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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骨樊笼(尾鱼)

绿皮火车咔哒咔哒,温吞地行驶在萧索枯黄的海拉尔大草原腹地,远处夕阳埋了半截,映红半天,因着暮色浸染,红得有些发暗。
陈琮躺在硬卧下铺,翻来覆去看手中的一张小卡,卡上一行烫金小字——
内蒙古阿喀察第四十七届人石会*诚邀光临
右下角用更小一号的字体凸印了他的参会号,027。
邀请卡是三天前收到的,发件人叫“野马”,卡包内有一片毛毡自粘贴和一张附有字条的硬卧火车票。
毛毡贴是七彩小马造型,轮廓线条够低幼,配色也够俗艳。
字条上是印刷字:如有意向参会,请按票面日期乘坐K2X4号列车至阿喀察站,出站时,将小马粘在黑色帽子上即可(帽子款式不限)。
按快递单上留的联系号码拨过去,那头是激昂的男人录音:“准备好了吗?第四十七届盛会即将开启,你真的忍心错过吗?”
输入关键词查找,全网搜不到半点信息。
不明就里的人,可能会骂一句“憨批”、把这当恶作剧抑或垃圾营销处理,但陈琮没有。
原因是这个“人石会”,他很小的时候,听爷爷陈天海说过。
陈天海在市里的宝玉石一条街上开了二十来年的老铺子,卖各种不太上档次的宝玉石,比如水晶珠串、镶绿松的戒指项链等等,价位中下,但也有固定的客户群,附近学校的小姑娘们就特爱来买99块钱一条的草莓水晶手串,据说能招桃花。
他把自己归入“做珠宝生意的”。
陈琮的认知里,“珠宝生意”自带动辄百千万的山河气魄,爷爷这种寒酸的小打小闹,硬要往上蹭,多少是有点脸大。
不过他爱听陈天海讲宝玉石行当的老故事,宝玉石块头小,但值大钱,大财往来容易起纷争、厮杀,故事自然带劲,举个简单的例子,争抢一颗夜明珠的故事,通常会比争抢二斤东北大米有看头(饥荒年代除外)。
陈天海说,跟其它行当一样,宝玉石这一行也有大大小小各类组织、协会、竞赛、比拼,其中最诡秘的,就是二十年一次的“人石会”。
“人石会”的创始人,据说是北宋大书法家米芾。
史载米芾其人,举止癫狂,人称“米颠”,又因为玩石成痴,得了个诨号“石痴”,他曾在见到一块奇丑的巨石时大喜过望,“具衣冠拜之,呼之为兄”。
米芾看来,“赏石”、“鉴石”之类的活动,绝不能是高高在上的单向把玩,而是一种互相交流、双向奔赴,因此叫“人石会”。
“人石会”创建之初,就是爱石之人携石而聚,观之赏之、感之悟之,非说有什么不同,那可能就是米芾太有名、地位也不俗,所以入会的门槛不低,招揽的多是文人墨客、一时才俊。
米芾去世时正值北宋末年,其后又逢靖康之变,“人石会”这样的雅玩结社,原本应该湮没消散,没想到它非但默默存续至今,还逐渐把“石”的范围扩大:什么奇石、宝石、玉石,乃至略牵强的琥珀、珍珠,通通纳入。
陈天海说,“人石会”眼高于顶,偶尔吸纳会员,也是“邀请制”,换句话说,只能它抛橄榄枝,你没法主动争取,另外,只请一次,爱来不来,所以他强烈建议,如果收到邀请,务必不能错过,毕竟一旦参会,见到的都是本行的人中精英、石中龙凤。
陈琮当时只有9岁,听得心向往之,问爷爷:“那你收到过邀请吗?”
