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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骨樊笼(尾鱼)


禄爷听完,没说什么, 只是继续张罗搜找梁世龙的事,不过出发之前, 去了山鬼那屋,和神棍聊了会。
梁婵和梁健被分在了禄爷一组, 这分配其实有点不合理, 因为壮劳力都在颜如玉那组了, 不过大家都没异议, 梁婵也不好发表意见。
到了木鼓房, 她才明白禄爷的用意。
禄爷说:“这儿太大了,能藏身的地方又太多,这么干找下去不是办法。就前两天的情形看,每次猎人头都是在敲木鼓之后发生的,那咱们能不能试试用木鼓声把那人引出来呢?杀人的到底是不是你爸,一看就知道了。”
梁婵觉得这法子可行,梁健为人稳重,比她想得更多些:“大家散得这么开,真把人引出来了,你知道他会朝哪去呢?”
禄爷回答:“不妨押一把,我猜是茅草屋那头。”
陈琮的话点醒他了,截至目前,“人石会”全员无损,反倒是春焰,持续减员,看上去很像是被针对了——猎头的那个人再出现,会不会又奔着春焰去呢?
敲完木鼓,梁婵把鼓槌放回音槽,三人急急原路折返。
才刚走了几步,猝然停步。
天色变了,本来就是山林、阴雨天,一旦浓云密布,跟日暮近夜时也没什么两样。
阴沉的、和昨夜如出一辙的木鼓声也来了,天上还有滚雷,天上地下的声音很快连成一片,雨雾也像是贴地生根、很快就低处缓缓生长起来,高过了屋檐、漫过了树顶。
梁婵瑟缩着身子,下意识挨近梁健,正常山里头的寨子起雾,还可说是如仙如画,但这种时候、又是废寨,四面影绰,看哪都像藏着不怀好意的人。
她失声叫出来:“禄爷,你看!”
寨子里,居然有灯火了,零零星星,这处那处,像是住着很多人。
禄爷嗯了一声:“每次这种幻境,都是在木鼓声之后出现,看来这声音是某种信号。”
或者说,声波的震荡是个遥控器,操纵着“魇”的大幕开启。
之前在茅草屋,他也问过神棍,佤族的木鼓被认为是“通天木鼓”,可以沟通鬼神,这说法虽然玄乎、倒也不是空穴来风。
这要是古时候,当地的住民一定会说,是魇神听到了木鼓声,向人展示她的功绩:这么多年来,她吞噬了多少可怕之事啊,这些事,都是那些亲历之人的梦魇。
梁健有点忐忑:“禄爷,是幻境的话,是不是咱看到什么、忽略就行?”
禄爷没吭声,他想到一件事。
出现了灯火、寨子住人,难道雾中所呈现的,是“人石会”记录里一笔带过的魇山时期?如果是的话,魇山一夕荒废的真相,岂不是可以窥见些许?
他有些激动,大步向前跨去。
禄爷一路疾走。
破败的寨子似乎被修复一新,塌的不塌、朽的不朽,那些入侵的植被也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
走了好一段,都没看到人,禄爷有点急躁,紧跟着的梁婵看出他的心思:“禄爷,好多屋子都亮灯,可见是晚上。大多数人应该都在屋里,没出来吧。”
也是,古代没什么夜生活,大多数人都是日落而息。看天色,这个点,确实也是就寝的时候了。
禄爷嗯了一声,眼角余光瞥见梁健一直在仰着脖子张望、已经落后了一大截,不觉有些耐不住性子:“跟上了,别跟大家伙离得太远!”
别又像昨晚上那样,跟大部队失散了。
梁健嗯了一声,加快脚步,但依然仰着头:“禄爷,不是说阴雨天、没月亮的晚上吗?你看那上头,亮闪闪的,是不是星星啊?”
星星?怎么可能出星星?
禄爷抬头去看,到底是快八十的人了,视力不太好,眯缝着眼睛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子丑寅卯来,倒是梁婵,看了会悚然变色:“蜘蛛网,禄爷,是蜘蛛网!”
