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嬴政的问题, 是王翦的锅。
当试炮成功之后, 嬴政带王翦等军中宿将去看炮。一开始他们自然都不解这为何物, 待炮声一响, 当靶子的羊群七死八残一地血泊与零件的时候, 众将几乎扑到发烫的炮管上去好好研究一下这个大宝贝。
王翦没有动,正当嬴政心中赞叹还是这个老将踏实稳重,怪不得能用六十万大军稳扎稳打为他灭楚的时候。王翦跟随他的脚步上前,轻轻抚摸着冷却下来的炮管, 赞道:“今后兵法俱要新作了。此物可抵一军, 真乃威武大将军是也。”
嬴政:????
嬴政:!!!!
不他拒绝,这就是火炮, 什么大将军也不是!
王翦没想到你是这么中二的王翦!
奈何他管得住正式的名称,却管不住因为王翦在军中威望和火炮威力双重加持下, 这个“威武大将军”名号的传扬。
他更不可能为这点破事专门下诏书不许人叫,结果就是眼看着除了正式的公文里之外,连奏对时都有人直接说“大将军”了。
被他纠正过一次总算没人在正式奏对时乱说话,但他也知道,恐怕军中还是这么称呼火炮,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改过来。回头枪和机枪要能弄出来得叫什么?叫国尉吗?
蘑菇弹那不得叫武安君才压得住。
不过这都是细节,嬴政就是觉得太尬了,一想到是王翦造成的就觉得更尬了,别的倒是也不在意什么。
这次战报十分喜人,王离明明提前得到情报,可以用骑兵战而胜之,但为了试验火炮的威力,也是为了给匈奴一个震慑,他只把骑兵放出去收拾残局,而用火炮奠定了胜局。
连三轮齐射都没有,第一次遭遇跨时代火炮打击的游牧民族在炮火中吓得懵掉了,有人鬼喊着乱跑,有人从马上摔下没死也不知道往回路,呆在原处完全傻掉了。
王离汇报,还有人甚至跪在血泊,于第二轮炮火的打击中磕头,祈求上天的原谅。事后审讯,原来匈奴人把炮兵在地上做的距离标记当作了诅咒的符号,认为他们的巫学艺不精才会不能破解。
其实一共六门炮,本来两轮齐射的成果应该不这么大的,奈何这是第一次。匈奴没见识没经历过,也没有心理准备,他们完全没受到影响的人马也因为爆炸声惊了马,军队炸锅了,根本没有办法控制。
事后追击抓到的俘虏超过了六百人,嬴政把记述炮击成果那一段回味了几遍才作了批示,令秦军出塞。今年对六国无大战,先教训匈奴人为要。
那些参与的部族,一个都不要放过。
他修茶马道的劳力就有了。用外族俘虏,可以省下他关中子弟的劳力。
心情正舒畅时,这两年提拔到身边的近侍禀报,芷阳宫的芈八子与陈苇新染了丝绸与皮毛敬上。
嬴政看了眼这个原本名为赵当,因为勤勉认真被提拔到身边,被他改名为赵鹿的近侍,点了点头。
赵高早被他找出来做试验用掉了,他提拔这个人,不仅是因为此人做事认真,还因为这人脑子有点实在,说穿了比较笨。他身边的人,还是心眼实一点比较好。
而改名,是为了用“指鹿为马”提醒自己,要警惕自己亲近信用的人。毕竟他不可能在关键职位上用笨蛋,而笨人也同样会有自己的心思,仍然需要他时时注意。
不多时,赵鹿从外面带进一队宫女,每人手捧一匹丝绢或一张毛皮,均已染色,呈于嬴政面前。
嬴政眼睛一亮。
这是她们合成的染料?
