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十三年。
自陈苇请老师张苍帮忙弄些锡矿后, 她与芈八子的住处就莫名的搬到了离章台宫较远的芷阳宫。但芈八子的待遇并没有下降,还拨给她们一笔“实验经费”。
两个人面面相觑,最后决定不管了。
芈八子觉得她反正早就因为身份的原因失宠了, 待遇没变就行, 先把实验做了。
陈苇就更不放在心上了。
材料一应俱全, 两个人开始兴致勃勃地做实验, 从提炼水银开始一步一步来。当她们捂着秦王拨给她们的口罩,看着水银镜清晰照出自己戴着口罩的面庞时, 两个年纪都不大的女子欢呼着抱在了一起。
芈八子挽袖握拳:“我已经明白其中窍门了。刚送来的玻璃没有抛光, 我们自己做好抛光, 才有这样的效果。我要去买一板等身长玻璃, 这样我们可以做一面等身水银镜。就放在……就放在这里。”她高兴地指了一个位置。
陈苇比她还能想,直接指着屏风道:“我们还可以把水银镜嵌在屏风上。只不能对着榻,不然夜里偶然醒来看见, 要吓死自己。”
芈八子一想那情景, 掩口而笑, 确实很可怕的样子。
于是又派人去买玻璃, 做出的这面镜子呈给了大王, 她们自己都没了,所以先一人分了一面小镜子,又做了面大的穿衣镜。然后芈八子暂时没送人,她楚国的小姐妹众多, 送一个不送另一个的不好, 所以打算先攒够了再一起送人。
陈苇下一次出宫回家探亲的时候,就带上了几面镜子。
先回家送了母亲王沐, 王沐又回母家送了嫂子和母亲。在家歇了一天后,陈苇去了长安县拜见老师, 同样炫了炫她们的成果。
而王义看到这镜子的时候,脸一下红得陈苇都害怕起来,急忙跟人要凉水,“阿兄你不是病了吧,让我摸摸额上热不热。”
“不热,我心热。”王义珍惜地翻出一块刚买来准备送人的丝帕,呵了口气拿丝帕擦拭镜面,又把自己好好照了照,看姑母家的妹妹仿佛在看一座金山,“阿苇,跟我合伙卖镜子吧。”
陈苇咬着刚买的馅饼,一句话把他泼了个透心凉,“那不行,大王把方子拿去了,要卖到六国去呢。我跟芈八子有分红,听说能有好多好多钱。不过我觉得这水银镜还是不行,还是做银镜的好。”
王义一下子没了精神,也不管水银镜和银镜有什么不同。不过左照照,右照照,他又精神起来了,小心把镜子放好之后,他又问陈苇:“你看的那些书里有做镜子的秘方,那你再看看有没有别的,大王不在意,我们家能做的生意?”
陈苇想了想,不在意地点头:“有啊。我和八子下面就准备做的,大王应该不在意吧。”她偏过头想了想,又不确定了,“你说大王会要染料的生意吗?”
“嘿,你们先弄出来,要是大王不要,可千万别给别人,拿来我们商量!”
“行的。”
陈苇是在书里看到了一种紫色染料的做法。其中用得最多的原料,现在铁官那里的炼焦已经有前置了,她们再研究研究,应该能弄出来。另一种媒染剂难度有点大,但用得少,她们试试看,小规模地做也许能成。
倒是另一种深蓝色好做些,可芈八子与陈苇不喜欢那颜色,根本没打算试验,所以她也没提。毕竟她找这些都是为了芈妙,她自己主业还是读书学习。
现在她学的东西有点杂,因为全凭她自己,没人指导,所以高中的内容看着看着,她会产生一些深入探究的想法,于是去翻别的书补充,于是有的内容还停留在高中,有的内容却已经把大学乃至更后面的给学了,她也不知道。
而年少未定性,也让她的兴趣很容易偏移。因为芈妙对化学实验感兴趣,她也便跟着凑热闹,最近都在花时间做水银镜。
但成功做出一回,她兴趣就不大了,接下来都是芈妙带着宫人在做,她更愿意找点新鲜的东西去琢磨。
章台宫内,吕不韦在这个自己已经很熟悉的地方颇有些坐立难安。
他得了李斯转达的警告和劝诫,安份的在咸阳闭门谢客,胆颤心惊的过了两年多,没见秦王对他有所举动,才稍稍安心一点,今天就被传入宫中等候。
是的,等候,大王可能是要表明态度,让他知道他已不是秦国的相邦,大王的仲父。他坐了许久,大王才进入殿中。
吕不韦起身行礼,嬴政并没有免礼,受礼后淡淡道:“文信侯坐吧。寡人今日见你,是欲问一事。”
“请大王明言。”
“文信侯可还能操昔日旧业否?”
