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只是敲给外城的人听的,就像南奕说的一样,内城的屏蔽层是不关闭的。
路上没看到行人,古董车沿着地面上的街道向前行驶,车轮轧在完全平坦的路面上,无声无息。
裴染看向窗外,“这些树是假的。”
有一棵树露出了破绽,靠近地面的部分像是出了某种显示故障,不停地闪烁,那截树干就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
树木和天空一样,也是投影而已。
这倒是方便,投影出一棵形态完美的树,比真的养一棵树容易多了。
车子穿过城市,开了一阵,拐到一幢四四方方,造型现代的建筑前,停了下来。
估计就是瑞玛口中的“拘留中心”。
瑞玛和两个随从下车,押着裴染和W出来。
拘留中心的大门自动打开,几个人往里走,穿过一条走廊。
走廊两边全是一间间的小隔间。
隔间的门都是铁栅,往牢房里看,里面一览无余。
每间也就两米见方,还没有金姐的旅馆房间大,也没有床,只有一张固定在墙上,三四十公分宽,一米多长的金属板,可以坐人。
旁边靠里倒是有个马桶,只不过完全暴露在栅栏门外的视野中。
很多隔间里都关着人。
人们大多破衣烂衫,脏兮兮的,看着像是外城的人,和整洁的内城格格不入。
有人过来了,隔间里的人大都只漠然地看外面一眼,在板子上或坐或卧,都没什么反应。
这个叫做“拘留中心”的地方,很像一座监狱。
瑞玛他们穿过走廊,乘电梯上了三楼。
三楼也同样是牢房,不同的是,牢房基本都空着,往前走了一段,终于看见人了。
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看着有点年纪了,一头自来卷的半长的头发炸了一样乱飞着,身上的衣服为了保暖,套得一层又一层,破破烂烂的。
瑞玛冷冷地瞥了牢房里的那女人一眼,又看了眼裴染。
“看到没有,这也是和你一样,扰乱极光城治安的人。”
那女人听见脚步声,已经冲到铁栅前,看清是瑞玛,吼了出来:
“瑞玛,你还我孩子!”
她的声音嘶哑,就像声带被粗砺的砂纸打磨过,显见得好久没喝过水了
“你用人命赚钱,你早晚不得好死!”
“你从外城进了内城,就觉得自己变成人上人了?你比内城那群人还混蛋!”
瑞玛转过头吩咐:“给她一下。”
立刻有个随从过去,从口袋里掏出个银色的小东西按在她身上。
W说:“是电击器。”
明亮的电火花闪过,“啪”的一声响,女人的咒骂声戛然而止,人向后栽倒下去。
第161章
女人委顿在地, 瑞玛连目光都没再转过去,昂首阔步地继续往前走,几个人一路到底,打开了一扇门。
这里倒是不像监狱房间了, 更像一间审讯室。
白色的灯光冷冽, 房间里没有杂物, 只有一张长桌和几把椅子。
瑞玛扬了扬下巴,示意两个手下上前, 给裴染和W搜身。
W随身什么都不带,口袋里空空如也。
裴染身上倒是有不少东西——有普通手环和抑制手环, 有永远随身携带的纸和笔,有一把夜影M3000型战术手枪, 还有她从白港起就带在身上的JTN34, 现在只剩一板, 上面有最后两粒药。
红色的抑制手环上半个字都没有, 也没有突出特征, 看起来就像个装饰品, 瑞玛只随便看了一眼,就把裴染的私人物品全都扫进一个小篮子里,扔到旁边。
瑞玛示意裴染和W,“坐到那边椅子上。”
她点点桌面, 打开一面虚拟屏, 在上面划了划,好像在打开什么界面, 然后才问裴染:“姓名?”
这种混乱的末世, 身份都是自己给的,裴染胡扯:“霓捷。”
瑞玛问清楚是哪两个字, 又问:“年龄?”
“22。”
“联邦公民身份号码?”
