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芥子没听明白:“原理的意思是……”
“女娲是人首加蛇身,那么她造第一批人类,拿捏不准的情况下,可能会继续尝试这样的组合,比如人首加蜘蛛身,这是不是就是魇神?”
肖芥子猝不及防,僵立住了。
神棍滔滔不绝:“这还不止呢,人首鸟身……”
陈琮心里暗骂了句艹,他想起最初的最初,他在来阿喀察的火车上看到方天芝从上铺跳下来、蹲伏在小桌板上——肩胛高高耸起,脖子拼命下缩,就觉得她像极了一个长人头的猫头鹰。
“人首猴身,那基本跟猴差不多了,人首狗身……第一批人,就不能是这样的吗?毕竟是第一批,奇形怪状的程度会远远超出想象。”
“如果是这样,那么你们在石头里看到的东西,确实应该是个动物形啊,只有头、或者脸,是跟人很像。”
“但大多数动物的脸,确实跟人也很像。基本都是两眼睛、一个鼻子,再外加张嘴,以至于有时候我们说人的长相,都会说,长得跟猴似的、眼睛突得跟青蛙似的、鼻子勾得跟鹰似的。”
“所以,可能你们的描述有误,或者没有仔细分辨。石头里的生物,其实不是纯动物,而是动物形,加了张人脸。这是第一批的造人逻辑。”
按神棍这说法, 魇神,也就是人面蜘蛛身的那位,也属于第一批“人类”。
“火灭”的大劫来临时, 这一位, 没准也是唯一的一位, 幸免于难。因为司岗里的传说里, 现有的人类始祖是由蜘蛛陪着、从“山洞”里步入这个世界的。
肖芥子有一种怪异的感觉。
她喃喃了句:“同族都被灭干净了,只留一个, 那在那些被灭的人眼里, 魇神岂不是叛徒?”
说不定同族被灭,就是魇神在其中起了关键性的作用, 女娲一高兴, 觉得她很有眼力劲、识时务者为俊杰, 就把她留下来了。
也就是说, 身属同类, 但立场迥异,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幻境中、蜘蛛魇女咬牙切齿表示要“杀光、通通杀光”, 而那个怪异的老头又一上来就对她下狠手。
陈琮赶紧拉她,小声提醒:“别乱说, 魇神的地盘呢。”
可不兴说魇神是叛徒。
肖芥子自嘲地笑:“来到魇山之后,越来越多的事都跟我有牵连。可我偏偏是什么都不知道的那个, 今天要是被那个老头捅死了,岂不是很冤枉?死了都不是个明白鬼、死不瞑目。”
陈琮听出她有情绪, 向着她嘻嘻一笑, 笑得鼻梁上都起了浅浅的纹。
他说:“那现在, 不是正在走向明白的路上吗?”
又指神棍:“而且, 运气多好, 遇到这么个‘专家’,脑子里有料,又喜欢琢磨,还琢磨得头头是道,凡事都比我们多想一步,不用白不用,压榨他!”
肖芥子:“……”
愤懑的情绪像出洞的地鼠,才刚冒了个头,就被陈琮一锤子给打散了,肖芥子只好说他:“做生意的人,都这么奸吗?”
“这怎么能叫奸呢,这明明叫聪明、会整合资源。这世上,永远有人比咱们聪明、能打、更有经验、更有办法,没关系,能为我所用就行……哎,芥子啊。”
他语气突然郑重,肖芥子有些意外:“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啊,神棍说的都是真的,那你说,我爷爷还能回来吗?”
不等肖芥子回答,他继续往下说:“我想是很难的,但如果他还能有一线生机,那一定是落在你身上。”
肖芥子听糊涂了:“我?我哪有这本事?”
“你和魇神熟嘛,你的胎,是人面蜘蛛身对不对?兴许你能和她沟通呢?你要是有机会,就帮我问问她。我觉得,魇神杀,是为了救,能杀人,一定更能救人。当然啦……”
他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要是麻烦就算了,我也不是很在乎,就是随口一说,无所谓,嗯,无所谓。”
为了证明“无所谓”,他还拿手在两边的裤缝上掸了掸,似乎这完全多余的花哨动作,能证明他的状态很松弛似的。
肖芥子“哦”了一声。
她把这事记住了。
边上的神棍完全没留意他俩的话,他想的是另一件事:女娲对魇神显然是优待的,非但没灭她,还委以重任、让她以人类保护神的角色进入新纪元。那么,魇神那具“土成”的身躯,会不会也得以保存?