这样鲜亮的颜色,他从回来后就少见了。让人近前,那染成紫色的丝绸让他突然想起在后世看到的所谓“中国紫”,是在他陪葬的兵马俑上发现的,后世人还没能成功合成。
他知道现在的紫色要么是用紫草染的,要么就是这种“中国紫”,但后世配不出方子的原因,也在于现在的天然染料想要着色太不容易了,需要很复杂的步骤。
而合成染料,只要解决了前置原料的生产,就可以流水一样的出产了。
不过那种“中国紫”,他似乎可以让匠人把方子抄过来,带到后世让刘彻去经营试试。后世天然染料复古风也算是个时尚潮流了,不能大规模卖,但可以在小圈子里卖高价。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又看了看皮毛,染得也不错。对于杂色的毛皮可以用这些染料来处理,能卖出价去。
紫色不是正色,但从齐桓公带起潮流之后,先是纺织中心的齐国开始流行,然后各国都渐渐不在乎正色间色的区别了。秦国也用紫绶来作为官员身份的标志,这是一种受欢迎而又较贵的染料。不过想真正卖出价,恐怕还得探出航路后卖到地中海去。
直接染了紫色的丝绸去卖。
这不是嬴政想的,这是刘彻说的。
嬴政不期然的脑子里开始回放乐子人刘彻的宣言:“什么叫双赢?双赢就是我卖丝绸赚一笔,卖紫色丝绸又赚一笔。”
真是精神污染。
甩开这不着调的联想,嬴政又看了看另一种鲜艳的黄色,点了点头,让他们退下,而召芈八子与陈苇进见。
芈妙已经很久没有面君了,陡然听到这消息一下还有点慌,急急忙忙让人找自己的首饰衣服。
她最近一头扎在化学试验里出不来,天天随便扎一下头发就完事,哪里是面君的样子。
陈苇也被宫女围起来打扮。幸好衣饰都是现成的,只是她们平时不穿而已,这会儿打扮起来,陈苇对着镜子捧住了脸,十四岁的少女突然发现,原来自己还是有点好看的呀。
礼仪她早就学过,但是因为一直没有面君,真正去到嬴政面前时,陈苇显得很生疏,总是偷偷去瞄芈八子。其实芈八子与她身份不一样,她又不能照搬的。
不过除此之外,陈苇并没有多紧张。
嬴政暗暗点头。
虽然他现在只是秦王,不是史书上那个威压四海的秦始皇,她们也不是刺客不用紧张。但是嬴政也见多了初次面君的人战战兢兢汗出如浆甚至语无伦次的样子。
像陈苇这样的不紧张,甚至还有心情偷瞄芈八子的样子,也不晓得是说她心大好,还是说她早早就被安排埋首学术,单纯不通世故人情的好。
不过嬴政有自己的解释——科学怪人嘛,不通世情很正常。他现在希望这样的人越多越好,绝对不为他们的失礼而生气。
他没有先对芈八子说话,而是和蔼的先问了陈苇:“听张苍说你擅长物理,为何最近都在化学上用功呢?”
水银镜也好,染料也好,能赚取利润,但谈不上国之重器。所以他至今也没有给陈苇封赏爵位,只是把分红给她罢了。
如果她能把投入实用的蒸汽机复原出来,就算朝野皆反对,他也会给她封爵之赏——更何况在秦汉这个时期,有些事虽然少见,但也不像后世那样固化成了仿佛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一样的情况。
陈苇并不知道君王在她身上寄予了多少期待,她只是觉得大王并不严厉,虽然不能说像邻家大叔一样和气,但也跟老师张苍差不多了。
所以她把本来就不熟悉的规矩更忘了许多,听大王问询,便仰起头脆生生地答道:“回禀大王,因为芈八子的试验也很重要,并且更容易实现。我们从煤焦油弄出了染料,现在正想试着做硫酸铵,如果做出来,就能肥田了。”
嬴政手按在桌上,压住了霍然立起的冲动。
他并没有像李世民那样从头学习数理化,而是将重心放在历史经济和政治的变迁发展研究之中。所以他只是对一些工业革命早期的成果大致列了张表,把自己最想得到的产品列出来交给臣子,让他们去琢磨。
而对化工产品,他的印象是需要很复杂的工艺和高强度的材料,根本不是现在能做的,所以心心念念的只有蒸汽机,而没有对化肥提过什么要求。
可这两个女子把化肥弄出来了?
