了奶粉。”室内没有亮灯,只有一个女人在压着嗓音说话。
“噢,那继续睡吧。”姚臻说完便关上了门,快速回到自己的房间换衣服洗澡。
姚臻受不了那股婴儿如同小鸡崽儿般的味道。她并不喜欢小孩,但此时此刻,她隔壁房间里就睡着一个小孩。更令她匪夷所思的是,这个头发黄黄身体瘦弱的小孩,居然还是自己怀胎十月生下来的。
姚臻一边卸妆,一边回忆着今天和陈亮对峙的情景。陈亮的意思是孩子姚臻自己养着,结婚是没有什么可能的。
“我可以给你一些出于人道主义的补偿。”陈亮推了推夹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
“人道主义?”姚臻瞪大了眼睛:“你把给我的补偿叫做人道主义?”
陈亮无奈地望着姚臻:“你也来找过我无数次了,我给你的答案很明确。就我目前这个情况,我是不可能离婚的。我和我老婆感情不错,她愿意再给我机会。而且她也同意了,我每个月给你一笔抚养费。你先把身体养好,把声音恢复,到时候要出唱片,我还是可以帮你。”
陈亮的话又一次激怒了姚臻。她一把揪住陈亮的衣领,质问道:“答案很明确?刚认识我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自己有老婆?你和你那帮狐朋狗友配合得倒挺好,营造什么单身人设!我要是知道你已婚,我根本不会和你在一起!我有很多选择!”
“姚臻,冷静一下,我问你,念念上户口了吗?”
“没上!上什么户口,上哪个户口?我在这个城市都还没户口呢!”
哪怕是姚臻恶狠狠说话的样子,在陈亮这位自诩阅人无数的老炮看来都别有一番韵味与媚态。要是换做别的女人,他早就玩消失不再理会了。唱歌的圈子,美女是不缺的,陈亮有钱有资源,更是众多好嗓子美女争相笼络的对象。但姚臻确实美得不一般,和他所见过的所有美女并不是同一个级别。其他人的美尚在人的想象范围之内,但姚臻的美脱离了人的想象力,美得一骑绝尘又自成一派。姚臻的美使陈亮这样的老狐狸也忍不住一步三回头,根本不愿意来一场彻底的断舍离。
“你别这么冲动。其实我早就给你想好退路了。实在不行,你搬到国外去住。温哥华地区有个叫里士满的地方,许多华人在国内不太方便的,都搬到那儿……”陈亮兴致勃勃地给姚臻介绍起来。
姚臻一听要搬到国外,心里的怒火简直越烧越旺:“到国外?到国外还怎么唱歌?我还要出唱片呢!你休想敷衍我。”
在出唱片当女明星这件事上,姚臻是耿耿于怀的。她出生在西南某个少数民族聚居的城市,从小耳濡目染,在唱歌上很有天赋。而她声音条件,竟然比周围那些能歌善舞的少数民族孩子们更优越。姚臻的母亲在培养姚臻唱歌方面颇为用心,尽管家庭条件一般,还是给她请了声乐老师辅导。姚臻不负众望,十八岁那一年考上了音乐学院的声乐系。母亲离异单亲,后来又再婚了,但只有姚臻一个小孩,因此对姚臻怀着深刻的期待。母亲也希望姚臻能出名,成为当红的女明星,这样她就能成为女明星的妈妈,好好地骄傲一回,把这些年遭受的白眼和冷落统统倒出来。
陈亮望着姚臻,虽然于心不忍,但还是说道:“姚臻,孩子是你坚持要生的。我当时就跟你说过,你就算生下来,我也不可能和你结婚。你那时候说不用我管,孩子你会自己带的。怎么现在又天天跟我闹呢?你要是有心做个坚强的单亲妈妈,我会很钦佩你的。对了,这个月的钱,我已经给你转到卡里了。”
姚臻的目的,不在于要陈亮每个月打多少钱。这种每个月发的“津贴”,让她觉得自己被看轻了。她怒气冲冲地站起来,推开咖啡馆的门独自离去。姚臻想,自己也许高估了自己的魅力。一个再有魅力的女人,把情感与家庭的双重难题抛到男人面前,男人也会落荒而逃的。他们只想享受艳遇般的过程,而这个过程可能产生的世俗结果却让他们像接了一只烫手山芋般难受。姚臻打了一辆车,准备前往酒吧开始今日份的驻唱工作。那酒吧在圈内十分知名,许多音乐制作人和唱片公司老板都会时不时前往,是被发掘的好机会。陈亮已经不会再帮她了,但她不能一蹶不振,必须要再找大树。
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姚臻打开一看,是之前在酒吧认识的男人王家和。王家和问她今晚的安排,姚臻看了一眼,没有回复。