肖芥子和陈琮都满怀期待地试看了“打卡点”,移步换位,脖子来回拧了N个观察角度,结果和神棍一样:没觉得像,太牵强了。
对于本地的“打卡点”未能获得好评,花猴和大灯都有些面上无光,一再找借口说,一定是因为地震把山头震歪了的关系,这要是换了在地震之前来,必然很震撼。
接下来,继续找魇神庙的入口,就要靠肖芥子了——魇山是山鬼的“不探山”,山鬼是客,客不犯主。所以最初帮“人石会”清理这山,是“探而不记”,近些年偶尔走山,是“过而不探”。
肖芥子往高处指:“要继续往上去,这才半山腰呢,红姑说了,要走到能看到山头耳朵的位置。”
姜红烛临终时告诉她,魇山的“山头”,确实跟人的头有几分相像:眼睛处是闭着的,没有嘴,两只耳朵最明显,左右凸出,像是团出一个圆球之后,拿两坨泥巴摁上去的。
地震之后,有一边的耳朵断裂,顺着裂口处往下看,能找到一条被经年风雨磨蚀得光滑泛亮、微微凸出的月牙型山石,那位置和形状,都颇似人的锁骨。找到了这一条“锁骨”,就在差不多高度的位置找另一条,两条“锁骨”的中心处、略凹进的地方,就是山肠入口了。
当然了,入口处不是大喇喇的洞,拿石头堵起来了,清理开就是。
几人依着这指引,保持队形,继续爬山。
先遥遥望见一侧的“耳朵”,齐整肥厚,知道不是目标,于是又绕到另一侧。
果然,这一侧的耳朵有损伤,不过不是断裂,属于崩裂,耳朵中央处缺了一块的那种。
陈琮的脑子转得飞快:“耳朵缺了一块,会不会就是刚刚我们倚靠的那块、有崖画的大石头啊?”
现在回想,那块大石头并不是浑圆的,底面比较麻愣不平,可能是因为贴地、一直保持原状,其它裂面相对光滑,风吹雨打十多年了,也可以理解。
神棍精神一振:“有可能,上去看看!”
肖芥子是伤员,不好爬上奔下的折腾,陈琮提议:“要么兵分两路,一拨上去确认,一拨在下头找入口吧。”
大家都没异议,于是花猴陪着兴致勃勃的神棍继续往上,其他人则负责寻找入口。
崩裂的耳朵好找,然而所谓“光滑泛亮的月牙石”,三个人六只眼睛都看乏了,愣是没看出一点端倪来。
大灯挠脑袋:“这么有特征的石头,应该很好找啊。”
这儿的山不比别处,满山苍翠,翠得都有点深沉阴暗,很少有出露的裸石,所以但凡有、且符合特征,应该能很快锁定。
肖芥子也急,她看了又看,忽然想到什么:“会不会十多年过去,原本光滑,现在也变样了,比如生苔挂萝了?”
大灯恍然:“那是有可能!可这样就难找了啊!”
原本是一眼可认的典型特征,譬如,“这人脸上有痣、额头有斑”,哪知这人刷了好厚一层粉底,痣遮了,斑也消失了,那这线索,意义就不大了。
陈琮则盲目乐观:“难归难,但总之在耳朵下方这一大片对吧?大不了地毯式搜寻,总能找到的。”
那么大一片区域,而且还涉及到爬上爬下,真用脚步丈量起来,可不是嘴上说说那么容易,三个人才刚搜找了一小部分,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这时,花猴和神棍一溜小跑地回来了。
步伐如此轻快,看来是有收获。
果然,推测没错,有崖画的那块大石头就是从那只“耳朵”上崩下来的,也就是说,石头上的崖画不全,得配合着耳朵上的部分看。
神棍给三人看自己拍的照片。
大家最感兴趣的那口大锅,补全了也还是一口锅,上方三个太阳呈弧形排列,下方是六个,也呈弧形排布。
肖芥子好奇:“怎么九个太阳?古代神话传说里,不是‘天有十日’吗?”
