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可芙输入密码,密码是她的生日。刚进门,叶忍便迎上来抱住了她。
“生日快乐,可芙。”叶忍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金可芙累了一天,此时的叶忍宛如她的依靠。她紧紧地抱住叶忍,撒娇道:“吃大桌饭,真的好累。坐了两个小时,结果什么也没吃饱。”
叶忍拉过金可芙,餐桌上已经做好了三菜一汤。而那道可以媲美母亲制作的酱牛肉,当然放在最中间的位置。
“特意给你做的。”叶忍说道。
金可芙像小孩一样雀跃。她直接用手抓了一片牛肉放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对叶忍说道:“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什么事?”叶忍问道。
金可芙放松地坐在沙发上,说道:“下个月画廊的场地租约就到期了。租金是他给的,租了两年。等租期一到,我就准备和他摊牌。画廊不开了。”
“不开了?那你打算做什么?”叶忍疑惑地问道。在叶忍看来,金可芙的生活令人羡慕。除了母亲失踪和有一个控制欲稍强的父亲以外,其他的一切都堪称完美。
金可芙做了个鬼脸,笑道:“我打算跟你学摄影,当独立摄影师。到时候我就说反正家里的生意和我没关系,其他的事情也别指望我。我就和你在一起,一起工作,一起挣钱。我很能吃苦的,你不用担心。在国外上学的时候,我还去餐厅里打过工呢。我早就想摆脱他了,一直在攒钱。咱们可以拿着这钱,先开一个小小的摄影工作室。虽然攒的钱肯定是没有结婚拿嫁妆的钱多,但是我可不想如了他的愿,嫁给他指定的人。”
听着金可芙的计划,叶忍目瞪口呆。他从未想过金可芙会如此勇敢地想要放弃他所羡慕的生活。
“你……你想好了吗?你确定要这么做?要不你再考虑考虑吧可芙,这么大的事,总要和人商量商量的。你爸爸不事大病初愈吗?你这样会不会刺激到他?”叶忍有些慌乱地问道。很显然,她的果断和决绝并没有得到他的强烈赞同,反而使他忐忑起来。
见叶忍一脸惶恐,金可芙把他拉到沙发上坐下,安慰道:“不用担心,他在意的小孩又不是我。我有权选择自己想过的生活。我这几天已经尝试着自己拍了许多照片,也自己做了网络账号。以后你出去拍照的时候也带上我练练手,等到我们把工作室开起来,一切就都会顺利起来了。前期辛苦一点没关系的。”
叶忍没想到金可芙居然主动提出要放弃优渥的生活一起创业。他一直以为金可芙是个漂亮的豌豆公主,连放在十二层羽绒被下的一颗豌豆都能感觉出来的那种养尊处优的女孩。
金可芙一扭头,忽然看见叶忍放在桌上还未开封的新相机。她惊讶地问道:“你买新相机了?不是说最近没什么钱,过一阵子再买吗?”
“嗯……昨天忽然有一笔尾款到了,我就先买了。”叶忍回答得有些结巴。
“噢,这样啊。那我们一起努力。”金可芙想,这一次,她做出了与母亲截然不同的选择,那么必然会收获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生。
只见对面的叶忍焦虑不安地坐着,纠结了一阵之后,朝满脸期待的金可芙说道:
“可芙,要么你……再想想?”
