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说的话,现在全不能信。要不是他跟我说,那婚肯定能离,我也不想拼这一胎。我和阿樱两个人过,我觉得挺好。”叶申说道。
花姐拉住叶申的手,说道:“太太,现在就别说这样的话了。多个孩子,也是多份保障。等到孩子大一点,三四岁最好玩的时候,你再带阿弟和阿樱回国。爷爷奶奶见到这两个孩子,能不喜欢?我也不是故意恭维您,您上次给我看了那位家里的两个孩子。说句实话,长得都阴阴郁郁的,尤其是那个老二,越看越别扭别扭,眼睛呆呆的,怎么看都不如阿樱。阿樱已经为您挣了不少脸了,放心吧,等阿弟出生,唐先生肯定舍不得再让您住在里士满了。”
花姐的话让叶申心里舒服多了。经受着孕期痛苦折磨的她,是需要听一点这样的安慰才行。在叶申看来,她比秦月学历高,又比秦月有商业头脑,和唐伊川的感情又比她深,生出来的孩子还比秦月的强。叶申靠着这一点安慰忍受着煎熬,而情况却越来越糟。这个孩子似乎与她没什么缘分,她越是倾力照料,他跑得越快。唐伊川最后一次来探望时,叶申还强撑着和他去打了一场高尔夫。结果唐伊川回去后没几天,叶申就住进医院保胎。从那时候开始,唐仲樱便经常跟随花姐去医院看望母亲。母亲躺在病房里,常常望着天花板叹气。唐仲樱看见了便也会学着母亲的样子反过来提醒母亲:
“妈妈,不要愁眉苦脸,不要唉声叹气。等一下视频的时候爸爸看见了会不喜欢的。”唐仲樱已经谨记母亲的教诲,坚决不能在父亲面前流露任何负面情绪。
叶申的情况并没有好转。在每一次与唐伊川视频的时候,她都要强打起精神,装作精力充沛的样子向唐伊川报平安。她要把所有的忧变成喜,开开心心地说给唐伊川听。于是在唐伊川那边,胎儿的情况就变成了健康茁壮,只是胎位有点问题,需要按时去医院调整。孩子的性别,叶申早就测过了,是男孩子,正合她意。叶申本人倒不是什么重男轻女的角色,她早已决定对这个聪明的女儿倾注更多的爱。但她想,老一辈总归是喜欢男孩的。即便唐伊川没有这个想法,但唐家的话事人,唐则浚和钱美濂总归是会喜欢男孩了。有了男孩,自己离目标就更近了一点。
情况越来越差,孩子的胎心忽然在某个凌晨消失,到最后只能引产。本来叶申还埋怨着唐伊川不来,现在却期盼着他最好不要来,否则所有谎言即将被戳破。那个还没出生就死去的男孩子,曾经是叶申想要争夺爱与关注度的筹码。而此时此刻,这个筹码还未在牌桌上亮出便匆匆离场,令叶申无比绝望。
“阿樱,阿樱,你出去一下。”唐仲樱正在发愣,却见病房的门被打开,花姐急急忙忙地赶回来,手里还抱着一团软绵绵的像棉花一样的东西。
叶申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焦急地问道:“你……找到了?”
花姐把怀里那棉花放到叶申手里,说道:“找到了。两个人看上去年轻着呢,自己都还是小孩子,遇到这种事情慌死了。我已经和他们说清楚了,对了,钱……我也已经给过了。”
“他们两个,什么来头?”叶申问道。
花姐小声说道:“没什么来头,去年从东南亚偷渡来的。看上去是华人的脸,结果并不会讲中文。不过这样也更好了,以后和他们的联系反正是越少越好。”
“不会找来吧?”