吕不韦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大王不可能让他回来做相邦,那旧业是什么?
是他昔日为巨商时的旧业啊。
曾为一国相邦,现在要重操贱业,这是大王的羞辱吗?吕不韦嘴唇微颤,有意拒绝,但想到一家人如今都在秦国,自己的仕途结束了,但还有子孙。
他最终还是吐出了两字:“臣可。”
一句话出,他泄了力一般,原本就显得衰老的脸上更是没了半点精气神。
嬴政看在眼里,却没有解释,冷淡地令人将等身高的穿衣镜抬了过来。
这是挑出来气泡较少的平板玻璃,抛光之后镀了水银做成的,比手持的小镜难度大得多。他让工匠重新镶嵌过,用的是漆木框,不算特别珍贵,但乌黑描金的颜色很适合秦宫的氛围。
吕不韦茫然抬眼,一下在镜中看到了自己,惊得几乎倒仰过去。
战国时铜镜的工艺发展得很快,但仍不如后世。一直到唐代,人们加大了铜镜中的金属成分,磨镜工艺也更复杂,清晰度才有了进一步提升。
现在的镜子肯定是能照出人的,不然大伙一起打盆水去看看也就行了,何必费这个事。但清晰度比起这面水银镜又肯定是不如的,吕不韦这惊吓可不是装出来的。
他的脑筋也转得极快,失声道:“大王是要将镜子卖到六国去?”
“此物制备不难,寡人会封锁工坊,以高价卖出。不过秦国不至于缺几面镜子的钱财,寡人要你借这玻璃镜打开商路,将秦国的高价货物源源不断地卖到六国去。”嬴政说起了自己真正的打算。
现在秦国已经在卖货了,天下商人都往秦国而来。但秦国自己的商业之风不浓,本国的大商更多是坐贾,又或是经营与匈奴生意的牛马贩子。
总是不太方便。嬴政就想到了吕不韦,尽管仍然怀有对此人的厌恶,但嬴政不介意废物利用,让他重操旧业把商路建立起来。
轵道亭的学生虽然是花钱上学,但他们交的学费基本上都用在教师的工钱和学室的维持上面了。奖励优秀学生的钱,还是官府出的。
一个轵道亭没什么,一个长安县开始这样做起来了也没什么。但扩大到秦国的各郡县,也不是一笔小钱。
更何况嬴政在为将来做准备。农业税不可能取消的,他在后世也看到了,便是那样的时候,取消农业税也不过是近十几年的事情。
但繁重的徭役可以适当削减。本乡本土的水利与道路,大半还是要当地人自己出工。但官道、宫殿,和其他一些工程,嬴政也考虑花钱雇人来做。
他很谨慎,因为这是后世封建王朝都不曾广泛采用的方法,必然是因为花钱太多了,未必真行得通。但秦亡于六国人心不服,亡于苛政重役,他不试的话,他不放心子孙的能耐。
想来想去,还是要用工业和商业敛财才够用。
吕不韦回府时,带上了一面便携的小镜,以及秦王赐下的几身衣物。
他在车中就忍不住拿小镜照了照自己,仔细端详着已近乎全白的头发,和满面的皱纹。
然而他也看到了镜中重新明亮起来的眼睛。
他毕竟是“奇货可居”的吕不韦,看中一个不得势的王子就敢于策划将之推上秦王之位的巨商,是掌朝政多年的相邦。
初时的颓唐之后,他回想起这两年避世而居却悄悄了解的外界动向,渐渐醒悟了过来。
大王是不想用他,也不打算引他入朝堂了。
但大王让他打通商路,本身却也是朝政的一部分。
大王他,又要变法。
他是没希望了,儿子也许同样受到影响。但是他的孙子,如果他教得好,或许还能在秦灭六国之后,重新找到一条由商至政的通天路!