嬴政未动声色,示意陈苇解释,随着她的娓娓道来,他才知道,这是一种早期的缺陷比较大的化肥。
但是没关系,他们大秦别的不好说,眼下这个阶段就是地多。
她们用的是粗制氨水,同样是从焦炉的副产物里得到的,不难但含量很少。做出来的硫酸铵会使土地酸化,要配合石灰与有机肥料一起用。目测只有官田可以用上。
这样就好安排了,不用担心农夫不懂乱来,把地力破坏了。官田轮流使用化肥,一部分用化肥增长粮食产量,一部分只用有机肥蓄养地力就好。
嬴政仿佛已经看到官田用上化肥的部分稳定亩产六百斤的喜事,一时竟差点错过陈苇苦恼地皱眉说:“铅室法制硫酸看着也能做,只是要用人用地,我与芈八子在芷阳宫不好着手。”
他硬是愣了一下才听明白他说什么。她们难道不是在用土法制三酸两碱吗?那些炼丹的术士就在做这样的事,怎么弄出个铅室法来,虽然嬴政不记得这个词了,但是听陈苇的意思,明显是一种需要规模的工业制备法。
“说一说这个铅室法。”他让人上了果盘和蜜水,让二人慢慢说。
陈苇喝水,让芈八子说。芈妙自己都忘了,她倒还记得,芈八子学这些是为了在大王面前露脸争宠来着。好在芈妙确实是与她一起亲自从头做到底的,当下果然一一道来。
嬴政的目光渐渐凝住了。
他用玉玺呼叫了李世民。
李世民:“我在!始皇有事吗?”
“铅室法制琉酸你会么?”
“我不会,我没动手试过,不过我看书琢磨过。”
把硫磺和硝石放一起,再加点水,点燃硫磺就能在密闭的容器里得到琉酸,这步嬴政听得懂。
玻璃容器不抗压,用铅来做容器;铅太柔软,用硬质材料做框,这步的道理也简单。
就是在稍微琢磨一下前面的时候一个没注意,后面又说到连续发生二氧化硫是什么意思?
李世民:“这是化学反应,陛下不用在意。只要知道制琉酸过程包括人工添加硫磺和硝石和水,点燃,以及转移制作好的硫酸三步。但是添料点火和转移,如果都用人工的话就很浪费时间了,所以工业生产要想办法尽量减少步骤,让这个反应不间断的发生。”
这就明白了,嬴政点了点头。
芈八子顿时受到鼓励,更自信地往后讲。
嬴政:“为什么改进的法子又需要蒸汽机了?”
李世民:“啊这是因为生产二氧化硫需要锅炉,造出锅炉后只要有工人往锅炉里投料就行了。但是加水很麻烦啊,有了蒸气机就只要把蒸气直接通进反应器里就行了。”
所以还是得蒸气机。
果然,说到这个,芈八子和陈苇都期待地看着嬴政,好像期望大王给她们变个蒸气机出来似的。嬴政倒是真能变出来一个,但是不能自己造还是不行。
“芈八子。”他正色问,“你说改进的方法需要蒸气机,那么未改进的法子呢?”
“应该可以,只是产量很难提上去。”
“够用了。”嬴政说。甚至可能都多余,因为秦国的科技树不是正常发展的,并不均衡,像氨气那个产量恐怕也配合不了更多的硫酸。哪怕别的产业也用,铅室法应该也够了。
“寡人有话问你,你想好了说。”他直视着芈八子,“你于化学之道有所天赋,亦有兴趣。我可以封你为夫人,也可以放你出宫,在少府中任职封爵,为寡人做事。你愿意走哪一条路?”
夫人是仅次于王后的位置,芈八子被这个馅饼几乎砸晕了,差点张嘴就说我要当夫人!
