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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骨樊笼(尾鱼)


肖芥子只觉一阵目眩,伴随着哗啦哗啦的声音,她看到大小的宝玉石,足有二十来块,尽数跌落进竹篓中,而竹篓里,原本已经有好几十块,大多都沾血。
女人扶住竹篓,仰起头,哈哈大笑。
这一下,肖芥子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尽管她已经猜到,这就是陈琮说的那个白衣女人,但当真看到那张一模一样的脸,她还是觉得周身的血都冷了,直冲上去,一把抓住那女人衣领:“你是谁,怎么会……”
一抓抓了个空。
女人、竹篓都不见了,外头的夜色也忽然换成了白天,日光甚至有些微刺眼,肖芥子抬手遮阳,再低头时,吓了一跳,赶紧退后两步。
她的脚边,趴着一个被捆缚的长发女人,正挣扎着想直起身子,但努力了半天无果,索性翻身躺倒,梗着脖子,头顶拄地,喘着粗气看向门口。
这个女人三十多岁,神情憔悴,脸上已经有岁月的痕迹了,但仍能看得出,长得特别漂亮。
她盯着门口看,忽然笑起来,嘴里喃喃念着什么,眼角缓缓滑出一行泪。
肖芥子俯下身子,听到她低声说:“真美,好美的花。”
肖芥子愕然看向门口,这才发现门外、栏杆的下方,探出一枚蝴蝶兰的花头,跟她曾经买过的那盆小兰花一样,开得正盛,且镀着日光,仿佛边缘处描了一线浅浅的金。
是挺美的。
“真美,你好啊,阿兰。”
肖芥子浑身一震,眼睛迅速蒙上泪雾,失声叫出来:“红姑?”
又不见了,红姑、兰花,还有外头的日光,都不见了。
这一次,屋子是真真正正地朽了、荒了,抬头时,能看到风吹过,破碎的蛛网耷拉着乱飘。
肖芥子走出屋子。
真正的深山老林、无人荒寨,暮色四合,林梢惊起一群乱聒的老鸦。
抬头看,魇山的山头已经歪了,有一张颤巍巍但巨大的蛛网,从山头处一直披下来、直披到山脚,仿佛山头长满白发。
一只巨大的蜘蛛,她的蜘蛛,正慢慢地顺着网、向高处爬。
神棍说,这蜘蛛并不是她,只是被她孵化出来的。
肖芥子忽然来了气,冲着上头吼了句:“肖结夏!”
蜘蛛的身形顿了顿,回过头来。
她看到一张长成的脸,和她的脸一模一样,两相对视,像在照镜子。
凌晨时分,肖芥子被一阵喧哗声吵醒。
梁健回来了。
他鼻青脸肿,神色狼狈,手上和手臂都多处擦伤。
问起时,说是昨晚往回奔的时候,看到一个人影,很像梁世龙,当时时间紧迫、来不及知会陈琮他们,就赶紧追过去了,结果一来二去的,也不知道追到哪去了。
人没追到,迷失了方向不说,还摔跌了好几次,他心里害怕,就寻了个藏身的地方躲起来,捱过长夜,天蒙蒙亮的时候,才重新摸回来。
人没事就好,禄爷乐得合不拢嘴,直称这是个好兆头,梁婵哭哭笑笑的,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只戴天南心里愤愤,越发觉得晦气:折的都是春焰的人,“人石会”难得失踪了一个,居然还跑回来了!
梁婵取出医药包,含泪帮梁健清理伤口,梁健却心神不定的,几次欲言又止,末了一把攥住她胳膊:“小婵,你跟我来一下。”
外头的空地上,不少人已经起床洗漱了,梁健带着梁婵绕到茅屋后头,怕有人偷听,又走开了些,这样,四面都是空地,不可能被人听去。
梁婵莫名其妙,又有些惴惴:“怎么了啊?”
梁健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嗫嚅了好一会儿,心一横:“昨晚上,我看到的那人,不是像叔叔,我看清楚了,就是叔叔。”
梁婵又惊又喜,正要说话,梁健一句话就把她的心浇凉了:“他拎了个人头,你明白吗,一手拎刀,一手拎人头,头上还顶了个牛头骨。”
当时,梁健真是吓得魂都飞了,还以为自己下一刻也会身首异处。但是,梁世龙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会,居然转身走了。
梁健好一会儿才发应过来,磕磕绊绊地顺着那个方向追过去,可惜没追上。
梁婵僵了半天:“那个人头……是不是周吉的?”