裴染卡壳一瞬,谁知道这个联邦公民身份号码是几位,编不出来。
W马上在她耳边报:“NG794102350。”
裴染照着说了。
网络崩了,全联邦如果只剩下唯一的一份公民资料库备份,一定在W的脑子里,瞎报他们也查不出来。
瑞玛这才问:“你的枪是从哪来的?”
裴染:这问题问的。
而且有点好笑。她是联邦国防安全部的人,合法持枪,却被一个非法持枪的公司职员审问枪械来源。
裴染眼都不眨,“枪是捡来的。”
瑞玛又问:“什么时候到的极光城?”
裴染:“昨天。”
瑞玛:“具体时间。”
裴染:“晚上七点。”
瑞玛继续审:“是谁带你进来的?”
裴染:“一个路上遇到的好心人。”
这些问题毫无意义,浪费时间,她要是真想知道,只要自己去外城查一下就行了。
可瑞玛好像其实并不太关心,只是随口一问,一边听一边用手指飞快地点着屏幕,在做记录。
“在酒吧里死的那个人是谁?”
“不认识,一个非要跟我打牌的人,不打就砸东西。”
“为什么要杀他?”
“我没有。他自己开枪走火。”
瑞玛飞舞的手指停住,从虚拟屏幕上方看了裴染一眼。
“他的手腕也是自己断的?”
裴染耐心答:“他用枪对着我,我是为了自卫。”
瑞玛随口问完,就说:“根据极光城的治安条例,涉嫌谋杀的话,会被处死。”
W有点忍不住,冷冷地问她:“极光城的治安条例?极光城什么时候脱离联邦独立了?”
裴染悄悄地用脚尖踢了一下他的小腿。
在人家的地盘,安全代理人大人要是不收敛一点,说不定要吃苦头。
他身体又那么敏感,挨一下电击,怕是要升天。
W被她踹了,立即收声,向后靠在椅背上,抿住嘴唇。
瑞玛仍旧是那种目空一切的表情,“现在是特殊时期,联邦已经彻底瘫痪了,我们天维集团当然要自己对极光城的治安负责。”
她把话题拉回来,盯着裴染。
“你今天在酒吧杀人这件事,目击者众多,证据确凿,我今晚会把证据和材料整理好,提交到系统中,一两天之内就会出结果。”
裴染问她:“然后呢?”
瑞玛回答:“然后基地的事务管理处会过目你的案子,返回处理结果,一般来说,应该是电击处决。”
“电击处决”这四个字,咬字特别重,瑞玛盯着裴染的眼睛。
裴染没有吭声。
W马上在旁边问:“那我这个从犯呢?”
瑞玛没想到有人会自己跳出来求处决,只得重新打开屏幕,象征性地点了几下。
“叫什么?”
W回答:“霓野。”
裴染在脑中抗议:“凭什么你比我大了两辈?”
W理性地回答:“你叫‘你姐’,我要是叫‘你哥’的话,会不会太过明显?”
不管怎样,瑞玛没听出毛病,登记过W的基本信息,才说:“你也一样,等候处理结果。”
她关掉屏幕站起来,指挥手下,“把他们关起来。”
好像这就算说完了,完全没提参加比赛的事。
裴染站起来,忽然开口问她:“能不能把我那板药还给我?”
瑞玛抬起眼睛。
裴染解释:“我有严重的过敏,对很多东西都会过敏,要命的那种,如果发作的时候不能及时服药,就死了。”
瑞玛又瞥了那板药一眼,竟然真的把它从小筐里拣出来,顺着桌面一扔,让它滑过来了。
裴染默默地把药收进口袋。
拿到药倒在其次,裴染更想试探一下。
一个马上就要被电击处决的人,竟然还能拿到救命的抗过敏药,可见瑞玛并不是真的想杀她。
一个手下过来,带裴染和W回到走廊上,打开了一间牢房的铁栅门,就在关那个女人的牢房的斜对面。
那女人已经醒了,被刚刚那一下电击折腾得不轻,正坐在地上大口地喘气。
W问瑞玛那个手下:“我妹妹过敏发作的时候很危险,需要人帮忙,我们两个能关在一起么?”
