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玉娘浑身一颤。
她绷紧了身体,咬着牙道:“可,可若是此事事关重大,你们不相信,或者害怕惹怒了太子呢?”
沈兰棠发出一声轻笑。
“你应该知道让太子被关禁闭的科举事件吧?”
“那件事,就是我们做的。”
钱玉娘猛地抬起头。
沈兰棠做出一番洋洋得意,居高临下,盛气凌人模样。
所谓话要说得半真半假,沈兰棠虽然同情她,但还不能相信她,不能把所有事情都告诉她,因此,她要做的就是让她相信,自己并不畏惧太子,甚至在和太子作对。
“我……”
钱玉娘嘴唇干涩,眼下地面在轻轻旋转。
沈兰棠向兰心使了个眼色,兰心将钱玉娘扶起来坐到边上,又给她倒了杯水。
温吞吞的水流滋润了钱玉娘的胸腔。
她其实,也不是很害怕说出来,她曾经无数次梦到过自己被太子发现,与他鱼死网破的场景。她夜夜恐慌,而如今真的被发现,她除了最初的恐惧震动外,竟然很快接受了这个噩耗,或许在她内心深处,早就知道这一天会来临。
只是当她开口的时候,她却发觉,过往种种,犹如沉石压在她心头,让她稍一回想就心如刀绞。
钱玉娘喑哑着嗓子开口:“五年之前,我还是兆京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丫头,一日和小姐妹玩耍归去,回家途中,我被人打晕劫走。”
沈兰棠专注听着。
“当我再次醒来,已经身处一处宅邸之中,一个气质宛若朗月清风的男子出现在我面前,让我做他的外室。我起初不懂,也反抗过,他倒是不打我,只把我关起来每日给供少少的水和饭食,如此循环了两个月后,我终于放弃了反抗的念头。”
“那人很是奇怪,我看他,气质脱俗,出手阔绰,宅中一应下人都很听他的话,偏偏他非要劫掠我一个良家女子,还不许我出去。我想着反抗他是没有用的,就试着迎合他,他果真开怀,对我在钱财吃食上百依百顺,言听计从,可是我要钱财首饰有什么用呢?我根本就出不去,要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呢?!”
钱玉娘情绪激烈,在场几人都很能理解她,人是需要对比需要条件才能获得幸福的,给一个被困在沙漠里的人万贯家财又有什么用?
“但是我知道我不能激怒他,所以我便捧着他,顺从他,有一阵子,我二人亲昵宛若新婚夫妇,他对我更是体贴备至,我一直观察着府里出入,后来,大约是被关了七八个月的时候吧,我终于找到了机会,我,我钻进一辆马车底下,用布绑住身子逃出了那个地方。”
“我不敢出声,就跟着马车一路走啊一路走啊,然后……”
钱玉娘从被发现身份开始都还算沉着的脸庞忽然癫狂了起来,她忽笑忽抽搐,一张脸狰狞地说:
“然后我发现那里竟然是太子府,我听那几人的话里听出绑架我逼迫我的竟然是太子,是太子!”
钱玉娘终于忍不住狂笑起来,伴随她的笑声,她瞳孔里泪珠子一颗颗落下。
“他是太子!!”
“他既是太子,要什么没有?为什么要来伤害我?!!”
“我宁愿他光明正大说纳我为妾,又或是通房,什么都行,如果我反抗他,他用太子身份责罚我,都可以!可是他既是太子,为什么还要这么做,为什么,凭什么?他都是太子了!!”