梁健记不住人名:“不知道是谁,看着有点眼熟,像是竹楼里的人……我本来一回来就想跟禄爷说的,但这是杀人,事关叔叔声誉,鬼使神差的就瞒下了。但是我心里不踏实,要么,我还是跟禄爷……”
梁婵人已经呆愣了,听到这句时,蓦地反应过来,一把抓住梁健的手:“不行!不是我爸,我爸不可能杀人,别坏他名声!”
不说,不能说,万一说了之后,禄爷不找、不救他了呢?还有,春焰的人也会找麻烦。
梁婵咬着嘴唇,神经质一样喃喃:“不是,不能说,别说!不是我爸,是魇,对,是这鬼地方!”
早餐时,又下起了蒙蒙细雨,屋里头太暗,大家都凑在门边、或者索性露天顶雨用餐。
各处都在小声商量着今天的安排。
禄爷那里自然还是搜找,计划留一个人在屋里照顾养神君,其他七个人分两队,先搜寨子,有时间的话,再上山。
戴天南这头则打不定主意:想上山找魇神庙,又觉得失踪了两个同伴、不找说不过去。
肖芥子这边就简单多了:她想去魇神庙,神棍也想去,花猴和大灯也想他们能快点把事办了、早点外撤,是以一拍即合。
她在屋里吃完了饭,戴上口罩,背好了包,顺便也把神棍的包拿出来。
神棍接过包,正翻找里头的东西,忽然发觉,四周一下子没声了。
明明刚才大家都在低声谈论,不敢说吵嚷吧,至少不安静,但现在,静得有点异样。
神棍抬起头来。
他明白为什么了。
养神君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正扶着门框、站在茅屋门口,身子和胳膊都抖得厉害,这次,他没用盲杖,一只手举起来,颤颤指向这头。
那一瞬间,神棍还以为指的是自己。
不是,指的是这个方向,但不是他,他和花猴、大灯都是坐着的,位置低,养神君指的那人,是站着的。
只有肖芥子是站着的。
她看着养神君,不知道为什么,不但不紧张,反而如释重负:老实说,昨天晚上,她就有一瞬间的怀疑,总觉得养神君那根欲抬不抬的盲杖,是要指她。
静默间,颜如玉哈哈笑起来。
他说:“是你啊,我说怎么陈琮老往那头跑、后半夜才回来。”
“肖小姐,你的石胎,是蜘蛛吧?魇山这所有的反常,都是因为你吧?”
“你是想为姜红烛报仇吗?姜红烛的仇家,人石会、春焰,还有我,还真是齐全了啊。”

第123章
肖芥子站着不动, 依然一点都不紧张,冷眼看颜如玉说个没完,觉得这人真是怪聒噪的。
禄爷没提防忽然听到“姜红烛”这个名字, 吃惊不小:“姜红烛?这事跟姜红烛有什么关系?”
颜如玉说:“禄爷, 上次寿爷出事、有个戏服女人跳楼的事你忘了吗?姜红烛身边, 一直有个帮凶啊。你不会认为, 姜红烛死了,‘人石会’和她之间的纠葛就清了吧?”
禄爷张了张嘴, 脑子突突的, 一阵发胀。
得知姜红烛的死讯之后,他如释重负, 觉得这半辈子的烂帐终于能过去了。被颜如玉这么一说, 才蓦地反应过来:是啊, 为什么这趟是从梁世龙开始呢?
梁世龙是“熄灯计划”仅存的几个成员之一了, 地点又是在魇山, 姜红烛被“处理”的地方,难道说, 这是一个圈套、复仇的计划,从哪开始、在哪结束?
戴天南骇然:“蜘蛛胎?那跟结网的那些蜘蛛有什么关系?那些蜘蛛听她使唤吗?”
铁头可是死在蛛网上的。
颜如玉耸耸肩, 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山鬼这防瘴口罩, 戴久了可真闷啊。
肖芥子微低下头,自耳后把口罩摘下, 勾在食指上绕晃了几下, 略一撤力, 口罩打着旋儿飞出去了。
不躲了, 不藏了, 不装了,这么久以来,总是小心翼翼、包头罩脸,露个脸都斟酌再三,她真是腻味透了。
徐定洋一直盯着她看,此时目光微微回敛,认出她来了,略一思忖,突然发难:“你早就在这一带了是吧?肥七、周吉的死跟你有什么关系?还有梁世龙,你把他怎么了?”