金可芙人生中一共有过两次“不怕吃苦”的宣言。
第一次是为了说服母亲带她走。当时的金可芙不过十三岁,她一边哭一边努力地向金艳丽表示自己吃得差一点穿得差一点都没有关系。她甚至还用尽了十三岁时的智慧,为母亲和自己构思了一条自力更生的道路:母亲厨艺不错,可以当厨师。自己会英文,休息天可以给别人当英文家教,她们可以不用依靠父亲生活。在金艳丽看来,金可芙提出的建议实在是太过幼稚而理想化,因此她并没有做丝毫的考虑,选择把金可芙留给罗正梁。
而面对叶忍,金可芙第二次表明了自己的人生志向。
她想摆脱罗正梁,并对由此可能产生的后果毫不畏惧。她交往过家境富裕的男友,可他们与她交往的原因无非两点:第一,她漂亮;第二,她也同样富有。每当金可芙开玩笑般地提出要独立生活,彻底离开罗正梁的时候,对面的男孩们总是露出一副不可置信又难以理解的样子。从那些无比相似的眼神中,金可芙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他们作为她的男友,爱上的不仅仅是她这个人,还包括她的身份。毕竟在富有的家庭中长大,这些男孩们早已清楚爱情之外还有许多需要考量的因素。刨除掉“罗中医女儿”这个标签,那么他们对她的爱陡然间便减少了许多,远远不够支撑爱情延续下去。
金可芙想,既然含着金汤匙的男人们如此畏畏缩缩,不如找一个普通却善良的。于是她遇见了叶忍。在金可芙眼里,叶忍朴实、善良、勤劳,会做家务,时常沉默,和以往的男人们都不同。金可芙认为叶忍本来就不曾拥有过优越的物质生活,因此也就没有什么可失去的。除了会做与金艳丽的手艺不相上下的酱牛肉以外,他说普通话时还带着一点类似金艳丽的口音,这更让金可芙产生了莫名的亲切感。
向叶忍坦白了自己的计划之后,金可芙坦荡而舒心。想到叶忍几天后有个外地的拍摄,金可芙忍不住提议道:“叶忍,要不我和你一起去吧?”
叶忍愣了一下,说道:“这是给一个还没开放的景区拍宣传照,那地方挺偏僻的,得高铁转大巴,到了估计都很晚了。太辛苦了,我怕你不习惯。”
金可芙却满不在乎地说道:“辛苦?我从来就不怕辛苦。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在国外的时候我一直都自己打工,便利店、餐厅还有家教,我都做过。而且我已经学了一段时间摄影了,我想看看自己的实力究竟怎么样。你带我去,我和你一起拍,看看独立摄影师的工作流程,为以后开工作室做做准备。”
金可芙没有说谎。罗正梁给选择的专业是艺术史,这是一门在金可芙眼里花钱多于挣钱的专业。金可芙周围的留学生分为两种,一种是不需要打工的,另一种是需要自己打工挣生活费的。而她所学的艺术史专业,大抵所有的学生都属于前者。他们既然选择了这个专业,也就做好了花钱的准备,丰厚殷实的家底足以支撑得起他们每日的party和购物。而金可芙却觉得时间宝贵,她必须抓紧时间让自己适应普通的生活。所谓普通的生活,就是金艳丽所不习惯的“劳动生活”。在金可芙眼里,母亲就是因为太早被父亲圈养起来,也没有储蓄的习惯,因此丧失了出门劳动的能力和独自生活勇气。为了避免被父亲变成另一只金丝雀,金可芙一边上学一边兼职,默默地把罗正梁给的生活费存起来。在打工的过程里,她遇见了许多需要靠兼职来赚取生活费的同学,并和他们成为了朋友。和唐仲樱一样,金可芙对朋友很是大方,经常在收工之后请大家喝饮料吃东西。久而久之,她成了这群人里面的大姐头,回国之后依然被簇拥着。在与snow club分离的那段时间里,这些打工时认识的朋友成了她孤独时的慰藉。
叶忍见金可芙十分坚决,便点头道:“你和我一起去倒是可以,但你跟家里怎么说呢?你不是说你爸爸最近特别留意你的一举一动吗?画廊呢?这几天先关门吗?”
金可芙毫不在意,回答道:“这个我当然有办法。找我的战友帮忙就行了。”
“战友?是谁?”叶忍一脸疑惑。
金可芙眨了眨眼,说道:“这你就不用管了。你先收拾东西吧,明天晚上我和你一起出发。”
所谓“战友”,自然是与她同一战线的谢则宁了。既然谢则宁已经多次说明两个人可以互相帮助,那么金可芙也就不再客气了。她拨通了谢则宁的电话,约了地方见面,表示有事情要请他帮忙。
谢则宁来得很准时。到的时候还带了一个厚厚的纸袋,双手递给金可芙。
“这是什么?”金可芙问道。
谢则宁回答道:“生日礼物。”
“生日礼物你那天已经送过了。”金可芙有些惊讶。生日宴当天,谢则宁已经送过她一只纯金的手镯。
谢则宁却笑道:“那不是我自己选的。是他们选好让我送的,没什么特别的意义。现在这个,是我自己送的。”
金可芙打开纸袋,发现里面还有一个纸盒。拆开纸盒,里面是一瓶细长的冰酒。
“云岭……云岭冰酒?”