钱玉娘边哭边喊,这是一种很难说清的情绪,她被关起来的八个月里,日日都在想象这个人的身份,他会是高官之子么,不会是王侯将相的儿子吧?她畏惧她恐慌,可是她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心情。
当她知道他是太子时,或是绝望至极,又或是感到可笑至极,她的情绪一如今日激动,不过那时候她还有着极大的生命危险。
“太子府都是人,还有官兵巡逻,我根本不敢出去,我只敢缩在我最初躲藏的柴房里,幸而那里离厨房很近,我每日就偷一点吃食,只敢偷一点点,怕别人发现。”
她没有发现,随着她的讲述还有哭泣,她脸上妆容逐渐化了,被刻意改变的轮廓经由水珠冲刷后,慢慢露出本来的神采。
宝珠又往她杯子里加了水。
“直到七天以后,府里又来了新人,好像是太子妃有了身孕,需要一批新的侍女,我想着只有这一次机会了,在侍女们过来的时候,我偷偷往柴房放了火,等人混乱的时候跑出来一起救火,还刻意和几个嬷嬷说了话,等救完火,我谎称我的符牌丢了,急得哭了出来,那几个嬷嬷见过我救火时的模样,就好心出来为我作证,我才留了下来。之后我被调去照顾太子妃,起初我也很害怕太子认出我,可是我发现,他很少来太子妃寝宫,每次过来也是面色怏怏,根本不会关注里面有什么人。就这样过了五年,我害怕我一旦离开,就会有人查我的身份从而暴露,所以一直不敢离开。”
听完了她的讲述,沈兰棠内心充满了感慨,不愧是能够有勇气有谋略从太子手上逃走的人,这份心志决断当真胜过世上过半的人。
她心中当然同情她,只是,还不到时间——
“只是如此 么?”
“什么?”钱玉娘惊愕地抬头看向她。
沈兰棠一字一顿吐字清晰地说:“只是如此么?若只是如此,为什么太子突然过了这么多年再次兴师动众要找你?而且,我们听到的,可是你偷了太子的东西。”
钱玉娘仿佛知道底牌被透尽,眼底流过慌张。
“我很同情你的故事,但也有可能,只是你编造的,你偷了太子的东西,可能是无价宝玉之类的,所以太子才找你。”
“我没有!”钱玉娘激动反驳。
“那根本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我当时逃跑之前从他衣服上匆匆拿走了一样东西,我只是为了报复,那根本不是什么无价之宝!”
沈兰棠知道真相就在眼前,也顾不上当什么好人了,逼问道:“那是什么?!”
“那是……”钱玉娘神情混乱:“那是一截玉箫一样的东西,虽然是玉做的,可不是什么无价之宝!”
沈兰棠保持着气势:“证明给我看。”
钱玉娘崩溃:“我没带在身上,那么重要的东西,我怎么可能随身携带!”
沈兰棠看了眼谢瑾,谢瑾站出:
“今日午后,我会回去太子府,你提前准备好,到时把那样东西给我。”
“记住,你只有这一次机会,上回科举事件惹怒了太子,如果你说的都是谎话,我会把你交给太子。”
钱玉娘仿佛知道自己退无可退,苦笑着说:“我知道,现在这种情况,我还能骗你们什么?”
“你知道就好。”谢瑾冷声道:“兰心,宝珠,给钱姑娘化妆,她该回去了。”
“钱姑娘,这边来。”
兰心宝珠将她引到沈兰棠的梳妆台,钱玉娘仿佛一座石像般一动不动,任由二人在她脸上描绘。
兰心和宝珠动作很快,不到一柱香时间,钱玉娘就恢复了来时妆容。
“钱姑娘,我送你出去吧。”
直到钱玉娘离开了院子,沈兰棠和谢瑾才重新坐下,两人不约而同地倒了杯水,谢瑾手臂伸了伸,见沈兰棠拿起杯子一饮而尽,也默默端起了杯子。
清水缓缓流淌过干涩的嗓子,沈兰棠才从方才紧张压迫的氛围中走出。
“这真是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
