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染应了一声,松开她,转身下楼。
楼下的酒吧比昨晚还热闹,挤满了人,看见裴染他们下来了,人群安静了一瞬。
吧台那边,满地都是碎玻璃,附近的几张桌子也翻倒着。
昨晚那张赌桌旁,坐着个看起来四十岁上下的男人,人高而窄,眼神阴鸷,眉间有两道深深的川字纹。
怪不得外号叫毒牙,远远看着,就有种蛇类的阴冷黏腻。
看见裴染他们下楼来了,毒牙坐着没动,倒是他旁边的人走过来。
“就是你昨天一直在这儿赢牌?我们老大让你过去。”
这是遇到地头蛇了。
裴染耐心地问:“你们老大?谁啊?”
对方噎了噎,“我们老大毒牙,是外城玩牌的高手,今天特地过来找你,是看得起你。”
裴染:还真用不着。
她不作声地走过去,来到牌桌前。
毒牙上下扫视裴染,大概也没想到牌玩得这么好,居然是个年纪这么轻的女孩。
他向后靠了靠,眉心松开了,眼神中多了点不动声色的轻蔑。
“都说外城来了个玩牌的高手,敢不敢跟我赌一局?”
裴染有点好奇,“你想赌多少?”
毒牙淡淡道:“一人一万,直到一方输光为止。”
酒吧里,围观的人群里响起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
平时大家也就赌几十,最多三五百,昨天黑老大那样赌上千的都少,毒牙来了,开口就是一万。
裴染在心中对W说:“昨天在黑市,看了那么多绿光的价钱,现在对数字忽然感觉很麻木。他也太小气了,只敢赌一万。”
毒牙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整沓绿色的钞票,扔在牌桌上。
厚厚的一沓钞票敲在桌面上,咚地一声响。
裴染立刻改口:“现钞就是有冲击力,我现在忽然觉得一万也不是很少,我又想要了。”
W:“……”
裴染回答毒牙:“好。我跟你赌。”
她正要从口袋里往外掏钱,金姐就出声:“我去拿钱。”
她以为裴染身上没有这么多钱,去酒吧那边,半天才攥着一大把花花绿绿的钞票回来了,放在裴染面前。
裴染看了眼那堆凑出来的钞票,偏头对金姐说:“这次赢了的话五五分成,我们一人一半。”
上回还是三七分成,金姐完全没料到裴染会主动让出两成利给她,满眼惊喜。
不过很快又忧愁起来。
毒牙的牌技名声在外,就算裴染让了两成利给她,这两成也未必就能真的拿到手。
金姐退到一旁,忧心忡忡地看着。
裴染的钱放下了,人还没坐下,毒牙就对手下使了个眼色。
“公平起见,”他说,“我们得先检查一下,以防有人作弊。”
他的手下过来,不由分说,亮起一个小电筒一样的东西,就来查裴染的耳朵。
裴染挑了下眉,没有躲开,任凭他在把左右两边耳朵都仔细看了看。
那名手下又拿出一个手持的小仪器,在裴染的头部仔细扫描,大概是在寻找隐藏的通讯装置。
裴染也不清楚脑内和涅塔波相关的装置会不会让这个小仪器报警,心中已经做好了随时动手的准备。
瑞玛在场,按照命运的轨迹,这场架肯定是要打的,只是不知道发生
在什么时候。
然而仪器像哑了一样,始终安静无声。
那名手下又仔细扫描了一遍裴染的上半身,什么都没发现,对毒牙摇了摇头。
看见手下一无所获,毒牙才对裴染说:“坐。”
裴染悠悠问:“你呢?不查查么?”
她这么说,自己却没有动手的意思。
毒牙凌厉地看她一眼,又瞥了眼四周围观的人群,侧身拨开耳旁的头发,把左右耳亮出来,又对手下伸出手。
手下赶紧奉上扫描的仪器。
毒牙盯着裴染,把仪器打开,在自己头部和上身划了两下,才“啪”地随手扔在桌上,“满意了?”