神棍说她:“别看到九个太阳就先入为主、觉得是‘后羿射日’的故事。古代先民画太阳,不一定代表太阳,还可能代表亮或者火。”
“我刚在上头时,也琢磨了好一阵子。你看哈,不远处不是有个蛇头人吗,这个应该就是女娲,先民画画嘛,几笔带过,有个样子就行了。那这口锅是什么?总不能是女娲煮汤,所以我推测,这是炼石。”
肖芥子明白了:“边上这么多太阳,都是代表火咯,炼石要用火对不对?”
神棍先点头,继而摇头:“我原先也是这么认为的。但从整幅图来看,里头也有生活场景,生活场景里涉及到火的部分,就是我们熟悉的火焰形,并不是太阳。”
陈琮适时插了句:“这也正常吧,女娲用来炼石的火,肯定会更高级点,跟普通人烧的火不太一样。”
“没错,女娲用的火,应该会更特别一点。接着我留意到它的数字,三,六,三三不尽,六六无穷,炼石的火等于是‘无尽之火’。那么问题来了,这世界上哪有无尽之火?”
大灯嘀咕:“火烧着烧着总归要熄灭的,怎么可能有无尽之火啊。”
肖芥子则不假思索:“地火咯。不是说地核的温度非常高,就是个炽热的火球么,地下还有岩浆,是喷发到地面之后才冷却凝成岩石的,所以地下肯定是有火的,而且没停过。”
神棍点了点头。
这些,他在上头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当时挺激动,现在已经平静下来了,慢慢道来,居然平添几分稳重。
“三加六又等于九,九九归一,代表周而复始、螺旋式上升的生灭迁化,火灭是灭,但在另一层意义上,不是也代表了新生吗?所以我猜测,女娲炼石,是在地下。”
陈琮心念一动:“大多数宝玉石,确实是来自地下的。”
神棍看向肖芥子:“你还记得幻境里那个蜘蛛魇女,杀人之后很执着于收回石头吗,还集了一竹篓。我当时就在想,收这些石头回去干什么呢,是不是想毁掉?怎么毁掉呢?”
砸碎了扔掉肯定是不行的,毕竟是息壤,但凡那个“核”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依附于新的矿脉,又长出一个新的来。
所以,蜘蛛魇女收集了石头,应该是要再销毁。这么巧,魇山的崖画上,有地火炼石的场景,难不成这魇山下头,还有地火?
除了崖画,神棍那头还有意外发现。
这要归功于花猴,神棍在那专心研究崖画、只顾拍照的时候,花猴穷极无聊,又原地待不住,突发奇想:为什么不去另一面看看?
因为魇山是个盘坐的人形,原本这个人头是正的,地震之后歪掉,类似于脖子断开、掀起来了,他想去掀起的那头瞅瞅。
还真不白去,山头断裂,就是巨石掀起,之前的头颈接合处,有了个大约30度的夹角,这景观,放在任何地方都稀罕。进去一走,虽然三面来风,但头上有遮,万一下大雨,也算是个避雨处。
花猴惊奇地发现,地上有一口井。
他先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再看,没错,圆溜溜的,跟井口差不多。
待近前一看才发现,不是井,里头没水,是个洞,他百思不得其解,还拉着神棍一起研究,两人一番探讨,有个不太成熟的设想。
花猴在地上画了个圈,比划给肖芥子看:“就感觉这东西像喉管,头在的时候发现不了,但是头一掀开吧,就出现了。”
“这个洞往下通,有两个可能。一,死路,底下是堵的;二,它没准连着山肠,以前是山肠上没用的一截,因为此路不通嘛,但是地震意外地把这条路震通了。”
“反正一时半会也找不到那个月牙形状的锁骨,你想不想试试上头那个?”
肖芥子和陈琮几乎是同时开口。
肖芥子:“好啊。”
陈琮:“别了吧。”
意见截然不同,陈琮解释:“你这个伤……”
这么重的伤,搁哪都该好好躺着,可肖芥子非但没躺,还一路爬山,现在,包扎的绑带上又隐约有渗血了。
花猴这才意识到自己失察,半懊恼似地“啊”了一声:“是,是该让肖小姐先休息……”
肖芥子看了看左肩,笑嘻嘻的:“没事,大家今晚,是不是都不准备下山了?”
