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的柜子里塞满了姚臻来不及带走的衣服,以及王家和留下的书籍和文具。而在那堆东西里,姚念还看见了一本相册。熟悉的封面,是她小时候一家三口的影集。这本影集,也被姚臻归位“不重要的东西”而没有带走。
姚念拿起相册,上面簌簌落下来许多灰尘。翻开第一页,就是上幼儿园的时候一家三口拍的全家福。照片中的姚臻美丽动人,王家和看上去神采奕奕,而姚念则是一个算不上可爱的普通小孩,黄色细软的头发,塌鼻子。然而在父母的怀抱中,神情还是很幸福的。姚念又往后翻了几页,只见那相册里夹着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她好奇地把它展开,纸张四四方方的,开头写着“出生证明”几个字。
是自己的出生证明。姚念之前从未见过。看见自己的出生日期,姚念愣了一下。出生证明上的年龄比她护照上的年龄大了一岁。
她继续往下看,母亲栏自然写着姚臻的名字,而父亲那一栏,却让姚念目瞪口呆。
姚念只觉得周围的空气仿佛都被抽走,难以呼吸。她蹲了下来,感到一阵眩晕。在父亲那一栏栏里,赫然写着一个她不认识的名字:
“陈亮”。
第50章 白河夜船
那张出生证明,与姚臻塞在柜子里那只王家和生前常用的公文包一起被姚念带上了回大洋彼岸的航班上。
从姚念有记忆开始,王家和一直用这只公文包。王家和对姚臻与姚念大方,但自己却来得十分节俭。姚臻的包放满了包柜,而王家和却似乎只有这么一个常用的包。姚念把这只黑色的牛皮包抱在怀里,仿佛还能感受到王家和留下的温暖。她拉开拉链,发现包里还装着几样东西。一张三个人的全家福,照片背面写着“念念六岁留念”。一本便签本,是王家和做的工作会议记录,用的是漂亮的英文花体字,落款的日期都是十多年前。还有一张姚臻早年出过的专辑。
关于这张唯一的专辑,姚念听姚臻说过无数次。姚臻每次都对这段往事充满激情,她无比详细地介绍自己是如何被投资人看中,又是如何在半个月之内录完了整张专辑十首歌。而其中一首,还录制了MV。在那一支MV里,她又换了多少身衣服……每次如数家珍地聊起这段往事时,姚臻神采飞扬。姚念长大后逐渐知道,那十首歌都是翻唱,而这张专辑也不过是相当于投资人自费送给姚臻的礼物,属于玩票之作。当姚念渐渐对姚臻祥林嫂般的往事分享不耐烦的时候,王家和却依旧好脾气地听着。等到姚臻说完,他总会把那张专辑放进CD机,笑呵呵地提议道:“那就让我们再来听一听。”
姚念把专辑拿在手里。它已经很旧了,封面的照片都有些刮花。姚臻的精美写真旁边,印着“民歌新星”几个字,字体透露出上个世纪的审美。姚念把专辑翻过来,在背面印着歌曲目录和个人介绍,而在那一长串介绍的末尾,看见了令她惊讶的一行小字。
“制作人:陈亮”。
这个陈亮,是自己出生证明上的那个陈亮吗?姚念第一次对自己产生的怀疑。她无法接受父亲是王家和以外的任何人。尽管对母亲已经失望至极,但出于一种对探究身世的强烈本能与渴望,姚念还是联系了姚臻,借口说唐仲樱让她捎一些礼物回来。听到女孩们的名字,姚臻很是兴奋。这些昔日牌友们的女儿,是姚臻与所谓的“富裕阶层”最后的一丝联系,因此她毫不犹豫地把新地址发给了姚念。
意外发现的集邮册,又给姚臻的生活带来了一线生机。姚念按照姚臻给的新地址来到了新的公寓,比上次那个乱七八糟的小公寓又好了许多。两室一厅,带着地暖,地段也便利了很多。姚臻带着笑,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
“不用脱鞋了,你就这样进来吧。反正今天下午叫了阿姨来打扫卫生。”姚臻笑嘻嘻地说道。
“你有钱请阿姨了?”姚念问。
姚臻扬了扬眉毛,骄傲地说道:“当然。这就叫天无绝人之路。我有了本金,现在跟着Nick做投资,我还挣了钱呢。”
Nick显然是那位母亲的新男友。看着房间里出现的某些男性衣物,姚念知道他也经常会出现在这个屋子里。