“不会,”花姐保证道:“现在他们没有身份,打着黑工,弄出来这么个孩子正不知道怎么办呢。他们住的街区离这里远得很,我一个开洗衣店的小姐妹跟我透露的消息。都打点好了,太太放心吧。”
婴儿在叶申手里啼哭起来,叶申赶紧低头去哄。哄了半天,喃喃自语道:“就说是提前早产了。反正我怀孕身体一直不好,说早产也正常。刘院长那边我也说好了,出生证明今天就能给我办出来。”
花姐与叶申互相对视了一眼,露出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在这个陌生的国度,因为这样一个秘密,她们变得更加肝胆相照起来。她们最后又把目光落到了唐仲樱身上。这个抱着粉色兔子的女孩,也会是这个秘密的知情者。
“阿樱,过来,妈妈跟你说点事。”叶申柔声呼唤道。她表面淡定,内心却慌乱得很。毕竟和一个这么小的女孩解释整件事情,的确是要更加困难的。
唐仲樱走上前去,她终于看清楚了母亲手中抱着的那团白白的棉花。柔软的小小包裹里,有一个小小的婴儿。再被叶申哄了一阵之后,婴儿停止了哭声,闭上眼睛睡着了。
叶申思绪混乱,不知道该如何向唐仲樱开口。她只好先将婴儿放在旁边早已准备好的婴儿床中,扶住唐仲樱的肩膀,说道:“阿樱,你知道的,阿弟没有了……”
“怎么会呢?阿弟怎么可能没有了?”唐仲樱眨了眨她那双和叶申长得十分相似的大眼睛。
“阿樱……”叶申还想再解释点什么,唐仲樱却放下了兔子娃娃,径直走到那粉蓝色的婴儿床旁边,伸出手去触摸那婴儿的小手。孩子仍闭着眼睛,但那只小小的手却一下子把唐仲樱的食指给紧紧握住了。
唐仲樱笑了起来,望着婴儿床里那张初次见面的脸,轻快地说道:
“妈妈在乱说什么呢。阿弟不就在这里吗?”
蔡菡菡坐在会议室外面,听着蔡如冰和夏永明在里面唇枪舌剑。
父亲东窗事发也不是没有迹象,蔡菡菡想,母亲大概也是有所怀疑的。只不过母亲这一次太低估了父亲夕阳红恋情的凶猛程度,以为这个男人对女人的付出仅仅停留在送点首饰包包零花钱的程度上。
“你竟然还给她买了房子,租了商铺!”蔡如冰的声音响彻走廊。
“对,我就是买了!”夏永明不甘示弱。
“那也是我的钱!”蔡如冰的气愤里夹杂着些许悲伤。这些年来,她毫无疑问是更努力工作的那一个。在她奔走于每一个车间每一处厂房的时候,夏永明却一副“躺平退休”的做派,开着鲜黄色的跑车招摇过市。
夏永明停顿了一会儿,不紧不慢地说道:“是你的钱,那也是我的钱。你要是这么想分清楚,那么我们就分清楚一点好了。”
夏永明这种故作轻松的态度更是刺激了蔡如冰。蔡如冰在职场上颇有手段,在情感中却拿不出什么精妙的技巧。她对待夏永明,永远还是那一套:先是一阵情绪的暴怒输出,然后开始细数过往与现在的种种不易,最后话题一转,继续放狠话。这一套组合拳夏永明经历了多年,早已是产生了抗体。面对蔡如冰,夏永明知道如何才能准确无误地激怒她。
“夏楠是个特别的女孩,她不是那种得寸进尺的人。只要你愿意和她和谐相处,我也不会和你过不去。咱们还是一样,照常过日子。”夏永明把手一挥,把一份自认为慷慨无比的邀请发送给了蔡如冰。
蔡如冰瞪大了眼睛,问道:“什么叫和谐相处?”
夏永明依旧慢悠悠地回答道:“和谐共处这件事,你不是应该很擅长吗?以前你带着菡菡在里士满的时候,不就是和夏蘅妈妈和谐共处的吗?现在也是这样,你就继续当你的蔡总,但是你也别干涉我。我答应过夏楠要照顾她,我也得做到。”
夏永明的说法让蔡如冰愣住了。多年的相处,已经让她深刻地意识到这个男人在生活方面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自己也注定拥有不了其他女人所期待的甜蜜。她和夏永明的婚姻,本来就是和完美不沾边的。就像一件已经扔进垃圾堆的旧衣服,当下实在是没有别的更合适的衣服穿,于是他们两个又把它给捡回来,洗一洗补一补,又将就着穿几年。而现在寒冬早已过去,夏永明的生意在蔡如冰的运作下风生水起,他的生活又潇洒滋润起来。这样的时候,是不会缺衣服穿的。