几人想了想,陆续点头。
上一趟山不容易,单程至少得三四个钟头,眼看天就快黑了,与其吭哧吭哧爬下去明早再来,不如就在山上打发一晚算了。
肖芥子说:“那总得找睡觉的地方,不如一路爬一路找。找到了就地休息,找不到就在山头扎营,好歹淋不着雨,又是平地,比睡在树上舒服。”
也行,趁着天色还带点亮,几人加快速度,往山上赶。
陈琮一路留意查看,想赶紧找到适合休息的地方,途中,他忽地注意到不远处的一棵老树:“看,那树是空心的,这要是晚上没地方住,是不是还能钻进去睡觉啊!”
花猴瞥了一眼,见惯不惊:“这种在云南可多了,一般都是老树长太大了,树心部分的营养渐渐供应不上,心材就死了。或者是真菌感染,从中间开始烂,当然了,人为造成的也有可能。上面山头那里也有,底下也有,其实沿路也见到了,你没注意而已。以前的人在山林里走失了,是会选这种树睡觉,还有人拿它当储物箱、在里头藏东西呢。”
不过这树不适合他们,毕竟树洞里最多钻进一两个人,他们有五个人呢。
神棍也跟着科普了几句:“空心古树,就是佤寨最原始、最早的木鼓。空心的玩意儿,敲击起来声音就不一样对吧,这就是鼓的原理。最早的佤族人,就是敲空心树当鼓,后来才逐渐演化成现在供的木鼓。”
原来如此,陈琮想到在山下见到的木鼓身上都有挖出的音槽,想来就是在模仿空心树。
肖芥子忽然冒出一句:“那,我们前几晚听到的那种无法解释、铺天盖地的木鼓声,会不会是这种树发出来的?”
从山脚到山上,不断出现这种空心古树,不就是漫山遍野、星罗棋布的木鼓吗?
先有人敲木鼓,继而引发了奇怪的共振,风也在其间推波助澜,风助音势,山下山下的音潮最终连成一片。
当地人认为,木鼓是“通天之鼓”、“通神之器”,一对木鼓的声量有限,但满山木鼓,那就不一样了吧。
整个魇山,其实就是一幢巨大的木鼓房啊。
要证明也很简单, 陈琮棍子都拖起来了:“要不要敲一下?”
大灯头皮发麻,下意识阻止:“就别敲了吧,之前每次木鼓声之后, 都怪吓人的。”
一回生二回熟, 经历得多了, 陈琮反无所谓了:“吓人归吓人, 但老实说,看到的那些, 也给咱提供了不少信息不是吗?万一又敲出什么有用的线索呢?”
大灯不言语了, 肖芥子被他说得怦然心动,神棍则一脸跃跃欲试。
花猴只得随大流:“想敲就敲呗。”
全票通过, 陈琮吁了口气, 觑准老树的空心位置, 用足了力气, 一棍子抽在老树身上。
“梆”的一声。
这声音, 就是寻常撞到树的响声,跟“鼓声”天差地别。
老树纹丝不动, 除了树上震掉一片叶子、掉在肖芥子脑袋上,被她淡定撇了之外, 并无任何异样。
神棍信心十足:“我来!”
他从陈琮手中接过棍子:“小琮琮,敲鼓, 是音乐,属于艺术的范畴。要用巧劲, 光有蛮力可不行。”
语毕, 觑准方位, 使尽浑身的力气, 抱起棍子打了上去。
这次, 连“梆”的一声都没有,树上也没掉叶子,一阵风吹来,树叶哗啦作响,更显四下静寂。
神棍沉默几秒,把棍子还给陈琮:“所以啊,为什么佤族人后来放弃古树、选择制作专业的木鼓,还是有道理的。敲古树是个技术活,一般人很难驾驭。”
敲鼓不成,只得继续赶路,路上实在也没见到什么适合藏身的山洞,是以几人走走歇歇,快七点的时候,终于到达山头的短颈处。
天已经全黑了。
说起来,还多亏了爬到这儿:天黑之后,雨突然大了,先是淅淅沥沥,后来如注如灌,再不是前几天的牛毛细雨可比。
待在巨石下头,能清楚地看到石头边沿处水线连成一片、跟雨帘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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