王家和与其他看客有所不同。他的确是欣赏姚臻的音乐,并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把她的唱腔和音色狠狠地夸了一通。王家和夸的每一个点,都正好落在姚臻心上。姚臻知道他并不是为了讨好她而乱夸,而是真真切切懂得她每句歌词后面隐藏的小巧思。之后每次姚臻演出,王家和必来捧场。在某个散场的夜晚,王家和对她表明了自己的心意。
对于表白这件事,姚臻从小到大经历了无数遍。而对于王家和的表白,姚臻心情复杂。首先,王家和只是个外企高管,不符合姚臻要找“顶级富豪”的预设。第二,她已经有了姚念。王家和喜欢她归喜欢她,要是把事实告诉他,他肯定会立刻退缩。
姚臻叹了口气。她已经休学了一年,此时也不过二十三岁。对于休学的这一年,姚臻讳莫如深。她对外只说自己生病了,修养了大半年才好。陈亮给她租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特意选的离学校很远的区域,以防被同学撞见。生姚念的时候,姚臻很吃了一些苦头,陪着她彻夜未眠的是她的母亲。在第二天下午,姚臻终于生下了姚念。姚臻的母亲松了一口气,但立马又皱起了眉头。
“哎,是女孩子。要是男孩,估计陈亮会多上点心。”母亲当初的叹息声很轻,却异常刺耳。姚臻一直记到现在。母亲认为姚臻成为女明星已经没什么可能,因此很快回家了,帮继父的儿子带小孩。
姚臻已经做完了夜间护肤,准备睡觉。王家和的信息又准时传来:
“下班了吧?到家了吗?明天有什么安排?”
姚念想了想,决定不再吊着王家和。反正自己和他也没可能,不如早点摊牌。她借着刚才喝的那杯威士忌的酒劲,半倚在床上给王家和回复道:“你人很好,我很欣赏你。但是跟你说实话。我是个单身母亲。我有个女儿,还不到两岁。”
好人卡与地雷一起发送。五分钟。十分钟。半小时。对面没有回复。姚臻自嘲地笑了笑,自己果然没有猜错。遇到这样的问题,男人们都会害怕的。
姚臻昏昏沉沉地睡去。她梦见自己负重登山,每一步都摇摇晃晃。而那肩上的巨石,居然越来越沉,压得她快要倒下。她回头一看,发现背的不是石头,而是姚念。姚臻惊醒,她难以置信,她辗转反侧。
“我怎么就有了个孩子?”她喃喃自语,觉得生活实在是太过于戏剧化。而这曲折离奇的剧情,竟是自己亲手创作。姚臻忽然意识到,有了姚念,她便不再自由。姚念不仅是一个需要她一生负责的小孩,更是压在她身上的巨石。有了她,自己便与流光溢彩的明星梦越来越远。
姚臻又沉沉睡去,到第二天下午才起来。她简单梳洗之后,便对育儿嫂阿姨说道:“阿姨,这几天你回家休息吧,我带她回趟老家。我回来的时候给你打电话。这月工资已经给你打过去了。”
阿姨点点头,没有多问什么,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阿姨是姚臻的育儿嫂,四五十岁,和自己的母亲差不多年纪。姚臻选她,最大的原因就是她话少,对她这样的单身母亲没有一丝好奇,只会兢兢业业按照指令做事。阿姨在傍晚离开之后,房间里只剩姚臻和姚念两个人。
姚念睡得正香。姚臻守着她看了一会儿,又想起了昨晚那梦。她给自己做了一杯新的high ball,喝得七分醉。时钟从十点指向凌晨两点,期间姚念醒了几次,但又哼哼唧唧睡着了。姚臻穿上外套,把姚念抱了起来。她打了个车,先去商场旁边转了几圈,又拐了几条路来到一个菜市场门口。夜晚的菜市场早已关门,入口处的大铁门紧闭着,一个人也没有。姚臻硬着胆子,放下装着姚念的幼儿提篮。深秋时节,天气已经很冷,姚臻想了想,又把脖子上的围巾摘下,盖在姚念身上。她狠了狠心,站起来准备回家。走了两步又退回来,把脖子上的项链摘下来,也放到了提篮里面。
“被卖菜的人捡去,总应该不至于饿着。”姚臻在心里安慰自己。她快步向前走去,绕了几条七弯八拐的小巷子,站在路边准备打车。她的心慌乱极了,但又被一股冷漠死死压住,全身都颤抖着。姚臻拿出一支烟抽了起来,试图把那不由自主的颤抖盖下去。
一辆三轮车从远处缓缓而来。骑车的是个女人,比姚臻年纪大。车上装着一大堆的蔬菜,在那堆蔬菜里,还坐着一个小小的男孩子。女人蹬得费劲,但脸上却笑意盈盈。小男孩正激动地和母亲说着什么。
“妈妈,我再给你猜一个谜语!”