蔡如冰又对夏永明打动了新一波的怒吼攻击。这样的场景,蔡菡菡竟然觉得很熟悉。她记得在里士满的时候,每个月父亲都会来看她们。起初的几天总是一派祥和其乐融融的,蔡如冰下厨做醪糟芋艿排骨,夏永明也饶有兴致地看蔡菡菡新拿的奖状或者奖杯。但到了后面几天就不行了。小争执变成大爆发,父母又会关上房门,为同一个问题而争吵。而这争吵通常是得不出什么结果的。第二天一大早,蔡菡菡便会看见已经收拾好东西,脸色铁青坐在客厅沙发上的父亲。
“爸爸,你要走了吗?”蔡菡菡总是会揉着惺忪的睡眼问。
夏永明心情烦躁,但对蔡菡菡还是拿出了些许温柔。他弯下腰,对蔡菡菡说道:“爸爸下个月再来看你,你继续好好学习。”
“没关系,爸爸你要是太忙了,就不用来。我和妈妈两个人也很开心。”蔡菡菡眨着大眼睛,十分认真地说道。
夏永明回答道:“爸爸会来的,担心你会想爸爸。”
蔡菡菡拍了拍胸脯,保证道:“不会的,你放心吧。我一点都不想爸爸。你每次来,都要和妈妈吵架。我不喜欢你们吵架。”
蔡菡菡的表情严肃又认真。而她的这种认真,证明了说出来的的确是实话。蔡如冰和他吵是跟他有感情,而蔡菡菡对他可是真的一点感情也没有。女儿对他并无特殊的依恋,这让夏永明越发尴尬起来。他只好匆忙地提上行李,奔赴回国的航班。而望着夏永明离开的背影,蔡菡菡终于松了一口气。对于蔡菡菡来说,没有父亲的生活,才是正常的生活。
她低头望了一眼手表,蔡如冰与夏永明已经吵了两个小时了,丝毫没有要停止的意思。她实在是不想来到这个公司,也不想参与他们两个人的争斗。蔡如冰在去年把蔡菡菡的名字列进了手下一个公司的股东名册里,称需要蔡菡菡做个名义股东。蔡菡菡没有在意,在公司的运作上,她只凭母亲自己去发挥。股东大会以及平时公司的运营,蔡菡菡自然是没有参加的,只是遇上某些文件要签字的时候,蔡菡菡才会在母亲的要求下来公司签个字。今天也是如此,若不是蔡如冰说有重要文件要签字,她也不愿意来公司。
会议室的门被打开,蔡如冰气冲冲地走出来。
“我要和他离婚。”蔡如冰言简意赅地总结了这一顿争吵最后得出的结论。
蔡菡菡抬起头,平静地说道:“好。”
蔡如冰咬着牙说道:“我现在总算知道了,他这个人是没有良心的。我这些年的辛勤耕耘,根本比不上那个女人的几句软话。不过这样也好,以后我拿我的,他拿他的。我就不相信了,我自己一个人搞不定这些东西。”
蔡菡菡没有回答,只顾看着屏幕解那奥数题。母亲的唠叨与抱怨,如同父亲的忽视与不忠一样,是无法对她产生任何伤害的。蔡菡菡想,如母亲所说,自己也许的确是个无情的人。只不过这种“无情”,并不针对任何人和事。她一视同仁,用平等的无情去对待每一个她不喜欢的人,她不感兴趣的事。在蔡菡菡看来,母亲的埋怨来自于对父亲的失望却依旧不愿离去的纠结。而父亲的不忠则是他肌肉记忆般的行为,已经无法激起她内心任何波澜。
“你在这里等一下,我找文件给你签字。”蔡如冰说完便匆匆地跑回自己的办公室拿文件。即使已经与夏永明陷入崩溃的争执中,她仍没有忘记公司的日常事项。
蔡菡菡安静地继续坐在会议室外的椅子上,手里拿着公司前台拿的便签纸和笔,又从网上找了几道奥数题解闷。她习惯了父母情绪激动地互相指责和抨击,并在这种嘈杂中学会了如何保持内心平静。
“菡菡,你进来一下。”夏永明在会议室里喊她。
蔡菡菡有些惊讶,但还是放下纸笔进了会议室。与蔡如冰的气急败坏所不同的是,夏永明似乎一点也不生气。他靠着皮质的椅子,把脚搭在桌子上,悠然自得的样子。
“菡菡打算什么时候回去上学?”夏永明问道。
蔡菡菡回答道:“我打算下周就回去。本来早就想回去了,但是妈妈说有很多东西需要签字,所以我就留下了。”
夏永明把手机翻转了一下,将屏幕朝下放置。停顿了几秒钟之后,突然问道:“菡菡,你妈妈把你加入股东名册里,其实你是不愿意的,对吗?”