虽然钱玉娘概括地很简短,但是任谁都可以听出,她的经历是那般坎坷,为了费心逃脱太子追踪又是如何费劲心力,难以想象此后每日,她都面临着被太子发现身份的危机。
沈兰棠只要稍微一想到这,肾就隐隐作痛。
谢瑾也赞同道:“她的确很艰辛。”
“既然已经坚持到了这儿,我们没理由不帮她一把。也因此,我们必须得加快步伐,我们能找出来的,大皇子也能找出来。”
为了让场面看起来更真实,沈兰棠和谢瑾下午去了沈家,因为得知谢瑾晚上还要值班,便没有挽留他们吃饭。
谢瑾按照计划回了太子府,他率先到了太子妃宫殿答谢太子妃。
“岳母极其喜爱太子妃送的珍珠项链,叫我回来之后务必向您道谢,这里有岳母做的几样点心,聊表谢意。”
“沈夫人实在太客气了,几串珠子的事。”
站在太子妃身后的宫女妗芸上前,接过谢瑾手上糕点,手指穿过食盒底部时,她飞快将一样东西塞给了他。
谢瑾收手,抱拳道:“那太子妃,臣先告退了。”
“大人请自便。”
谢瑾走出宫殿,这时候已经入夜了,谢瑾没有低头,他指点轻轻摸索,手底下是温润柔腻的玉质手感,凭着触感,的确是手指粗细的玉箫。
谢瑾回了自己屋子,遇见其他休息的侍卫,他和他们简单打了声招呼,回到屋子后他关上门,拿出玉箫细细观察。
这是一截以翠绿为主色的独山玉,质地细腻柔和,从表面望进去,时而有种半透明质感。
这玉成色极好,做成箫的雕工也很是精巧,谢瑾虽然对物价不甚了解,但也知道,这东西在市面上能有成千上万两的价格,绝不是一个普通宫女负担得起的。
谢瑾心里对她信了几分。
确认要了玉箫,谢瑾又起身换好衣服,等时间到了一如往常开始守夜巡逻。
他这日是巡到凌晨时分结束,交接完成后,他寻了个机会离开队伍,此时夜深,大半个太子府已经陷入沉睡,除了来往巡逻守卫,连守在小皇孙身边的嬷嬷都头搭在床柱子上打起了瞌睡。
钱玉娘因为心中有事,还没有睡着,她房间是四个宫女一起睡,有两个今晚守夜,还有一个已经睡着了,为了不惊动她,钱玉娘只能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借着月色,她隐隐约约能看到梁上柱子的一角。
一个身影忽然从月光中闪过,钱玉娘正要尖叫出来,谢瑾及时捂住她的嘴。
“冒犯了。”
知晓来人身份,钱玉娘慢慢地冷静下来。
“谢,谢大人?”
谢瑾放下手,钱玉娘火速看了眼躺在对面的床铺。
谢瑾的声音落在黑夜里,很轻,也很冷。
“我点了她的穴道,她暂时不会醒。”
“大人今夜,为何而来?”钱玉娘急切道:“该说的我都说了,东西我也给了,我真的一句都没有说谎!”
“我知道。”谢瑾姑且以他的方式安抚道:
“我们说了很多话,但是有件事情还没说。”
“什么?”
“我们还没有说,你今后该怎么办?”
谢瑾天生带着几分凉意的声音在黑暗之中慢慢传播开来:
“太子府并非安稳之地,太子过去几年是逐渐忘了你,可近来他重新找你,难保不会发现你,到时候你恐怕九死方有一生。最好的方法还是在没有人发觉前送你离开,而且你不想见你父母亲么?我会安排人送你们分别离开,等过了风头再让你们相见。”
钱玉娘怔怔地望着面前男子,窗口一点月色只能让她瞧见他半边侧脸,钱玉娘眼中泪珠不自觉而往下掉,眨眼间已泪流满面。
她想象过无数次有天神下凡拯救他的情景,到后来,她连想都不敢想了。
现在她日思夜想的场景终于出现了么?
腥咸的眼泪流过嘴角,钱玉娘下意识张开口:“我……”
可惜谢瑾没有时间等她情绪过渡完,他快速问道:“你想走么?”
“想,我想!”意识到自己来到了命运的抉择时刻,钱玉娘飞快道:“我想离开,你能带着我爹我娘还有我弟弟一起离开么?!”
“我会想办法的。”谢瑾镇定道:“你再等两日,事不宜迟,这两日就要送你们走。”
“谢谢大人!”
“好了,我要走了,你这两日尽量稳住,表现得和往常一样。”
“我会的!”