这镜子,他卖定了。
至于大王赐的衣物,吕不韦回去就换上感受了一下。这时候天气才刚有点凉意,那件定价相当贵的羊绒衫穿上身十分保暖,也不臃肿,应该值这个价。不过人们不曾见过,要让六国贵族追捧,还得找个贵族力推才行。
毛衣不太行,不尴不尬的,贵族不会正眼看它,除非有人能带起这风气。吕不韦觉得拿出秦国不太好卖。
倒是那手套和围巾,燕赵的军中说不定愿意大量购买,那边冬天实在是冷,士兵不能配的话,下层的将领自己恐怕都愿意买了用。毕竟他们大部分都用不起毛皮围脖御寒。手套还不确定,但围巾不会妨碍持戈拉弓,又能保暖,想必会很受欢迎。
他旧日经商有自己的人脉,现在虽然不少都断了,但他的家族还在,只要联系上,想来他们会愿意替秦国办这件事。他自己不方便,就让儿子去吧。
重新找到事业的吕不韦没有照镜子,不然他会发现自己仿佛又年轻了几岁,连皱纹都撑开了不少。
而时间仍在流逝,秦王政十三年,桓齮从上党越太行山进攻赵国的平阳,赵军援军被击败,十万人被俘。
历史在这里又出现了一点偏差,嬴政事先便告知了桓齮,让他留下俘虏,因此这本应被斩杀的十万人作为战俘被送回了秦国。
嬴政并非心慈,他只是现在将人口视为占领世界的资源,这样白死掉十万,他觉得可惜。
养十万人要粮,玉玺的能量自李世民一来一回后耗去了些,又恢复了一些,还够一次来回的。而那次穿越之后,玉玺的空间又变大了。
其实对他们来说,如果是买机器,这空间的大小已经是鸡肋了,因为很多机械设备搬过来也用不了,带上许多也是浪费。
现在变大了,不如用来放粮食。
但他们在后世的钱不够了,之前买的机器设备把流动资金花得差不多,剩下的都得等卖出去才能变现。嬴政也不耐烦再在后世慢慢等了,尽管是一种休息,但他现在不想休息。而且他和刘彻达成了共识,要尽量省着用在后世的时间,等年老将死时再过去享受几十年的时光。今后不是不去,而是尽量少待。
所以他跟刘彻借粮了。
刘彻都被他天才的构想给惊呆了。
“你,秦始皇,跟朕,大汉天子,借粮?!”
嬴政好像在说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寡人安置了这些人,让他们开地耕作,明后年就能还给你。”
对一个大汉来说,十万人的粮不算少,但也确实拿得出来。
而且秦与汉现在的粮食产量都有增加,嬴政主要给他们吃的也是马铃薯,耗不了多少粮。刘彻相信嬴政还得起。
他又不是为这个大惊小怪,他就是……嗨反正就是不能在朋友圈吐槽都会憋得他想拽个人吼一声“秦始皇跟朕借粮”程度的无语感。
他憋着笑:“朕不能借。”
嬴政那边沉默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他会拒绝,正准备提条件。刘彻紧跟着说:“因为‘朕,秦始皇,打钱’。”
嬴政真的生气了!