“什么意思?”蔡菡菡看了一眼夏永明的手机,故意反问道。
夏永明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对公司经营一点也不感兴趣,是吗?你不是一直在说,喜欢数学,以后想搞学术,所以不想进公司吗?爸爸充分理解你,支持你做学术研究。学费生活费不用担心,你想念书念到几岁,爸爸赞助你到几岁。公司经营的这些事,你压根就不喜欢,也没参与过。你的这个股东,其实也就是个名义股东,对吧?”
夏永明说完之后,特意看了蔡菡菡一眼,满心期待蔡菡菡的回答。蔡菡菡却并不说话,也只是盯着夏永明看。夏永明被蔡菡菡盯得不自在起来,问道:“怎么了?”
蔡菡菡还是不说话,只是猛的把夏永明倒扣在桌上的手机翻了过来。而屏幕上清清楚楚地显示着正在录音。
“爸爸,套我话呢?想录音?”蔡菡菡的语气依旧平静,但足够让夏永明打了个寒颤。
夏永明尴尬地退出了录音,对蔡菡菡坦白道:“菡菡,那我就把话给你挑明了。我和你妈妈准备离婚,眼下这些生意里最出色的就是你挂名的那个服装喷花公司。你反正也不喜欢公司的事,不如到时候承认自己就是个名义股东。爸爸会补偿你的。你要是毕业后想留在美国,爸爸也可以在那边给你买个房子。你妈妈公司确实运转得不错,但要说现金流和房产,那可比不上我,她未必能给你什么实质性支持。有很多套房产很多资金,都是我们结婚前的资产了。我和她,婚前可是做过财产公证的。菡菡,你明白了吗?”
夏永明的意思,蔡菡菡明白了。父亲是想让她选边站。
那服装喷花公司是前几年刚刚成立的,被蔡如冰运营得相当不错。公司的股份,蔡如冰、蔡菡菡、夏永明平均拥有。只要蔡菡菡承认自己只是个名义股东,那么全部的股份就是蔡如冰和夏永明一人一半了。
“怎么样,菡菡?”夏永明问道。
“你要我承认自己是名义股东,然后从妈妈那里分更多的股份更多的钱是吗?”
蔡菡菡望着夏永明,突然笑了起来。夏永明一头雾水,问道:“你笑什么?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我笑你忘记了一件事,”蔡菡菡带着笑,对着眼前的父亲说道:
“你忘记了吗?我叫蔡菡菡,不是夏菡菡。”
蔡菡菡搬进这个家时是十三岁。
十二年之后,蔡菡菡又把自己的东西装进行一个大大的行李箱里准备离开。和当年一样,她来的时候并未带着多少喜悦,走的时候也没有什么悲伤。她熟练地打包、装箱,把原本就不多的东西轻车熟路地塞进那只常用的墨绿色行李箱里。
夏蘅站在蔡菡菡旁边,想帮她做点什么,却找不到机会插手。从开始收拾到收拾完毕,蔡菡菡只花了一个小时不到的时间。她一直都是这样的女孩,利索、简洁,从不拖泥带水。
“菡菡,你们房子……找好了吗?”夏蘅问道。
蔡菡菡拍了拍行李箱,说道:“妈妈找好了。先租一个,我和妈妈两个人住足够了,等之后事情解决了再买一个。现在诉讼阶段,不太方便再购置什么房产。”
“你真的要搬走吗?”夏蘅又问。
蔡菡菡点点头:“起诉状已经交上去了。不过第一次一般都不会判离,就等着六个月后再次起诉。这段时间里,妈妈都不想再见到他了。”
“你知道……爸爸的事吧?我是说,他的女朋友已经……”夏蘅欲言又止。
蔡菡菡无奈地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了,爸爸自己告诉我的。”
夏蘅望着蔡菡菡,她的脸上依旧平静,似乎丝毫没有被这段时间家里翻天覆地的事件而影响。相反,夏苏苏和夏薇薇那边已经闹翻了天。尤其是当她们知道夏永明新交的女朋友夏楠已经怀孕四个月的时候,更是焦急地从悠闲的海岛假日中火速飞回国来。
“哥哥,想想办法。可不能让她生啊。”夏苏苏一脸焦虑,刚下飞机便直接来找夏蘅,连妆也没有化。
“就是啊哥哥,爸爸糊涂了。妈妈已经出局了,而且那女的年轻漂亮,生个男孩子,爸爸一上头,咱们全部玩完。”夏薇薇也满面愁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