裴染这才坐下。
毒牙又看了眼裴染旁边的W,“你朋友如果要坐在你旁边的话……”
毒牙这句话还没说完,W就冷淡地瞥他一眼,穿过人群,自己找到昨天那个角落的位置,正襟危坐,连看都不看这边一眼,自己发呆去了。
W就这么走了, 连观战牌局的意思都没有,大大出乎毒牙的意料。
毒牙怔了怔,才吩咐:“金姐,拿一副新牌。”
金姐从吧台那边拿了一副没拆封的新牌过来。
新牌和昨天用过的纸牌一样, 上面没有任何数字。不知道是内城还是外城的哪家工厂, 居然会生产适应沉寂状态的扑克。
金姐这里常常有牌局, 提供的纸牌向来无懈可击,从来不会动手脚, 在外城名声在外,不过毒牙看见她主动帮裴染出了赌注, 不太放心,当场把纸牌的外包装的玻璃纸撕开, 自己先验了一遍。
一张张纸牌在他的手中, 像流水的长龙一样飞了起来, 看得人眼花缭乱。
周围一片压低的惊叹, 毒牙像没听见一样, 面无表情。
W在耳边说:“这一手不知道要练多久。”
他能看得见, 代表机械蜘蛛已经到位了。
裴染:“那又怎样?上一个这么花里胡哨的,输得底裤都没了。打牌又不是靠这个。”
W的声音中带着笑意:“那是靠什么?”
裴染认真答:“靠人工智能帮忙作弊。”
W笑出声。
毒牙快速验完,把整摞牌顺着桌面推给裴染,“你来验。”
裴染拿过那摞牌, 仔细查看一张, 往桌上放一张,再查看一张, 再放一张。
所有人:“……”
就连对面的毒牙都有点绷不住了。
沉寂前他就靠跟人打牌为生, 赌了这么多年,头一次见到如此崭新的新手。
裴染动作慢悠悠的, 终于把五十多张牌全都看完了,把乱糟糟的牌堆双手往前一推,对毒牙说:“你洗牌吧。你洗得比较快。”
听起来就像吃完饭,把碗往前一推,“你洗碗吧,你洗得比较干净。”
她明摆着是在支使他干活,可说的偏偏又是事实,甚至说的还是句夸奖人的好话。
毒牙看看那堆乱七八糟的牌,又看看她。
像是一拳窝在心里,没地方打,毒牙憋着一口气,默默地伸手移过牌堆,把被她弄乱的纸牌重新戳整齐,飞快地洗了几遍,行云流水。
这专业又漂亮的手法,又引得围观的人堆一阵不绝于耳的赞叹。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毒牙忽然觉得,这赞叹声听着也没有那么爽了。
毒牙洗完牌,说:“天天打洛特没意思,敢不敢玩赛尔弥?”
裴染诚恳地问他:“赛尔弥是什么?”
毒牙沉默。
裴染:“你说说规则,说不定听着比洛特好玩,我就想打了呢。”
比起洛特,毒牙更擅长赛尔弥,他磨了磨后槽牙,按捺住脾气,把赛尔弥的规则给裴染讲了一遍。
讲的时候,他满脑子都是:好像又被绕进去了。
他由专业的洗牌手,变成了专业的讲解员。
今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毒牙一阵阵觉得,他好像不是来跟她打牌的,更像是个被她支使得滴溜溜转的服务生。
他是个玩牌多年的老手,赛尔弥的规则讲得条理清晰又细致,对面的人仿佛也在很耐心地听着,一直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时不时点点头,还会捧场一样蹦出一两个词:
“哦。”
“这样啊。”
“原来如此。”
“明白了。”
然而毒牙看得出来,她的眼神发飘。
她根本就没在用心好好听,其实好像一直在盯着他鼻尖上的一颗痘痘瞧。
这两天有点上火,鼻尖靠左的地方冒了一颗大痘,还挺显眼。
痘又怎样?他可是毒牙,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他是毒牙,别人也不会留意这种小事。
可对面的人,为什么一直在盯着他的痘痘瞧?