听到父亲的名字,梁婵身子一颤:对,父亲不会杀人,他一定是被“怎么了”、才会拎着人头到处跑。
神棍被这连珠炮似的一通乱轰给轰糊涂了,此时才回过味来,他推了推眼镜、试图解释:“那个……不是哈,你们那两同伴死的时候,她一直跟我在一起呢。”
春十六“呵”了一声,语音又尖又厉,像钢丝剐抹铁条:“她也用不着自己动手啊,昨晚上,养神君都没碰着她,满眼流血的,差点死过去。”
肖芥子瞥了她一眼,又看一张张或惊愕、或是包藏祸心的脸,这么多人,群起而攻,她并不畏惧,只觉得好笑,而且还真的笑出来了:这种心态,像高高在上的神,看一群喋喋不休、蠢笨恶毒的人,懒得自证、懒得说话,连白眼都懒得给。
戴天南喝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啊,你看到魇山的山头没有?”
魇山的山头怎么了,有异状吗?明知道不该分心,戴天南还是飞快地朝魇山山头瞥了一眼。
肖芥子说:“我正想着,怎么用我的超能力隔空御物,把那个山头挪过来、压爆你们两公婆的狗头呢。”
话音未落,就听一声暴喝,是春焰那头素来很少说话的那个阿达,猛然间豹子一样向着肖芥子窜扑过去。
几乎是同一时间,陈琮从“人石会”这头、向着阿达疾冲过去。
自养神君指人开始,事情就急速脱缰,陈琮听得肺都要气炸了,但他没立刻站出来维护,他耐着性子继续听、观察事态走向,顺便也防有人动手。
他判断:三拨人,山鬼是外人,不可能动手;“人石会”有动手的可能性,但不大可能搞突袭,而且双方隔着半熄的火堆,位置不便;只有春焰,在两拨人之间,占了地利,又素有劣迹,下黑手的可能性最大。
果然让他猜中了。
阿达这个人,人高马大,穿着衣服都能看得出肌肉隆突,再加上知道他是拳手出身、出招必狠,陈琮不敢掉以轻心,打定主意一定要一招即中,还得是重创的“中”——但凡还能让这人有余力反抗,后头再对付可就麻烦了。
所以他眼里没阿达这个人,也不管阿达会怎么防守,只盯死他腰侧,狠咬牙关,右手攥拳,蓄足了全身的力气,重重砸下。
他听到不止一个人惊呼出声。
这都不是有招式的对打了,完全就是力与力的凶悍对撞,陈琮能感觉到拳下着肉、先软后硬,蓄足了的那股力全送了出去,同时也下意识偏头——阿达的拳头从他颧骨一侧,顺着颊肉滑下。
这一拳是先硬后软,后劲无力,但因为打在头上,陈琮眼前还是金星乱晃,踉跄着退了几步,他晃了晃脑袋,喘着粗气,撑住了没倒。
再看阿达,痛嚎着抱着肚子蜷缩在地上乱滚,像只佝偻得不能再佝偻的龙虾。
打得漂亮!该!
陈琮的成就感油然而生,这一下骄傲的,连疼痛都不觉得了,他拨开肖芥子扶他的手,把她挡在身后,转身面向众人:“有话好好说,谁动手我不客气!”
禄爷慢慢站起身,喃喃了句:“好啊。”
“陈琮,你说有个朋友给你提供消息,梁世龙被春焰绑来了魇山,这个朋友,就是她吧?”
这语气,听着像是他配合肖芥子、把“人石会”诓过来宰一样,陈琮怄得要命:明明是一件压根不存在的事,被他们这一复盘、对应,居然荒唐地暂时逻辑自洽上了。
他尽量平心静气:“禄爷,这事跟芥子没关系。”
颜如玉仰着脸,笑得人畜无害的:“没关系,那你急着动手?没关系,养神君别人不指、偏指她?没关系,那让肖小姐出来说话、证明自己的清白,你别在那挡着啊。”
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陈琮,你别被她迷了眼,一直在出事,这女的指不定还想干什么呢。”
这一起身,像是亮出了信号,一众坐着的人,都陆续站起来,满脸的戒备和蓄势待发。阿达也缓过劲来,撑着地趔趄起身。
连花猴和大灯都站起来了,当然,他们不是要掺合,是怕乱中出错、有人伤了神棍,神棍也看出这局势一触即发,两手虚张的,夹在中间想拉架:“不要冲动,大家好好说话,在这种地方,要团结、不要内斗……”
陈琮微抿了唇,喉头不易察觉地吞咽了一下。
不太妙,人太多了。
他退后一步,低声说了句:“快走。”
肖芥子迟疑:“那你呢?”