“对,”谢则宁点点头:“那天听你说小时候在加拿大呆过,所以我想着给你送一瓶产地加拿大的冰酒。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这个牌子,金可芙很熟悉。以前在里士满的时候,母亲有时候兴致盎然,就会在晚餐的时候开一瓶冰酒小酌一番。母亲最爱喝的,就是云岭冰酒。金可芙陪着母亲吃饭,也端着一只小小的玻璃杯。母亲会笑着也给她的玻璃杯倒上一点点,母女俩一起碰杯。
金可芙轻轻地抚摸着酒瓶,没有说话。谢则宁有些紧张起来,问道:“对不起,是不是让你想起妈妈了?她要是知道你现在这么漂亮这么能干,肯定会很开心的。”
金可芙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关于母亲,父亲提供给外界的自然是另一个版本。在父亲的版本里,母亲回国之后就生病去世了,他悲痛万分,后来才娶了玲姐。谢则宁对于故事的真相自然是一无所知的,但金可芙认为也没有必要解释太多。她把冰酒装进盒子,笑道:“谢谢你,那我就收下了。”
“喜欢就好。”谢则宁因为送出了一份满意的礼物而感到一阵欣慰。
“对了,今天叫你出来,是想让你帮我一个忙。”金可芙见时间不早了,赶紧切入正题。
“当然,说了我们是战友,要互相帮助的。”谢则宁坦率地说道。
金可芙不好意思地看了谢则宁一眼,说道:“我要出去几天,但不想让我爸爸知道。你能不能配合我,就说是你和我一起出去玩?”
谢则宁问道:“是要和男朋友出去玩吗?”
“不是玩,有正事。”金可芙纠正道,但并没有否认要和叶忍一起去的事实。
谢则宁点点头:“小事情,当然可以。你大概去多少天?我也趁这个时间去趟外地,这样在我爸妈面前也能演得像一点。我们趁现在拍几张合照,到时候再给他们看一看,就说是在旅行途中拍的,那就更不会被怀疑了。”
谢则宁一边说,一边拿出手机。这边金可芙也配合地凑过来,两个人一起自拍了好几张。一切准备就绪,金可芙愉快地告别了战友谢则宁。金可芙想,这并不是一次普通的出行,这是她迈向新生活的第一步,是她和自己选择的男孩第一次长途旅行。
这趟夜晚的出行,比叶忍说得还要再艰苦一些。由于太晚订票,只能买到两张站票。金可芙站在两节车厢的交接处,时不时还有过往打水的人来来回回,逼仄得很。她坐在叶忍带来的小马扎上,脸上没有丝毫不耐烦,反而闪耀着一种欣喜和惊奇。两个小时的车程过后,他们又上了旅游景区的大巴车,一路颠簸,终于来到了甲方给安排的小小旅馆里。这样简陋的旅馆,金可芙从来没有住过,但她还是兴奋地在房间里跑跳旋转。
“你先休息一下吃点东西,我先去洗个澡。”相比于金可芙的激动,叶忍显得冷静了许多。他把自己的相机和手机小心翼翼地放好,转身进了卫生间。
叶忍的相机是新的,顶级的配置。之前一直舍不得买,最近才花了血本买的。金可芙正打算吃在高铁站买回来的汉堡,忽然听见叶忍的手机不断传来新消息的叮咚声。金可芙一直以来都没有翻看男友手机的习惯,此刻她轻轻一瞥,看见他那亮起来的屏幕上显示了电量只剩最后一点。
金可芙拿过充电线给叶忍的手机充电。而这时候那消息的叮咚声又开始传来。她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只见手机的屏幕上传来一条消息:“钱都收到了吧?好好劝劝她回来吧,不要再固执做傻事。”
而那消息上方显示的名字,更是金可芙无比熟悉却想逃避的三个字:
“罗正梁”。
唐仲樱时常想,在当初不告而别之后,外婆究竟有没有怨恨过她。
“千万别像你那个妈妈一样。”这是外婆的口头禅,但最后却一语成谶。
她还是变成了和母亲一样的人。她和母亲一样,为了离开小镇,为了告别贫穷,为了太妃糖和独立的大卧室,用尽了所有的智慧。对外婆的想念,最终变成一缕愧疚,每年到了阴雨绵绵的三四月份便会更加浓烈。