毒牙被她弄得心烦意乱,忽然意识到,玩赛尔弥最重要的就是心态,不能这么轻易地被她带着走。
毒牙收敛心神,终于把规则全部讲完了,问裴染:“怎么样?敢么?”
裴染随便用一只耳朵听着,已经把这种玩法听明白了。
简而言之,就是每人一张暗牌,四张明牌,摸牌过程中,根据自己手中已有的纸牌的牌面状况,轮流下注,最后揭开暗牌,比较手里五张牌的大小,牌型更好的人赢。
裴染先在心中问W:“要玩吗?”
W淡淡回答:“这有什么问题。”
他的声音里也多少透着点百无聊赖。
大概他又觉得,她没有陪着他,他自己坐在角落里,无所事事,很没意思。
裴染告诉他:“我刚才看见菜单上有果汁,没有酒精,不会醉,你可以要一杯尝尝。”
W感兴趣了,“什么果汁?”
裴染回忆:“是几种果汁混合在一起的,好像有苹果芒果什么的,我记不清了。”
她不是人工智能,在忙着打点W,就忘了坐在对面的毒牙,说完了才忽然想起,毒牙还在等着她回话。
裴染点头,“听着挺有意思,那就玩这个赛尔弥。”
两个人先各自下注两百,裴染切了牌,每人摸了张牌,裴染遮掩着看过之后,扣在桌上。
她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毒牙很敏锐,立刻听见了,抬眼仔细看她的表情。
赛尔弥赌的是心态,最重要的策略就是虚张声势,误导对手,毒牙心中反复估量:她这是拿到了好牌,还是故作姿态,让他误以为她拿到了好牌?
裴染其实正在心中对W说:“这种玩法可太好了,终于不用手里抓着一大把牌了。”
W回答:“没错,手很闲。恭喜。”
他补充:“而且这种玩法很快。”
快最好了,裴染巴不得一分钟结束战斗。
两人又各拿了一张牌,毒牙顺口指导:“这回是明牌,要把牌翻过来。”
裴染拿到了一张没有K的红桃K,毒牙拿到了没有A的黑桃A,他的比较大。
他牌面大,他先下注。毒牙拨了几张钱出来,用手指推到中间,“三百。”
裴染微微有点失望。
才押三百,那一万块钱得玩到何年何月。
裴染跟了三百,轮到她下注了,她马上从金姐的那摞钱里数了一千块出来。
W在耳边提醒她:“裴染,赛尔弥这种玩法,一共只有五张牌,抽牌运气的因素非常大,即使能看到他的底牌,我也没有办法保证每局必赢,所以……”
裴染:“嗯,懂。”
她又把数出来的一千放了一大半回去,才把钱往前推了推,“四百。”
对面的毒牙盯着她这一连串复杂的操作,脑子飞转:她这是对自己的牌没有信心么?还是故意装出对自己的牌没有信心?
她脸上的神情太过自然淡定,实在看不出来。
毒牙打点精神,跟了四百,又发了一轮明牌。
裴染只瞥了一眼自己的牌,就开始神游。
她问W:“你拿到果汁了吗?”
W:“拿到了,甜得像打劫了糖贩子。”
他提醒:“裴染,你的牌大,
该你了,这次再随便押个几百,随你。”
裴染依言数出五百块钱,往前推了推,对着桌上的牌继续放空,一会儿就听见W说:
“裴染,他押七百,你跟七百。”
“裴染,轮到你了。”
“再跟八百。”
转眼就过了三轮,桌面上,两个人都已经有了三张明牌。
对面毒牙的冷汗都下来了。
他很喜欢玩赛尔弥,就是因为善于观察对手的表情,来推断猜测对方的牌型,他更善于伪装自己的各种反应,来愚弄误导对手,让他们做出错误的猜测和判断。
玩赛尔弥,更像是一种心理战。
可今天这场心理战,在裴染这里完全打不起来。
她就像全程神游天外一样,摸牌时随便瞥一眼,看到牌面的那一刻,脸上无喜无悲,目光仿佛透过牌面,看到的是另外一个虚无的时空。
她的情绪有时候是有变化,问题是,毒牙总觉得,那种变化好像和她手里的牌没什么关系。
毒牙还发现,她更是完全不观察他的表情和反应。
她的眼神一会儿飘在他身上,一会儿又去看他的手下,或者扫一眼围观的看客,偶尔仔细地看他一眼,目光却仿佛落在他鼻子上的那颗痘痘上。
毒牙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可怕的对手。
最后一张明牌一翻出来,W就在裴染耳边说:“裴染,所有的钱全都押上去。”
裴染:!