头顶上方的雾气要稀薄些,云气流转间,能隐约看到有一张巨大的蛛网——但不像鬼林入口处、群蛛织出来的那么厚重——这一张大却纤细,颤巍巍飘在半空,被云气推涌得不时震荡,偶尔映到下头橙黄色的灯光,会反一下光,乍一看,是像散布的、微弱的星。
这两天,看蜘蛛网已经看得不稀奇了,禄爷正要说话,忽的心中一顿,面色有异。
他“嘘”了一声,侧耳仔细听了听,缓步朝一个方向走去。
这也是一处竹楼,但没昨天坍塌的那座大,竹楼黑魆魆的,上下都没亮灯,但不知怎么的,有此起彼伏的“嘿嘿”笑声从底楼传出。
底楼不是一般都用来畜养牲畜吗?牲畜还能发出像人一样的笑声?
禄爷被自己的想法吓到毛骨悚然,他吞咽了一口唾沫,从包里掏出手电,又走近些之后,猛然举起来、推至最大格。
下头确实是畜养牲畜的那种围栏,不过不是简单的支架:下半部分又用竹编的篾席挡了一道:牛站在里头,大概能露个弯角;人站在里头的话,能露出胸腹以上。
有个披头散发,裸着上身的男人,正侧身站在围栏里、靠苇席边的地方,“嘿嘿”傻笑着,口水滴啦,摆弄着自己的手指头。
禄爷松了口气,说:“没什么,这里关了个疯子……”
话还没说完,一阵发瘆。
那个疯子转过头来了。
他本来是在傻笑着的,但现在,突然表情发木,眼神勾勾的,转头的姿势也僵硬,让人想起木呆的傀儡。
梁婵头皮发麻:“禄爷,这人是不是看到我们了……”
话音未落,吓得两腿发软,踉跄着退了两步,一把抱住梁健的胳膊,哆嗦得牙齿都打颤了。
梁健比她也好不了多少。
三个人起初都只看到了那个苇席边的疯子,没有再往更深、更里去看,但现在,围栏里人影憧憧,晃晃悠悠,有越来越多的人走过来,走进手电光的边缘,走进光束明亮的所在。
大多数都是披头散发、赤裸上身的男人,也有穿着褴褛、几乎遮不住肉的。还有几个,扎着发髻,一看就是古时的装扮。
所有人都跟最开始的那个疯子一样,眼神勾勾地看着三人,嘴角似笑非笑,僵硬地一步步朝围栏边靠近。
梁婵口齿都模糊了:“哥,禄爷,这群人看……看我们干什么啊?他们不是幻、幻境吗?”
禄爷一下子反应过来,只觉后脖颈嗖嗖发凉,他转头去看。
一个长发散束、穿白色袍裙的女人正慢慢走过来,她明明是笑着的,但眼睛里却带凛冽杀气,唇形很美,唇上胭脂鲜红,眉心之间描了一只金色的拟形花钿蜘蛛图案——这两处都太显眼,以至于明明没有浓妆,却给人以浓颜的感觉。
这个女人,跟陈琮拼命维护的那个朋友,长得一模一样!
她径直往前走,好像压根没看见禄爷这几个人,反倒是禄爷他们怕挡了道、主动给她让路,她从三人中间穿过去,袍纱的后背上,绣了一只很大的蜘蛛。
禄爷喃喃了句:“蜘蛛魇女……”
他在“人石会”的记载图册上看过,蜘蛛魇女就是这么装扮的。
眉心处素来被认为是“天眼”、“人的第三只眼”,一般人的两只眼是向外长、往外看的,看的是日光世界,而这只眼,是向内看的。
之所以描一只蜘蛛,代表魇神:这只眼睛睁开,就是魇神开眸。
这个女人继续往前走,在围栏前停下,她张开双手、向上空托,冷冷说了句:“去!杀光他们!通通杀光!”
仿佛得了什么敕令,里头的人突然齐齐躁动,喉咙里嗬嗬有声,像是被关了很久、嗜血渴肉的凶兽,“轰”的一声撞开围栏、蜂拥而出。
梁婵以为这些人撞不到自己,然而并没有,条件反射躲闪间,有一个人擦着她的肩膀疯跑过去,她嗅到那种多日的沤臭、感觉到肩上的触碰,登时骇得半条胳膊发木。
她跌跌撞撞冲到一边,半带着哭音说了句:“她真的……能控制他们!”