陈天海说:“那当然。”
陈琮当即兴味索然,陈天海这样平平无奇的小老头都能被邀请,这个“人石会”,实在也高端不到哪去。
于是他专心玩起了游戏机上的俄罗斯方块,陈天海对他絮叨的诸如“我真的是会员,我是027号”、“会员数控制在99个,人人都有牌号,上一个执牌的死了,号码才会被空出给新人”,他也不甚入心,至于陈天海为什么说“人石会”诡秘,更是全无印象。
七年前,也就是陈琮满十八岁那年,陈天海留下一封信,离家出走。
在信中,陈天海倾诉了自己身为一个中老年男人的苦痛。
他说,自己青年丧妻,好不容易把儿子陈孝拉扯大,儿子外出生意的途中,就被丧心病狂的抢劫犯一锤子敲成了精神病,儿媳妇跑了,给他留下孙子陈琮,他又当爹来又当娘,好不容易把孙子也拉扯成年,自己却已两鬓斑斑、年华不再……
他不甘心,他也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也有自己的热爱和追求,也向往诗和远方,却被拉拉杂杂的责任束缚了高飞的翅膀,几十年来他已不堪重负,请允许他自私、软弱和逃避一回……
一言以蔽之:我走了,店就交给你了,你自己过吧。
陈琮看到这封信,倒没怎么觉得愤怒和伤感,更多的是纳闷:爷爷脑子怕是不大好,想逃避你倒是趁早,而今自己成年了,眼见着就能回馈家里了,你这时候玩儿什么逃避呢?
再说了,要追求自我,为什么非得把他给撇了?你的诗和远方,就这么容不下一个当孙子的?
陈天海的出走着实给陈琮带来了好一阵子的兵荒马乱,好在他最终完成了学业,也接手了店。
不过他对地摊货的珠珠串串没兴趣,更喜欢各处游历,去收那些独特有调性的宝玉石,有时也和设计师合作,出绝版孤品款,这路数在珠宝生意中偏小众,但胜在无可替代,客户稳中有增,几年下来,所得颇为可观。
日子过安稳了,陈琮开始想念陈天海,从小到大,他身边就只有这么一个亲人——父亲陈孝基本可以忽略不计,他被锤子敲坏了头之后,就一直住在精神病院,长年累月地蜷在病室一角,勾着头,举着两只手臂,坚定地认为自己是一只龙虾。
陈天海过得怎么样了?
陈琮在寻亲网上悬红找人,可惜招来的都是骗子,又试了专业寻人,得到的回复让人沮丧:陈天海出走之后,从未有身份信息的使用记录,也就是说,他要么是摒弃了旧有的一切,以全新的身份开启新生活了,要么,就是死了。
然后,陈琮就收到了“人石会”的邀请卡,起初,他觉得好玩又好笑:这世上,还真有这么个协会啊?
再然后,看到参会号027,他的头皮一紧。
——上一个执牌的死了,号码才会被空出给新人。
爷爷陈天海,难道……已经死了?
火车缓停,月台上人头攒动,这是到了中途大站,得有好一拨上下客。
陈琮收起邀请卡,看车厢内乘客换进换出:除他之外,K2X4号列车上,应该还有去阿喀察参加“人石会”的,多半还是老会员。
要是能提前搭上一两个就好了,陈琮有想过主动当显眼包、先把帽子和毛毡马装备上,再一转念,既然讲好是“出站时”,还是按规矩来吧。
对面下铺的乘客忽然用力捶打床面,咬牙切齿咒骂:“怎么就不是桂林?怎么就特么不是!?”
陈琮循声看去。
是个十八九岁的小青年,青茬头皮,满脸浑不吝,一看就是性子顽固暴烈的主,他察觉到陈琮的动静,回看过来。
四目相对,小青年忽然愤怒:“山水甲天下……”
啥意思?这是在对口诀?
小青年:“……打一城市,怎么就不是桂林了?你说,怎么就不是了?”
居然是在猜谜,陈琮好笑,猜射也算是文人雅好,愣是被这哥们玩出了剑拔弩张的气势。
他略一思忖,说:“确实不是。”
小青年本是来求认同,没想到求来了异己,不觉大怒:“那你说是哪?”
陈琮:“汕头。”
小青年口不择言:“放屁!你当我没去过汕头?是汕头我把我头给你!”
陈琮也不生气,重又躺得安稳:“你是在线做题还是玩的猜谜app?是不是汕头,输入答案试试不就知道了。”
几秒钟之后,对铺传来一阵让人愉悦的、哗啦啦的掉钱声。
陈琮心里有数了,那些益智类的猜谜app他都熟,这人玩的应该是“谜你”、段位在新手村:一般猜对了,天上就会哗啦啦掉铜钱;猜错了,就会有一柄凶残的大锤从天而降,把代表玩家的小人锤成肉饼。
掉钱声之后,好一阵沉默。
过了会,小青年的脸慢慢朝陈琮转过来,一改之前的火爆,满眼哀怨,连声音都是幽幽的:“为什么啊,哥,为什么啊?”