“好呀,这一次我肯定能猜中!”
“麻屋子,红帐子,里面坐个白胖子,你猜是什么?”
“太难了,妈妈得想一想…… ”
女人和男孩的声音,连同那车蔬菜一起,渐渐消失在黑夜里。一阵冷风吹来,姚臻忽然清醒了过来。她疯狂地往菜市场门口跑去,耳边是呼呼的风声。等到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那铁门旁,提篮里的姚念仍在安稳地睡觉。那围巾,那项链,都还在。姚臻松了一口气,摸了摸姚念的脸。她又把提篮拿起来,一步一步往家走去。她想,此生已经背负上了巨石,想扔也没有勇气,那就这样吧,都是命运。
手机又响了起来,姚臻一看,还是王家和。在一天一夜之后,王家和又打来了电话。
“姚臻,你在哪儿?今天下班了吗?”
“我…… ”姚臻一时语塞:“我在家…… ”
电话那头的王家和对姚臻这惊心动魄的一晚一无所知,他掩饰不住语气中的激动,说道:
“我不在乎你的过去。我给你女儿买了一些小礼物,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
“什么意思?”姚臻茫然地问。
王家和清了清嗓子,无比认真地回答道:
“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做她的爸爸。”
姚念合上了姚臻的日记。
这本日记被夹在王家和那个老旧的公文包里,和姚臻那张唯一的专辑放在一起。日记最后的时间落在了姚念的两周岁生日,也是姚臻与王家和领证的日子。从姚臻最后的文字记录来看,她并没有多少喜悦与激动,反而更多的是一种无奈与认命。
姚臻当时放在姚念摇篮里的那条项链,最终还是挂在了姚念的脖子上。那是姚臻在姚念八岁生日的时候,当作礼物送给她的。一只小小的黄金鸟儿,背面刻着“姚”字。
姚念前往兼职的医院,心里还想着姚臻日记里描述的那个秋夜。要是在姚臻离开的那十几分钟里,有人过来拿走了那个装着自己的小小提篮,那么自己的人生是否会因此改变?会变得好起来,还是变得更糟?如果没有和王家和在一起,而是和真正的父亲在一起,自己能得到更多的爱吗?
“如果那个人现在看见我,他会爱我吗?还是和妈妈一样,觉得我是个一无是处的累赘?”姚念不敢再想下去,她扎好马尾,换上了医院统一的护工制服。
这几天她负责照顾一位年轻的女孩。女孩右腿小腿和右手胳膊骨折,已经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过几天就可以出院。女孩与姚念朝夕相处,对她很是亲热。
“姚念!你来啦?”姜琳达一看见姚念,便摇着轮椅朝她笑了起来。
姚念走上前去,先闻了闻她的头发,关心地说道:“等一下先给你洗个头发。”
姜琳达把头靠在姚念怀里,感叹道:“这么多护工里,只有你最细心,是实实在在关心我。之前那个印度老大妈根本不管我。擦身子的时候也不好好给我擦,胡乱糊弄两下就算完事。你对我这么好,我都离不开你了。”
姜琳达一边说,一边从身上掏出钱包,摸了两张崭新的百元加币递给姚念:“来,我给你的小费!”