那人瞥他们一眼,大概懒得再开一间牢房,真的把他俩推进去,把铁栅门重新锁起来了。
牢房窄小,裴染扫视一圈,两秒钟就参观完毕。
她在脑中说:“这种铁栅门的锁随手就可以打开。”
“可到处都是监控,”W说,“街道上也全是,我们一路过来时,除了路上公开的监控摄像头,我至少还发现了几十个隐藏的,比黑井还多。”
现在成功进了内城,瑞玛还没有掀开她的底牌,说出她把人弄进来到底是打算干什么,可以先待在这里,静观其变。
正想着,瑞玛和那两个手下就又过来了。
他们从两人的牢房门前路过,他们看都不看这边一眼,打开的是对面牢房的门。
坐在地上的女人一看见瑞玛进来,呼地站起来,就往上扑,不过马上被那两个手下死死地摁在墙上。
瑞玛说:“你也不用再骂了,基地事务管理处已经下了通知,你的谋杀罪名成立,今天午夜之前电击处死。”
女人狂吼了一声,愤怒地疯狂挣扎。
无奈被人牢牢按着。
一个手下拿出一副手铐一样的东西,一端拷在她的手腕上,另一端扣在墙
上的一个金属环上。
瑞玛他们三个一起退出了牢房。
扣手铐的那个人手里捏着个小遥控器,随手按了一下。
裴染看见,对面牢房里,一道明亮的弧光闪过,那女人的吼叫声像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切断一样,猛地停了。
她全身僵硬得像座石头雕像似的凝固住,紧接着,突然开始疯狂地抖动。
她凌乱卷曲的头发腾地起火了,身上的衣服也冒出了一缕缕青烟,接触手铐的手腕皮肤肉眼可见地变成了焦黑色。
电击足足持续了十几秒,按遥控器的那个人才又按了一下。
电击停了,那女人的身体无力地瘫了下去,整个人都吊在那只被拷住的手腕上,头垂着,已经没有生命迹象了。
瑞玛他们也不再管她,并不处理尸体,就像完成了一件事一样,沿着走廊径自走了。
在走之前,裴染分明看见,瑞玛用余光瞥了这边一眼。
裴染和W一起沉默地看着这种惨像。
裴染在心中说:“杀鸡儆猴。”
这个女人,很明显是瑞玛特地杀给裴染他俩看的。目的明确,就是为了让他俩对电击处死这件事,有点实感。
两边的牢房斜对着,尸体还吊在那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肉类烤过头的焦糊味。
W沉默不语,半天才说:“这才是真正的谋杀。这三个人,还有极光城的基地事务管理处——如果真有这么个管理处的话,都应该判重刑。”
裴染坐下琢磨:“我看她说,把证据都交给基地事务管理处,像是虚张声势。”
W在她身旁坐下,“你猜得对。刚才审讯的时候,瑞玛的手在屏幕上挪来挪去,看上去像是在记录你的供词,但是我跟踪分析了她手指的运动轨迹,根本无法形成任何文字。”
她只是在装模作样地瞎划拉。
什么提交证据,等候管理处的结果,全都是胡说八道。
说不定会把他们在这里先关几天,才肯亮底牌。
裴染问他:“你的蜘蛛去哪了?”
“它跟着瑞玛他们出去了。”W说。
他有一只可以四处侦查移动的眼睛,无论人被关在哪里,都可以到处溜达,让人羡慕。
W说:“你先睡吧。休息好了,才有精力对付他们,如果有人来了,我就叫醒你。”
裴染“嗯”了一声,“你还是不用睡?”