木鼓声一响,戴天南一伙人高度戒备:猎人头的真是梁世龙的话,再来时,遭殃的八成还是春焰的人。
是以听到鼓声,立刻各抓了家伙在手,且不约而同没有出屋:出去了四面受敌,待在茅屋里,至少有个遮掩。
外头的骇叫、询问声,他们只当没听见。
很快,屋外就没动静了,那个“人石会”的编外应该是躲进屋了,至于什么山鬼,呵呵,名号起得吓人,遇事惊慌失措、只会哇哩哇啦乱叫,也不知道跑哪去了。
阿达攥了根双截棍,慢慢靠近门边。
外头的烧火堆自天亮后就没人加火,已经熄了,天色暗得厉害,再加上起雾,几米开外就看不清了。
身后的几个人正低声合计。
春十六:“梁世龙真找上门,咱们怎么弄?”
徐定洋咬牙:“能怎么弄?难不成伸着脑袋挨砍?‘人石会’的主力不在,他就一个人,咱们四个,又有阿达在,还怕摁不住他?”
戴天南:“我的意思是,摁住了该怎么办?”
徐定洋说:“那当然是趁着‘人石会’没回来,赶紧解决完事。咱们的人不能白死吧,也算是帮铁头他们报仇了。”
外头还是没动静。
阿达沉不住气,回头叫徐定洋:“阿洋,你去门外头,走一走。”
徐定洋一惊:“凭什么是我啊?”
阿达压低声音:“算是个饵,他不是最恨你吗?一直等下去,万一‘人石会’的人回来了怎么办?不如把他给引出来。”
徐定洋头皮发麻:“那万一他把我杀了……”
“这不是有我吗?我你还不信?我不会让他有机会下手的。”
有你怎么了,凶险就在一瞬,万一呢?徐定洋有些迟疑。
春十六不乐意了,面色一沉,话里带刺:“阿洋,事是你做的,补是你进的,大家没说什么,都跟你一起担风险,让你干这点事你都不肯?要么,我出去当饵?”
徐定洋尴尬地笑了笑:“谁说我不肯了,一时没反应过来,动作慢了点而已,让你说的,好像是我不乐意一样。”
她拎起手上的棍子,起身出门。
一出茅草屋,登时觉得周身发寒,感觉梁世龙随时都会窜出来一样。
她吁了口气,舔了舔嘴唇,开始在门口的空地上绕圈子。
没敢绕太大,怕离得太远、出状况时阿达赶不及,步子迈得心惊肉跳,手心出的汗把棍头都浸湿了。
又走了一会,她突然停下脚步,颤声问阿达:“你听到了吗?”
好像有轻微的锁链声。
很轻的撞声,太难分辨方向了,徐定洋一惊一乍,一会觉得这声音在左,一会又觉得在右,顿了顿突然心头一跳:在上头!
她急抬头,同时失声大叫,果然,茅草屋伞椎形的屋顶上,蹲伏着一个人,雾里看不真切,只知道那人长了个带牛角的头。
徐定洋的尖叫显然惊动了那人。
他身子一晃,向下急扑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阿达的反应着实不慢,暴喝一声,双截棍直甩过来,正甩在那人头上,棍上的力道奇大,登时将那人的牛头打了个裂碎,那人身子一痉,手上的刀失了准头,横削之间,只削掉了徐定洋一块头皮。
徐定洋只觉得头顶一凉,怕不是以为掉了半个脑壳,吓得魂飞魄散,她可不管什么“引出来、联手”之类的计划了,不辨方向,发足狂奔。
跌跌撞撞,丧魂落魄,也不知道跑了多久,脚底下突然一绊,整个人摔滚出去。
她低下头,伏着没动,只觉浑身乏力,后背上都已经被汗浸透了,缓了会之后,疲惫地想爬起来。
才刚一撑地,就不动了。
明明刚刚还没有的,但现在,面前蹲了个人。
徐定洋面如死灰。
她听到颜如玉的声音:“怎么,看见我,你好像不大高兴啊。”

第126章
陈琮和花猴没等多久, 就和夸张“逃窜而来”的神棍以及大灯汇合了。但这时候,雾起了,天色变了, 隐约还能看到寨子深处烁动着鬼火一般的灯火。
花猴迟疑了一下, 求稳为上:“要不咱随便找间屋子躲一会、避避风头?”