姜琳达不过十六七岁,在温西一所私立高中上学。她递过来的小费金额,在现在的姚念眼里已经是个不小的数字。姚念赶紧摆了摆手,拒绝道:“护工费医院每个月会在固定时间结算给我的,你不用另外给我钱。”
姜琳达却认真地说道:“我是真心感谢你。你把我照顾得很好,比我妈妈还好,这是你应得的。再说,钱是小钱,你别担心我,我妈妈每个月给我很多零花钱。”
姜琳达有很多零花钱,这个姚念毫不怀疑。能在温西上私立学校的家庭,通常都是不会缺钱的。但姚念没有收病人小费的习惯,因此只好岔开话题:“你的妈妈呢?她不陪读吗?不来照顾你?”
在姚念看来,大温地区许多家庭的标准配置都是母亲带着女儿在海外生活。母亲充当着陪读的角色,而父亲在国内工作,给这边的家人提供着物质支持。她自然而然地认为,姜琳达家的模式也是如此。
姜琳达笑道:“现在不陪读了,她找了个温哥华本地人结婚了,已经搬到别的区去了。”
“那……你的爸爸呢?”姚念问。
姜琳达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回答道:“爸爸在国内,他半年来看我一次。他没有太多的精力,除了我和我妈妈以外,他另外还有三四个家庭,照顾不过来。我妈妈不是他正式的老婆,所以他也没法在国内给我们安排。他说里士满适合我们生活,他有很多朋友都把情人和私生子安排在里士满,于是就送我们过来了。他给我和妈妈在里士满买了房子,妈妈搬走以后,房子就我一个人住。我家有个打黑工的菲佣阿姨,没工签,只敢在家做家务,不敢来医院照顾我,怕被人发现是黑工,那就得遣返回国。反正现在没什么人管我,我也自由。”
姜琳达倒是没把姚念当外人,但姚念却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当初snow club的成员们死死想要守护住的秘密,到了姜琳达这里居然主动自曝。
“那,你的腿是怎么受伤的?”姚念又问。
姜琳达满不在乎地回答道:“打架呗。前几天在老四川吃川菜的时候,和别人打架了。”
姚念没想到看上去文文静静的姜琳达也会打架,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为什么打架?是别人打你吗?把你打伤了,你怎么不报警?”
姜琳达平静地回答道:“这次是我受伤了,但我之前也打过她,算是打成平手了。都是很小的事情,不用再提了。”
姚念不再说话,姜琳达却猜出了姚念心里的疑虑。
“你是想问,为什么我家这么有钱,我又上这么好的学校,还要干打架这种事对吧?来里士满的每个人,在温西上私立的每个人,看起来都体面得不行。一开口就芭蕾钢琴马术,搞得自己好像高雅得不得了。结果私底下呢?各家各户家里呢?还不都是那些破事情。转不了正的小三,守了几十年的情人,分了财产但又不甘心的前妻,每个人家里谁不是鸡飞狗跳的?当初为了钱,为了结婚证,哪个没做过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事?”
姚念连忙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看不出你会打架,你看起来漂漂亮亮的,不像会打架的样子。”
姜琳达笑道:“你别紧张,我并不是说你。爸爸经常跟我说,要做个淑女,要温柔,像我们这个等级的人,要用智慧做事。他也配跟我说这话?他要是能用智慧做事,就不会同时被两个女人堵在公司里,反锁在办公室里对峙了。穷人在出租屋里撕逼,有钱人在别墅撕逼,本质都是撕逼,没什么不一样的。妈妈前阵子还跟我说,爸爸的对手公司,趁天黑把我爸爸他们公司楼下水池里的锦鲤给毒死了。商战还用这么纯朴的方式,怎么我们表达愤怒就不能打架呢?非得把不满压抑在心里,再想点文绉绉的自以为高深莫测的词企图去压制对方?就是要打架,会打架的人才不会被欺负!”
姜琳达一边说,一边把手紧紧地握成拳头。在她身上,姚念竟然看到了一些童年唐仲樱的影子。有钱的日子和没钱的日子,姚念都经历过。姜琳达说的话,姚念倒是觉得有几分道理。有钱的时候,母亲在带着游泳池的别墅里烦恼着。没钱的时候,母亲在狭小逼仄的出租屋里烦恼着。她对待烦恼的方式并没有什么改变,总是寄希望于被男人拉出泥淖。唯一不同的是被寄予厚望的男人不同。男人从陈亮变成王家和,又从王家和变成叠码仔徐进,再又变成了专门搞虚拟货币的Nick……金钱的丰盛并没有给予她智慧上的提升,她把钱当作是珠宝和华服,是挂在身上的装饰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