“不用。”W说,“我刚好可以做别的。我发现,这座城市的整体安保系统应该是在沉寂前做的,完全符合联邦的安全标准,我正在尝试破解,看看能不能突破进去。”
这是他的专业,他忙他的,裴染向后靠着墙,闭上眼睛。
她又看了眼体内的绿光。
身体内,除了留下卖钱的那一小撮光点,其他疯癫态光点已经彻底被吃光了,今晚可以安心睡个好觉。
迷蒙中,一双手扶住她的肩膀,把她轻轻放倒,头枕到了东西,是他的大腿。
身上稍微一重,是W把外套脱下来了,盖在她身上。
能感觉到,他的胳膊搭在她身上,手一下一下地拍着,好像在哄小孩。
裴染这辈子好像从来没有过这种待遇,感觉新奇。
裴染闭着眼睛,在脑中问:“要给我唱首正经的催眠曲吗?”
就像当初在白港市郊外,她做噩梦后,他哄她睡觉时唱的那样。
W安然回答:“我只会唱不正经的。”
裴染点菜:“那就来个不正经的。”
“不行,”W说,“教坏妹妹。”
裴染:“……”
牢房里的马桶散发着刺鼻的怪味,天花板上白亮的灯光照着眼皮,铁板凉而硬,不过这远远不是裴染睡过的最差的地方。
更何况枕头非常舒适。
他的人形有人形的好处,至少可以当枕头。
裴染渐渐地迷糊了,恍惚中,觉得有人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监控还在拍着呢。她心想。
不过一个好哥哥也是可以这样亲妹妹的吧。
裴染翻了一下身,面朝着他,把他的腰当成抱枕一样抱住,沉沉地睡过去了。
极光城。内城。
拘留中心里是恒温的, 躺在W腿上,盖着他的衣服,一点都不冷,这里夜间也是屏蔽状态, 不用操心说梦话的问题, 裴染这一觉睡得非常安稳, 连梦都没做。
直到W在她耳边说:“裴染,瑞玛他们要过来了。”
裴染睁开眼睛。
牢房里没有窗, 手环也被瑞玛收走了,裴染问W:“几点了?”
W精确报时:“十点零三分四十六秒。”
脑袋里有个钟就是好。
W仍然靠着墙壁坐着, 手护在她身上,像是怕她掉下去。
他一夜没睡, 神情不变, 脸上一丝疲惫都没有, 平静地低头看着她:“早。”
裴染:“早。”
走廊里传来电梯到达的一声——“叮”。
裴染嗖地坐起来。
她说:“他们把我们关起来, 还杀了个人吓唬我们, 就是为了让我们害怕而已。那就害怕给他们看, 能让他们早点开价,快一点离开这个地方。”
W点头答应,“好。”
脚步声朝这边过来了,不止是一个人的。
裴染火速把两只脚蜷缩到铁板上, 两条胳膊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膝盖, 人缩成了一个小团。
姿态可怜巴巴。
W在她耳边客观地评论:“裴染,你的戏会不会有点过了?毕竟他们昨天晚上看见有人死在你面前, 你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裴染把头埋在膝盖里, 在心中反驳:“再狠的人,也难免有脆弱的时候。”
W沉默了两秒。
一条胳膊忽然伸过来, 把她连人带膝盖地揽住,抱在怀里。
裴染:“……”
裴染指出:“你这戏是不是也有点过了?”
“没过,”W搂着她,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我是你‘哥’,我觉得这样很合理。”
裴染窝在他怀里,从膝盖上面的缝隙里偷偷瞄着,看见瑞玛和那两个手下一起走过来了。
瑞玛往这间牢房里看了一眼,又瞥了对面僵硬地吊着的尸体一眼,仿佛对震慑的效果十分满意。
裴染感觉到,W搂着她的胳膊收紧了,甚至护住了她的头,像在本能地保护她一样。
这个戏精。
他的脸对着瑞玛他们,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表情,裴染很想看,可惜这会儿不适合抬头。
瑞玛打量这对“苦命”的兄妹,冷冷道:“把他们带过来。”
裴染吁了口气:总算过关了。
瑞玛的手下打开铁栅门。
W轻轻拍了拍裴染,温柔地出声,“他们让我们过去。”
太恐惧显得转折过于生硬,裴染一秒切换了个茫然又绝望的表情,一声不出,沉默地抬起头。
W在仔细观察她,在她耳边说:“裴染,我发现你演技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