姚念沉默着坐下。刚来里士满的时候,姚臻特意找了一个住家阿姨。除此之外,每周还会在周末再叫上钟点工阿姨专门来做大扫除以及修剪花园。之后经济上捉襟见肘,住家阿姨是请不起了,只能换成钟点工,再后来连请钟点工都吃力。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姚臻被迫自己做家务。而她做家务的方式就是“扔”和“堆”。所有的东西都堆在一起,而如果实在塞不下了就扔掉,图个清静。当时住寄宿学校的姚念每个周末回来,都要充当钟点工的角色,把房间里里外外都收拾一遍。
“见到阿樱她们了?她们应该……过得很好吧?”姚臻眼里闪着一些羡慕的眼光。
姚念却没有回答,只是把手伸进自己的巨大背包里拿东西。
姚臻期待地望着姚念,感慨道:“现在的确是今非昔比了,但咱们以前玩得那么好,她们多给买点好东西也是应该的。人嘛,不能忘本。给我看看,她们让你给我带什么礼物了。”
姚臻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来。姚念把那张出生证明放到姚臻手上,一字一句地问道:“陈亮是谁?”
姚臻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姚念抓住姚臻的手腕,重复问道:“陈亮是谁?”
“你从哪里找到这个东西的?”姚臻脸上的笑容在瞬间消失,变成了一种难以描述的羞愧和愤怒。
姚念平静地回答道:“你不用管我是哪里找到的,我就想知道他是谁。你、我、他之间到底是什么事。”
“我忘了。不记得了。”姚臻望着姚念,似笑非笑地说道。
姚念对于母亲的态度感到气愤而无奈。她没有看姚臻,只是喃喃自语:“要是爸爸在就好了。只有爸爸才喜欢我。”
听到姚念的这句话,姚臻一下子烦躁起来。她把那张出生证明狠狠地拍在茶几上,怒气冲冲地说道:“整天就知道跟我念叨爸爸爸爸。你要是争气一点,你就能有更好的爸爸,我就不会过得这么惨!”
“什么意思?”姚念愣在原地。
姚臻的怒气像被按下了开关,源源不断地向姚念涌来:“都怪你!长得不讨巧,性格也古怪,人家当然不喜欢你了。我创造了多少机会,让你能够被他喜欢,结果呢?你以为我想找王家和吗?我是没办法了才找他。你知不知道我们音乐学院有多难考?你知不知道我当年成绩有多好?多少人排着队追我,我最后为什么要找王家和这么个不是男人的男人……”
姚臻越说越气,姚念却陷入了回忆。她隐约记得自己上幼儿园的时候,母亲在某个父亲出差的周末带她去游乐园。在出门之前,姚臻给她好好地打扮了一番。新裙子新鞋子,一头稀稀疏疏的黄头发也编成了精巧的辫子。原本以为只是和母亲两个人,没想到母亲还叫了另一个男人来。男人长得矮胖,带着一只很重的手表,太阳下闪着金光。那男人对姚念很热情,硬是抱着她一起坐旋转木马。被男人抱着,姚念却只觉得害怕,尤其是男人手腕上的手表,硌得她下巴疼。男人又把姚念带到玩具店,让她尽情挑选喜欢的玩具。而姚念一个劲地往后退,小声说道:“不用了叔叔,爸爸会给我买的。”
“以后你有空的时候,也出来和我一起玩好吗?”矮胖的男人努力地蹲下来,试图拉近与姚念的距离。
姚念性格胆小,此时更是把求助的眼光望向了姚臻。而姚臻不仅没有给她任何支援,反而把她往前推了推,催促道:“念念,好好说话。”
姚念只觉得害怕,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放声大哭起来。男人哄了几句不见好,脸色顿时阴沉下来。姚臻也觉得不耐烦,忍不住大声呵斥了姚念几句。
“一点都不惹人喜欢,长得也不好看。我还以为你的孩子,至少会长得像你。”在回家的车上,姚念趴在轿车后座迷迷糊糊睡着了,但也能依稀听见男人在向母亲抱怨。
姚臻反驳道:“孩子胆小,见到陌生人就是这样的。这还不是因为你?我以前找过你多少次,你理我了吗?孩子胆小,你现在怪她?”