突然就进展很大的样子。
现在每个人一张扣住的暗牌,四张亮出来的明牌,手里的五张牌已经齐了。
W能看到对方的底牌,他说:“他的底牌是张红桃八,手里的明牌是一对A、一张黑桃八和一张三,所以只有一对A和一对八,你手里是一对六,再加底牌的梅花六,凑够三个六,牌型比他的大,你已经赢定了。”
裴染二话不说,立刻把剩下的钱全部往前一推。
毒牙坐在那里,怔住了。
没想到她会赌这么大。
按赛尔弥的规则,她把钱全部押上来,他就只有两种选择。
要么把自己的钱也全押上,要么就是放弃。
要是现在放弃的话,前面押上去的钱就全都没有了。
裴染全押了,周围围观的人群安静了一瞬,毕竟有点怕毒牙,不敢高声吆喝,但是压低的议论声嗡嗡地响起来。
“这就全押上了?才第一把啊!”
“我还从来没见过玩赛尔弥玩得这么凶猛的!”
“胆可真够大的!一万块啊!”
“毒牙要跟吗?”
毒牙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裴染的脸。
裴染也正在看着他,她脸上的表情非常好读懂,明晃晃地写着三个大字——
你快点。
毒牙又扫了眼裴染那边的牌,明牌只有一对六。
除非她面前扣着的那张也是六,有三个六,否则没有赢他的可能。
会不会那么巧,她刚好有三个六?还是她只是在装腔作势地吓唬人,想吓得他放弃,直接拿走底池里的几千块?
毒牙踌躇不决。
万一呢?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裴染催促他:“想好了没有?”
毒牙仿佛在下决心一样,按住自己的底牌,过了好一会儿,他深吸了一口气,用手掌遮挡着,掀开底牌又看了一眼。
“等等。”W忽然在耳边说话。
裴染问:“怎么了?”
W说:“他的底牌忽然变了。他刚才摸到的底牌是一张红桃八,现在突然变成了一张红桃A。”
裴染:“是异能么?”
裴染刚刚一直在观察毒牙和他的手下,防备的就是有人有异能,不过始终没看到有人身上冒出绿光,再说,头上还有机械蜘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帮她盯着。
“不是异能,”W说,“找到了。我慢放了他的动作,他换牌了。用衣袖里的牌换掉了手里的牌,动作非常快。”
好吧。裴染心想,真是出千的遇到了出千的,大家半斤八两。
第159章
毒牙是个出千的老手, 动作也未免太快了一点,周围有这么多人在围观,挤得一层又一层,竟然谁都没能看出来。
还要靠W的机械蜘蛛慢放, 才能捕捉到他换牌的动作。
裴染已经把钱全都押上去了, 按赛尔弥的规矩, 不能再反悔。机械蜘蛛本身又是在偷拍,它拍摄下来的换牌的证据, 也没法曝光。
毒牙压在底牌上的手掌松开,把剩下的钱全部往前一推, “我跟。”
裴染默默地看他一眼。
两个人没再说话,同时翻开自己面前的底牌。
看到牌面的那一刻, 毒牙的头嗡地一声。
裴染手里确实是张梅花六, 加上她明牌的一对六, 她一共有三个六。
出问题是毒牙自己手里的底牌——
竟然是张红桃八。
毒牙这回彻底忘了表情管理, 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刚才不是明明已经换牌了?把这张红桃八换成了红桃A, 可它怎么会阴魂不散, 又跑回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