这人之前出言不逊,陈琮很想晾他一会,不过从小被陈天海教着玩解谜,他知道一时卡住了那种抓心挠肝的感受。
已所不欲,陈琮坐起身,从背包里抽出便签和笔,就着铺位间的小餐桌写下一行字。
小青年赶紧凑过来。
——山水/甲天下
陈琮说:“我知道你想说‘桂林山水甲天下’,但那是谚语,不是谜语。谜语不会那么直白,《文心雕龙》里说……”
本来还想引经据典,算了,这小青年多半听不懂。
小青年很是善于发现问题:“你这‘水’字后面,怎么还打了条斜杠呢?”
陈琮:“这是教你断读。汕头的‘汕’字,三点水旁加个山,也就是说,这个字有山又有水。‘甲天下’,意思是第一、头名。所以,山水甲天下,汕/头。”
小青年半张着嘴,脑子有些转不过来,陈琮还想点拨他两句,身后有人拉他衣角。
“小伙子……”
回头看,是个五六十岁的农村女人,应该刚上车,一手拎行李包,一手拎路上吃食,穿廉价的土黄色棉服,齐耳的短发白了大半,一脸讨好的笑,笑里满是憨厚和小心翼翼。
她跟陈琮打商量:“我的票是上铺,我腰不好,爬上爬下的不方便,你看,你年轻,爬高不费力气,咱能换一下不?”
陈琮犹豫了一下:私心里,他不太想换,上铺那点空间,他支起身子都困难,但对方年纪大、腰不好,话还说得这么客气……
小青年忽然连珠炮一般开腔:“买什么票睡什么铺,腰不好人家就该让着你啊,道德绑架嘛这是。再说了,算盘打噼啪响,上下铺价钱不一样,你给人补钱不补?”
那女人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臊得老脸泛红,说话都打磕绊了:“不换就不换咯,我就问问。阿哟,儿娃子嘴巴刁得咧……”
边说边尴尬地笑,讷讷踩着侧边的脚蹬往上铺爬。
小青年不客气地补刀:“不是说腰不好么,我看爬得怪麻溜……”
陈琮想说点什么,心头突然咯噔一声。
女人正往上爬,半透明的吃食袋颤颤悬在他眉眼之间,里头装着橘子、煮熟的鸡蛋、花生瓜子,以及一个被挤压变形的黑色毛线帽。
帽子上,粘着一片毛毡的七彩小马。

时近半夜,硬卧车厢熄灯,只过道里还有点亮,供起夜的乘客来回。
陈琮挺想跟上铺那女人聊聊、打听点“人石会”和陈天海的事,奈何那位大姐爬上去之后倒头就睡,主打一个不给机会。
至于对铺的小青年,显然是陷入了新的谜题,一直在床上翻来覆去,嘴里嘟囔个没完,末了腾一下坐起,拧开放在小餐桌上的水杯咕噜喝了一大口,然后小声叫他。
“哥,烟火已燃尽,打一字,怎么就不是‘黑’了?”
陈琮无语。
好家伙,烟火已燃尽,周围黑洞洞的,所以谜底就是“黑”了?这木头脑子,都跟他说了谜语不会这么直白。
怕解释起来没完,陈琮装睡。
小青年等了会,失望地搁下水杯,拖着步子朝车厢尽头的厕所走去。
陈琮知道这小青年是明儿一早在终点站下车,而自己凌晨四点就会到达阿喀察,他准备走的时候把解法写在便签上、贴在小青年床头。
就在这时,上方有一只手伸了下来。
陈琮是躺着的,这个角度,他看不到手的主人是谁,但中铺的乘客鼾声如雷……
很明显,是上铺的那个女人。
上铺距离下头有段距离,这手能伸到小餐桌上方,可以想见其身体姿势之扭曲。
这手的食指和拇指之间,捏着一小撮粉末,正簌簌粒粒、洒入小青年敞开的杯口。
陈琮盯着看,脑子突突的。
这粉末是什么玩意,他不清楚,但总不见得大半夜、偷偷摸摸,是要往人杯子里加糖。
聪明点的做法是装着没看见、找机会把杯子洗涮干净,但这行为也忒让人不齿了,陈琮忍不住就想现场开怼。
他沉声说了句:“这样不好吧。”
那手如受惊的老鼠,跐溜一下缩了回去。
陈琮躺不住了,他起身下床,将杯子里剩余的茶水倒进垃圾桶,又开了瓶矿泉水涮洗。