谢瑾转身正要离开,钱玉娘忽然叫住他。
“大人——”
黑暗中,钱玉娘咬了咬唇,轻声道:“那个玉箫有个机关,里面有一张纸条。”
谢瑾一愣,朝她点了点头,飞快离开。
钱玉娘阖上眼睛,深吸了口气,才抹掉泪珠回到床上。
她回忆着过去在家时美好的时光,这才慢慢入了睡。
谢瑾回到自己屋子,借着月色重新打量手上玉箫,忽而,他看到玉箫中间部位似有交接痕迹,他手上没有细针,到最后只能拔了自己一根头发,用内力将它撸直,抵着一头轻轻地刺过去。
针眼大小的玉柱被挪开,谢瑾又用头发丝往里头探了探,勾出一卷同样有些泛黄的白纸。
谢瑾展开白纸,看清纸上内容后,他脸上出现震动神色。
收起白纸,谢瑾侧耳倾听,旁边屋子里的侍卫也基本睡着了,他这才出了门,用轻功快速经过屋顶,到了一处空地,马匹已经备好,他骑上马很快回了谢府。
沈兰棠这个时候也还没有睡着,因为她和谢瑾之前约好,如无意外,谢瑾在拿到东西后会回来谢府。
心心念念这么久的东西,终于到了揭晓谜底的这一刻,这让沈兰棠如何睡得着?
她迷迷糊糊睡着,又迷迷糊糊醒来,第一次这么想念,期待谢瑾的回来。
“嗯……谢,瑾……”
她在半寐半醒间呼唤谢瑾的名字。
“叫我?”
沈兰棠一下醒了。
“你回来了?”
她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
“你总算回来了,东西呢?”她一点都没有表现得想他的样子。
谢瑾早已知晓她的性格,只能无奈将玉箫和纸条都给她看。
“这是钱玉娘交给我的,这张纸条被藏在玉箫里面,重要的应该是纸条上的东西。”
“那纸条上的是什么东西?”
谢 瑾展开纸条。
沈兰棠:“我对子应识,思此灵山期。舒圭叶翦桐,晴雪玉楼重。”
“……”
“看不懂,真的看不懂。”她文学白痴,只会看话本和账本的。
谢瑾善意提示道:“皇后娘娘闺名就叫舒晴。”
“……”
“……”
!!!!!
“我思舒晴!这是写给皇后娘娘的情诗!!”
我的天,这是她该知道的事情么?!
不不,让她缓一缓。沈兰棠一阵头晕目眩,忍不住扶住床头柱子。
谢瑾:“我也没有想到,竟然会是……”
不,这换了谁都想不到啊,她连皇帝都涉及其中都想到了,也没想到真正涉及的是皇后啊!
“等等,写给皇后的情诗跟这件事情有什么关系?”她的cpu干烧了。
“从情理上来说,皇后应该跟钱玉娘事件干系不大,皇后再是荒谬,也不可能帮着儿子在外面强抢囚禁良家妇女当外室,何况皇后从不荒谬。”
沈兰棠点点头,当今皇后的确不是什么特别贤明的皇后,但也算得上尽职尽责,不失为母仪天下的典范。
谢瑾继续推测:“所以我觉得,钱玉娘事件跟皇后无关,她只是碰巧偷走了跟皇后有关的东西,以至于太子大皇子都在找她。”
沈兰棠感觉自己明白了。
“你是说,皇后与她被囚禁那段遭遇无关,却引发了这数年间以及现在大皇子找她的事件。”
谢瑾点头。
沈兰棠:“的确,这可是皇后的情诗,就算现在没有用,指不定哪天就派上用场了。”
普通人都对自己伴侣还和前情人有往来耿耿于怀,何况帝王家。哪怕皇后只是顾念旧情或者出于其他原因留下了这首诗,但在皇帝眼中,这就是不可原谅的背叛行为。要是大皇子再拨弄几下,让皇帝怀疑太子的身世……
想到这,沈兰棠不由地打了个冷颤:“这要是被大皇子发现了……”
谢瑾:“无论如何,现在大皇子还没找到钱玉娘,既然他找不到,我们也不会把她交出来,就当不知道,我们做我们的。”
沈兰棠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