“我没事,你走,给我留记号,我会去找你,走!”
他猛然伸手,把肖芥子往后一推,与此同时,并不去挡冲上来的人,而是直扑旁侧。
花猴和大灯还以为他要对神棍不利,吓得一人挟一条胳膊、把还在徒劳劝架的神棍倒拖了开去。
然而陈琮的目标并不是哪个人,他直奔山鬼的茅草屋边:那根他精心挑选的、两米多长的树棍,还倚靠在屋边呢。
可算是派上用场了!
他一把抓住棍头,看也不看,甩手后抡,这么长的棍子,抡出来虎虎生风、声势惊人,戴天南和“人石会”那两个编外本来都追上去了,不提防棍子甩抡过来,一个张惶后躲,两个绊翻在地。
陈琮飞快地向肖芥子逃跑的方向看了一眼。
真好,这一挡,又为她争取了几十米。
他抽棍回身,又是一抡,这一抡半途硬生生刹住、没抡出去。
定睛一看,是那个阿达,双目充血、面色狰狞,一只手钩爪般抓住棍头,手背上青筋暴凸。
肖芥子往废寨深处跑,这里植被入侵严重,房舍又多,便于藏身。
她其实没有跑很远,绕过几个茅草屋后就伏进了垮塌的一间,趴伏在朽烂的木板和蓬蓬茅草之下,只从茅草的缝隙中露出一双眼睛。
那些人很快就追过来了,有两双脚,甚至就停在她眼前不远。
她听到春十六恨恨的声音:“跟兔子一样能跑,一转眼就不见了。”
又听到常昊说:“小心点,指不定藏在哪呢。”
脚步声渐渐远去,顿了顿,忽然又听到扩音喇叭的声音,好像是阿达:“肖小姐,回来吧,你就不管你好朋友的死活了吗?”
其间还夹杂着神棍愤怒的嚷嚷声:“谁让你抢我们喇叭的!”
肖芥子闭上眼睛,额头贴着冰凉的湿地。
就是要管陈琮的死活,她才不能犯傻现身:回去束手就擒吗,结局只会是两个人双双被缚。任何时候,都得留一个在外头。
再说了,山鬼在那头,不会眼睁睁看着陈琮受罪的。禄爷……这人虽然脑子不灵光,不像个会折磨人的,梁婵……不是陈琮的好朋友吗,好朋友就该互相维护,不会有事的。
又等了会,四周似乎没动静了,肖芥子吁了口气,正想出来,忽然听到有人“呵呵”笑了两声。
还有人在附近吗?肖芥子一惊,继续静静伏着不动。
听那笑声,挺苍老的,这一拨进山的人里,好像只有禄爷有年纪了,但禄爷是中气十足的那种,笑声不会这么沙哑。
这是谁呢?
那人说话了,听声音,就在这附近。
他说:“你知道吗?”
呦吼,还是在和人对话,肖芥子竖起耳朵。
“有一次,我和老颜头聊天,他说女娲这个人不公平啊,造人就造人,为什么要分三六九等。有些人,能生活在日光下,而另一些,只能活在阴暗的地下。”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肖芥子听不懂,不过“老颜头”这个名字让她怔愣了一下,她想起自己听说过的一个“颜老头”。
“我就安慰他说,比上不足下有余,女娲造人,其实分两步,第一步是抟土捏人,第二步是往小人吹一口气,这口气才是关键。”
“这口气是魂,是精神,是‘人活一口气’、吊着人命的那口气,没这口气,人一蹬腿,也就化为黄土了。”
肖芥子静静听着,同时纳闷为什么另一个人不说话,这是在“对话”不是吗,那作为听者的那个,至少给点反应啊,怎么老是这老头一个人在说呢。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光有这口气,而没有泥人,那会是什么光景啊?常言道,背井离乡,其实躯壳是人的第一故乡,连躯壳都没有,多可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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