但话将出口时,她犹豫了一瞬,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
她和陈苇在讨论铅室法的时候就知道,就算芷阳宫划给她们用,她们也不可能在宫里做这件事。那时她们商量向大王禀报,让陈苇在宫外试行。
可是那样一来,她就不能参与了。
陈苇更喜欢研究物理,只是因为和她要好,才会一直分神与她做化学实验。当然,有些设备,不是陈苇,她自己看着图也很难做出来。
现在大王给了她另一条路,她……她真能去少府做官,女官?这事怎么跟假的似的。
在嬴政的注视下,芈八子梦游似的举起纤纤玉手,送到嘴边,用力咬了下去,然后痛呼出声。
原来不是梦啊。
嬴政:果然是科学怪人啊!当着寡人的面咬手指?他记得芈八子以前不是这个样子啊。
“妾愿意去少府为官。”
美丽的妃子俯首恭声,做出了自己并不知道是否正确的选择,也许明天睡醒了她就后悔了,但是管他呢。
现在她就是这么想的。
嬴政把人放在少府也是考虑到这样阻力更小,少府毕竟是管理他私财的地方,让后宫妃子进少府做事,听起来好像更能接受一点。
能接受这一点,以后再往其他职位上放人,听起来好像也就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嬴政还是没打算用太多女官。像陈苇和芈八子这样的人还是更适合做技术官吏,而政务军事方面,他就没有必要承受压力用女官了。他很清楚,待他威权日重,用什么人对他而言根本不是压力,但大规模用女官意味着很多变化。
大秦面临的“史上第一个”问题已经够多了,他不打算给自己找麻烦。
陈苇这里,看来他也不能再放着人自由学习了。陈苇的天赋到什么程度,他不清楚,但嬴政也是个冷酷的君王。他现在不需要大数学家,陈苇就算有比太阳还高的天赋,没有设备也没法把后世的研究再深入一层。
理论都是现成的,不需要她去研究。那么学到这里就可以了,先给他把需要的机器造出来。
两人不知道君王的考量有这么多,高高兴兴地退下了。
芈妙她第二天早上一觉醒来,望着帐顶眨了好一会眼睛,然后又把手伸到嘴边,用力咬了一口,嗷的一声痛叫了出来。
很好,真的不是作梦,而且她睡了一觉到现在,还是很期待,没有后悔呢。
今天就要收拾东西准备搬家了,大王赐了宅院给她,还给她五天时间安顿,然后就要去少府上任。
她可以去街上了,跟阿苇一起去,也可以自己去。
去阿苇说的长安县那家卖狗肉的铺子买肉尝尝,她说那家最最最好吃;去咸阳最好的铺子里买绢,一定没有宫里的好吧?但她可以自己选,她想买哪匹就买哪匹啦。
她还要去挑首饰,她和阿苇都有水银镜的分红,她有钱。
芈妙睡不下去了,一骨碌爬起来,指挥着人把她的东西都收拾装箱。
有两名宫女是她从楚国家中带来的婢女,可以带走,以后她们就真的不属于这座宫廷了。
她可以做很多事……嗯……大概嫁人不可以,大王也没说她不是“八子”了。不过没关系,那是小事,芈妙将她和陈苇精心制作的梳妆镜装进垫了棉花的盒内,摸了一把不知何时也不知为什么湿了的脸:希望我明天也不会后悔,明年也不会后悔,永远也不会后悔。
陈苇今天也起了个大早,她没帮芈妙收拾行装,而是一早就出宫,匆匆坐车去长安县,一头闯进王义办公的地方逮自家阿兄。
王义从秦王政十三年为吏至今,也从十六岁长成快二十的青年了,对姑母家这个阿妹毫无办法——不是说宫里规矩严吗,怎么阿苇住在芷阳宫三年,还像个孩子似的。
“有事慢点说,派个人来知会一声就行了,何苦自己这么早冲过来。”
“是芈八子的事,我亲自来跟你说才安心呀。”陈苇也不是真的没长进,她还记得宫里的事不能在外面大声嚷嚷,没等王义来捂嘴,自己将他拉到了僻静地方才悄悄说,“大王让她出宫到少府做事,要做的事是放在长安县的,所以赐的宅子也在这里。阿兄你在这里熟,你帮忙先雇些人帮忙买些物件,等她过来再带我们去买人吧。我们两人实在不太方便。”
王义没注意她后面说什么,就听见她说她的好朋友芈八子要出宫去少府当官,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不敢置信地追问:“你没发梦吧?大王让八子出宫?让八子去少府做官?”
“你才发梦!大王亲口说的,我就在旁边。”
王义敏锐地继续追问:“所以你们又弄出什么了?”
陈苇偏过头,得意洋洋地扬眉笑:“以前跟你说的染料做成了,大王让我和八子自己处理。不过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八子要去做硫酸。”
硫酸是什么东西,王义根本不懂,陈苇也知道他不懂,继续道:“我们准备把硫酸铵做出来,这是能肥田的肥料,虽然没用过,但看书里的意思,用上之后一亩地,我是说不好不坏的地,普通农人种的地,能产粮五六百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