“要是被奶奶发现就完了。”唐仲樱开着车,小声对顾由说道。
在顾由的人工导航下,唐仲樱踏上了重返小镇的路。她临时决定回去看外婆。而这个决定,唐仲樱隐瞒了除顾由之外的所有人,包括唐季杉。
“等一会儿想好要说什么了吗?”顾由坐在副驾驶上,问正在开车的唐仲樱。
唐仲樱没有说话。她觉得自己有好多话想说,但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我很久没回外婆家了。”唐仲樱喃喃自语。与其说是“很久没回”,不如说是从来没有回过。在选择了爷爷奶奶之后,唐仲樱与唐季杉很默契地不再在日常生活中提起母亲和外婆。似乎不提起,一切就可以当作未曾发生。
唐仲樱开了三个小时,终于回到了当年那个她急于逃离的小镇。小镇的外延已经变了许多,立起了不少高楼,马路也宽敞多了。但越往里面开,曾经那种潮湿古旧的味道却越是浓烈。外婆家在那条长长的青石板路尽头,车子是开不进去的。唐仲樱把车停在路口的空地上,和顾由一起下了车。
外婆家的门虚掩着,唐仲樱能隐隐约约听到屋里电视的声音。唐仲樱侧耳一听,果然还是新闻。外婆看电视只看新闻,其余的一概不看。从新闻里,她根据画面,搭配字幕里偶尔认识的几个字来猜测新闻的内容,一般情况下居然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外婆原本不怎么识字,唐仲樱在的那几年教了她许多。外婆没有上过学,学起字来倒是很快。唐仲樱头一天教两三遍,外婆就记住了,能念能写。第二天唐仲樱放学回来考外婆,外婆居然也对答如流。唐仲樱想,外婆是有学习的天赋的。如果外婆能有上学的条件,学得也许会比母亲还好。
“谁在外面?”屋里传来一个埋藏在唐仲樱记忆里的声音。是外婆。
顾由把门打开一条缝,说道:“婆婆,有人来看你了。”
“噢,小由啊。谁会来看我呢?”
外婆边说边走出来开门,唐仲樱紧张得把手握成拳头。在见面之前,她在心里幻想了无数与外婆重逢的场景。外婆是会激动地把她抱在怀里放声大哭,还是气愤地痛骂她忘恩负义?唐仲樱只觉得心跳越来越快,仿佛在等待一场试炼的结果。
门被缓缓打开。四目相对,外婆愣了一下。唐仲樱的拳头握得更紧了,额头上也沁出了汗水。
“噢,是阿樱啊,快进来坐吧。”外婆摇着轮椅,转身就要给唐仲樱去倒水。
外婆没有激动得落泪,也没有气愤地指责。她神色如常,语气平静,仿佛唐仲樱只是放学归来。外婆的反应出乎唐仲樱的预料,她有些震惊,愣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外婆又重复了一遍:“进来吧阿樱,没吃饭吧?外婆给你做点面条吃。小由也坐下一起吃。”
外婆说完,便摇着轮椅进了厨房。厨房里很快传来洗菜声和烧水声,唐仲樱坐在那张旧沙发上,一切就像是十一年前一样。
“外婆好奇怪,她为什么一点都不惊讶?”唐仲樱小声问顾由。
顾由摊了摊手:“我也不知道。可能年纪大了,感情也平淡了。”
外婆的面条很快烧好了。面条是唐仲樱爱吃的细面,上面点缀着翠绿的青菜。外婆做菜就是这样,虽然没有什么贵食材,永远都是清清爽爽。唐仲樱把筷子伸下去,却发现面条下面藏着荷包蛋。她数了数,一共六个。
一个小小的饭碗里,悄悄地藏了六个荷包蛋。这荷包蛋就像外婆每年生日给的鸡蛋和红包一样,爱得隐忍又深邃。
“阿樱大学毕业了吗?”外婆坐在餐桌旁,一边摘菜一边问道。
“毕业了,去年刚从美国回来。”唐仲樱回答道。
“阿弟也在上学吧?”
“嗯,他学得设计。也在美国。”
“阿樱长得这么高了,比你妈妈还要高一个头。这么快吃完了?我再给你盛点。”外婆见唐仲樱的碗空了,便又要去给她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