神棍却一脸兴奋:“别啊, 又出异象了, 这不正是观察研究的好时候吗?有果必有因,说不定, 咱们这趟能搞明白魇山发生怪事的原因呢。”
花猴没再劝, 半是知道劝不住,半是确实也好奇:山鬼嘛, 理当对区域范围内的山有了解, 真能搞清楚这事, 也是职责所在、大功一件, 不敢奢想能被写进《山鬼志》, 评个地方性的杰出青年、优秀人物,那还是有希望的。
当下调整队形, 熟悉山地的花猴在前,最不能打的神棍居中, 大灯和陈琮两个押后,计划是取最短路线、纵穿过寨, 直接上山。
当然了,沿途也要多看、多留心, 没准就能找到肖芥子留下的记号。
花猴和大灯都有山鬼自备的□□, 陈琮走得仓促, 两手空空。
他边走边寻摸, 很快又捡了根树棍, 这根照旧是两米来长,入手沉甸甸的,比前一根更直挺。
耍了两下,别说,还挺趁手。
大灯凑过来看了一眼,“呦”了一声:“铁梨木哎。”
听这语气,像是个好东西,陈琮边走边端详手中的树棍:“有什么说法吗?”
“你听这名,铁嘛,坚硬如铁,一般刀斧砍不动它,现在是受保护树种。反正是好东西,不变形、耐腐,做棍子一流。”
陈琮本来是随手捡的,原本也预备随手就丢,但现在,有点舍不得了。
前头的神棍听到了,也回头来看:“你见过以前的手提秤吗,就是有秤杆、秤钩、铁秤砣的那种,那个秤杆,细细的一根,被那么重的秤砣压来压去,都不带弯的,一般就是铁梨木做的。”
手提秤?
陈琮忽然晃了神。
他想起很小的时候,陈天海牵着他的手,去买麦芽糖块。
那时候,很多小贩还会骑着自行车叫卖,后腰上插一根带钩的小秤秆,听到买家招呼,麻溜地下车支起车腿,掀开车后座装着糖块的小木箱,秤钩挂上小秤盘,一块块往里放麦芽糖块。
陈天海就会问他:“小虫子,够不够啊,够不够?”
陈琮紧盯着秤盘,一个劲儿摇头:“不够,再加,再加。”
一般加了两三块之后,陈天海就会说:“不加咯,吃多了长虫牙,称一下吧,有零抹零呗。”
小贩便在秤杆上吊上小秤砣,从最前头的地方一点点往后抹,最后一松手,给他们看秤星,以示自己绝没有暗动手脚:“秤杆翘这么高,不能抹零啦,再抹,我就亏钱啦。”
“陈琮!”
他一惊回神,这才看到大灯在前头朝他招手:“发什么愣呢,赶紧跟上啊。”
陈琮嗯了一声,快步撵上去。
他一直以为,他和爷爷陈天海之间,就是最普通乏味的祖孙关系:父亲出事,母亲离家,爷爷只好养着他,凑合着过呗,日子不好不坏,平平无奇,没什么温馨难忘的时刻。
原来也不是。
不知为什么,心头有点惆怅,可能是因为雨雾天吧。
渐近寨子深处。
几个人越来越紧张,虽然除了雾、隐现的灯火以及修复如初的茅草屋外,什么都看不到,但气味不对,声音也不对。
雾气深处,暂时还看不见的地方,像正在发生一场致命的血腥混乱,凄厉的惨叫声里混着嘿嘿乱笑的声音,还有别的声音,形容不出,总之每一道飙扬的声线都让人手脚发颤、颅骨如挫。
陈琮攥紧木棍,无意间瞥见神棍,不由得想笑:这种时候,攥紧防身的武器是没错的,但他手里,居然握了个弹弓!
弹弓,你玩偷袭也就算了,谁见过正面搏杀时上弹弓的?
大灯突然指向一处,话都没说完全:“哎!哎!看那!”
看到了,那一处是屋外围着的栏杆,横木上有血,看形状像泼溅上去的,边缘处将滴未滴,半凝的状态。
花猴看向神棍:“沈先生,这……幻境?”
神棍咽了口唾沫:“理论上是幻境……吧?毕竟这些茅草屋,都好端端的,没塌。”
也是,这是最强有力的证明了,花猴略松了口气,几步过去,伸出手指在那滩血上抹了一下,然后被蛰了般,一脸恶心,连连甩手:“这……这能摸到啊!”
陈琮想起周吉的事,心头一突:“不会现实中又有人被杀了吧?”
花猴正要说话,面色一变,“阿哟”一声直蹦起来。
是真的直蹦,还是缩起一条腿的:刚有只冰凉的手,冷不丁抓了一下他的小腿,力道不大,但花猴完全没心理准备,真是吓得这条腿连带的半边身子都麻了。
栏杆下头爬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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