“当时我是真不知道怎么处理,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的情况。我毕竟是公众人物……”男人小声解释道。
姚臻也不甘示弱:“反正你现在看着办。你要是决定了,我就和王家和摊牌。”
姚念对这个“摊牌”印象非常深刻。当时的她,因为不懂“摊牌”是什么意思还默默思索了很久。但在哭完之后,姚念很快把这件事抛之脑后,毕竟她以为男人不过是母亲的一个普通朋友。
此时此刻,回忆和现实逐渐串联到了一起。姚念沉默了许久,指着出生证明上的名字问道:“是不是你小时候带我见过的那个人?我们一起去了游乐场对吧?后来还去看过电影,去滑过冰,是不是他?”
姚臻并不回答姚念的问题,而是自顾自说道:“你知道他多厉害吗?他手里有一家唱片公司,还有一家影视制作公司,才不是王家和那种靠工资生活的人呢。说是说外企高管,实际上和打工仔有什么区别……”
此时的姚念忽然意识到,原来在母亲在心里一直是瞧不起父亲的。姚臻把嫁给王家和这件事当作一种被逼无奈的下策,是对他的友情施舍,是一场无可奈何的谪仙记。
“你生了我,他不要你,所以你找了爸爸,是吗?后来他又回来找你了,你就把我推出去,把我当作取悦他的工具?妈妈,你当时生我,也是为了增加自己的筹码吧?”姚念冷冷地看着姚臻,面无表情地问道。
“什么?”姚臻紧张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头上的卷发器也掉了一个。她狼狈地弯下腰捡起来,却仍不忘回击道:“那又怎么样?都说母凭子贵,可惜人家就是没看上你,所以你爸爸才不要你。”
“我爸爸要我!我爸爸一直都最喜欢我!你说的那个人不是我爸爸!”姚念也站了起来,用姚臻未曾听过的音量吼道。
姚臻被姚念吓住了,呆在原地不敢出声。姚念拿上自己的背包转身离去,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停住了。姚念深吸了一口气,用不带一丝感情的口吻对姚臻说道:
“妈妈,你知道他为什么抛弃了我们吗?他不是看不上我,他是看不上你。”
第51章 豌豆公主
金可芙的生日宴搞得气派而隆重。作为罗家名义上的长女,又是现阶段想要着重推出的头号结婚员,罗正梁做足了表面功夫。只不过在宴会致辞上,微微歪斜的嘴巴和忍不住颤抖的左手还是透露出了他身体的真实情况。
“爸爸想让你快点结婚。”坐在旁边的罗盼男悄悄凑到金可芙耳边说道。
“我知道。”金可芙不动声色地回答。
罗盼男扫了一眼就坐的谢先生和谢太太,以及穿着正式参加生日宴的谢则宁,又凑近了姐姐一点,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我看这阵容,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爸爸这次是铁了心了,想让你快点完成任务。”
罗盼男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她知道自己和姐姐的任务是一样的,都是为了弟弟而服务。眼下父亲身体欠佳,看得出来是在抓紧时间为弟弟布局。等到姐姐结了婚,那么下一个就该轮到她罗盼男了。罗盼男抬头看了一眼谢则宁,长得还可以,不算讨厌。但是姐姐毕竟是个公认的美女,自己在外型方面确实是难以比拟的。到时候父亲会给介绍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呢?罗盼男忐忑不安。她与金可芙的世界里,母亲早已是一个被剥离的词汇,所有事情的决定权都只在父亲身上。想到这里,罗盼男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金可芙不紧不慢地举起酒杯向来参加自己生日宴的谢家人敬酒。等到放下酒杯,她才小声对罗盼男说道:“我才不会让他的计划得逞。”
金可芙很少叫罗正梁“爸爸”,大部分情况下都用“他”来代替。
“你准备怎么做?”罗盼男瞪大了眼睛。
金可芙笑了笑,却并不回答。她早已在心里做了计划,绝不成为父亲的棋子和工具。母亲害怕过苦日子,所以当年拿了一百万匆忙消失,但她可不一样,她要自己选择伴侣,自己构筑自己的生活。
“可芙,你不是说你的画廊里新到了一批新锐艺术家的作品吗?不如带则宁过去看看。”宴会进入尾声,罗正梁又开始暗示金可芙。
除了加速金可芙的相亲进程,罗正梁还花了大心思培训玲姐。为了让玲姐熟悉诊所业务,特意把手上一个生意最好的诊所让玲姐经营,美其名曰“练练手”。尽管没上过什么学的玲姐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但依然无法动摇罗正梁的心意。在罗正梁心里,金可芙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进入“继承人”序列的。这个女儿最好的归宿,莫过于乖乖完成结婚员的使命,带来一些丰厚的资源,两家持续合作,为弟弟的接盘打造一个无忧的环境。
金可芙和谢则宁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双双站了起来,表示这个提议非常不错。两个人和在场的长辈们打了个招呼,便笑盈盈地离场。坐在谢则宁的副驾上,金可芙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今天的任务也顺利完成。”谢则宁一边开车,一边笑着说道。
金可芙问道:“什么任务?”