那个女人看上去那么老实,是那种仿佛一辈子都没生过坏心眼的长相,更何况,被奚落的时候,她压根没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怨愤和不满。
太可怕了,果然会咬人的狗不叫,更高阶点的,连凶相都不会露。
把杯子放回原处时,陈琮心有所感,抬起头来。
那个女人身子朝外侧躺,脸框在铺位边的隔栏下头,正阴恻恻地盯着他看,视线对上,陈琮冷冷盯回去。
她面无表情,翻身向内。
这还没入会,就跟会员结下梁子了。
不过也无所谓,如果“人石会”里,都是这种不入流的货色,他也不稀罕加入,反正他这趟来,只是想打听陈天海的消息。
脚步声踢踏,是那个小青年回来了,一见陈琮居然醒了,大喜过望:“哥,那个烟火已燃尽……”
陈琮无情掐灭了他求知的小火苗:“烟火已燃尽,是让你赶紧睡觉,别说话了,睡觉。”
陈琮在火车卧铺上一贯睡不踏实,因为他爸陈孝,当年就是在火车上出的事。
那是二十多年前了。
那时节,社会治安不太好,铁路沿线流窜作案猖獗,有伙歹徒揣着锤子,专在火车卧铺搞事——半夜趁人睡熟了,猛抡锤子照头砸,受害者连哼都不哼一声就昏死过去,歹徒用被子把人蒙好,将财物洗劫一空后,没事人样扬长而去。
全程无声无息,及至事发,凶手早不知道窜哪去了。后来,公安部狠抓狠打,联合沿线六省警力重拳出击,这类恶性案件才渐渐绝迹。
本来对火车卧铺就有心理阴影,今晚又来了这么一出,陈琮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那个女人只为几句风凉话就往人茶水里加料,现今被他搅合叫破,指不定憋着什么坏呢。
夜班车并不总是行驶在黑暗中,它有时穿城、有时过站,外头的灯光是什么颜色,车内也就会被镀上什么颜色。
陈琮辗转反侧,又一次翻身朝外时,看到车厢内是发暗的油黄色,可能是火车高速运行时太晃,整个视野荡荡悠悠,像是某种粘稠的液体在漾动。
轰的一声,一大团重物从天而降,砸在铺位间的小餐桌上,险些没把小桌板给砸塌。
陈琮惊得翻身坐起,下一秒,他就看清楚了,这团所谓的重物,正是上铺的那个女人。
这是要对他报复出手了?至于这么大阵仗、这么嚣张?
再一看,陈琮毛骨悚然。
这个女人光着脚,脖子拼命往下缩,两边肩胛却高高耸起,乍一看,仿佛没长头,两只眼珠子泛瘆人的光,直勾勾盯着陈琮的脸,双手垂在脚边,勾成爪子状,指甲呲啦呲啦抠抓着桌面。
像极了某种可怕的鸟类,正要对猎物发起攻击。
陈琮心跳得厉害,右手下意识勾绕住身侧背包的包带,他的背包有点分量,出门在外,突发状况而手边又没合适的家伙时,可以当流星锤使——他曾在川黔道上,以一包之力抡倒过三个持刀劫匪,连办案的警察都为之叹服,拉着他要学习请教。
只可惜这段警民友情没开始就结束了,因为互加微信时,警察给他备注“陈大抡”,这让陈琮很是受伤,自己怎么说也是年轻帅气、高大威猛,怎么就落了个大抡,听着跟住大郎家对门似的。
眼前蓦然一花,旋即劲风扑面。
陈琮不及细想,臂腕发力,将背包狠狠抡出。
人包于半空重重相撞,女人喉咙里发出一声极难听的怪叫,整个人被撞飞出去,落地时双臂一个扑腾(陈琮也不知道自己脑子里为什么会冒出“扑腾”这个词),向着过道深处急窜而去。
动静这么大,同一隔间的其它人不可能不惊觉,只不过他们先前都睡得死沉,突然惊醒,看到的已是事件尾声,一时都有点茫然。
小青年呵欠打了一半,结结巴巴:“刚那……是猫吗?”
中铺有人反驳:“猫能有那么大个头?是狗,大狗!”
上铺的乘客愤怒:“火车站安检都是吃屁的!大狗都能放上火车?万一发狂犬病咬人,算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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