谢则宁说道:“上次不是和罗小姐说过吗?咱们把相亲当作任务,好好配合。我看我们也不必去画廊。您告诉我您接下来打算去哪儿,我直接送您过去。送完您之后,我也去忙我自己的事就好了。”
金可芙想了想,说道:“行,你把我送到前面那个地铁站,我自己坐地铁过去。”
“什么神秘的地方?还不想被我知道?”谢则宁开玩笑地说道。
金可芙没有回答,谢则宁换了认真的口吻,说道:“我其实是觉得很惊讶。像你这样的女孩,居然还会坐地铁。”
金可芙反问道:“坐地铁是什么高超的技能吗?”
谢则宁解释道:“不是的。只是我以前接触过的女孩子,很少会去坐地铁……”
谢则宁说的倒也是实情。若干次的相亲经历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心动感觉,倒是让他成了一个细心的观察家。女孩们喜欢什么礼物、想要什么称赞,以及每句话后面的小心思,他熟能生巧,现在都已经掌握了不少。在他看来,像金可芙这种级别的漂亮女孩,是没有必要坐地铁的。无论去哪里,自然有人心甘情愿地车接车送。而堵车的风险也是不存在的,毕竟这样的女孩就算迟到也会轻易得到原谅。
金可芙熟练地从包里拿出一双平底球鞋,快速换掉了脚上的高跟鞋。
“下班高峰,高跟鞋很难挤上去。”金可芙怕谢则宁不明白,还特意解释了一遍。谢则宁便也听从她的指挥,在路口停了车。
金可芙刚要下车,谢则宁忽然说道:“生日快乐。”
“谢谢,你刚才生日宴会上已经说过了。”金可芙说道。
谢则宁笑了笑,说道:“刚才是演戏,现在是真心说的。好了,不打扰你了,你快去约会吧。这么重要的节日,是应该和男朋友一起度过的。”
谢则宁如此自然地说出“男朋友”这三个字,这让金可芙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坐地铁,的确是要去叶忍家。
“那你呢?你等会儿是不是也去和你真正的女朋友约会?”金可芙问道。
谢则宁叹了一口气,说道:“是,我去和我的女朋友约会。我的女朋友就是工作,我想和工作结婚。”
“想不到你这么热爱工作。听你爸妈的描述,还以为你是不思上进的二世祖呢。你的笑话有点冷,和今天的天气很像,不过还是谢谢你。”金可芙想起第一次见面时谢先生就提过的“顽劣”二字,觉得这个词语和眼前的谢则宁一点也对不上号。
谢则宁自嘲地说道:“和我哥哥比,我就是个不务正业的二混子。不过这样也好,他们的关注点都在哥哥身上,我正好可以做点自己喜欢的。罗小姐,我会和你保持默契的。”
金可芙朝谢则宁点了点头表示感谢,下车前又转回头说了句:“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谢则宁也回应道。
金可芙下了车,径直朝地铁站走去。坐了三站地铁,再出来步行八分钟,很快就到了叶忍租住的小公寓。公寓的位置不错,金可芙一次性给叶忍交了半年的房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