刘彻哈哈大笑:“借借借,我知道你是真的。”
嬴政的做法好像还提醒李世民了,他忙忙地跟他们讲:“唐初的灾害也很多啊,逼得那个唐太宗都吃蝗虫了。到时候你们借我点粮啊,我带利息还你们。”
对啊带利息,刘彻觉得不为难一下秦始皇对不起他这个大汉皇帝的身份,顿时跟嬴政讨论起了利息问题。李世民听着他们搁那斤斤计较,也有点无语。
至于嘛至于嘛,大家互相串一串啊,大汉遇到灾年的时候我们也可以借嘛,这时候卡这么死作啥哟。
总而方之,最后当然也没定下高利贷,只要了个合理的利息,嬴政过来用空间装了粮食回去,等开战后又及时运到前方,保住了这十万人的命。
这些人,伤残的被无情放回了赵国,成为赵国的负担。健康和轻伤无碍的,则打散分配到秦国的各个地区。不是隶臣,但也没有自由。
其中一部分去关中、南郡各处种茶,另外很大一部分,来到了此时仍然荒凉的巴、蜀之地,成为新的“糖民”。
但嬴政很快感受到了历史不容易轻易改变。在出征前,他已经特意召见过桓齮,告诉他不可贪胜,占了平阳和武城之后就可以了。
他根本没指望有点先知之明,就能提醒桓齮战胜李牧。作为史上留名以机动能力和破敌击溃能力见长的李牧,就算他提醒之后桓齮改变战术,嬴政相信李牧也会相应有所变化。与其变着花样的送,不如固守,保住现在的战果,保住秦军士卒的性命。
嬴政觉得自己又保守又稳健,就不相信这样还能输。但他没想到桓齮这个人,贪功心大,也怪自己没有直接下诏,只是提了那样的要求。
总之,桓齮先胜之余,觉得机不可失,大王虽然事先有所提醒,但又不是正式的诏令,如果机会在眼前,不取之岂不是可惜?
于是,秦王政十四年十月(新一年的岁首),赵以李牧为将,复与秦军接战。桓齮自忖能胜而再得数城,于是没有固守,出城与李牧战于肥下,大败而奔还。
秦王暴怒。
史书上有说桓齮不敢归,逃奔燕国的,将他与樊于期当作了一个人;有说他回来被杀的;也有说他回来没有被过于追究的。
嬴政本来偏向于后者,因为他自己知道自己,历史上的战败虽然有罪,但不是杀头的大罪,他不会因一己之怒而杀大将。
但是!不是现在这种情况!他现在真的想杀人!
桓齮伏身于地已经很久了,上面的大王一个字都没说,而他在这秋冬之季汗出如浆,抖衣而颤。
嬴政一怒之下,是真的差点派人让他在路上就自刎了,但他想到了另一件事,生生按住了怒气。对此刘彻的评价是:“桓齮算什么东西,也配有武安君的待遇?”
嬴政都后悔暴怒之下无人可说跟他发泄了几句,这都什么屁话。
现在他不是在朝上见桓齮,而是单独召见。
看桓齮已经快要瘫软在地上了,他才道:“你敢戴罪立功否?”
桓齮仿佛又活过来了,用力叩首:“臣为大王赴汤蹈刃,有死而已!”
嬴政心中还是怒气未消,狠狠一击几案,厉声道:“还敢违令否!”
“臣不敢,臣再不敢了!”
嬴政缓下了语气:“朕要你出海去南方,比百越之地更为蛮荒的地方,在那里为朕开疆拓土,你敢么?那里瘴气丛生,蛇虫出没,或许踏足不久,你就要死在那处,而寡人也不会知道。如此,你的家人一切如常,不会受你牵连。”
这话说的,桓齮自忖若是正常情况,他当然不愿意,可现在犯了这样的大罪,他还怎么能不愿意。
死不算什么大事,连累全家跌落才是最可怕的。他死在南方,换得儿子能正常继承他的爵位,在军中立功,这就比什么都强了。
嬴政不是让他去送死的。他要桓齮到交趾去,收服那里的土人,在那里先把橡胶树种起来。而桓齮一个北方人,去那边真的很容易死。嬴政本来没有这个打算,现在也算是一种废物利用了,成不成的,反正只浪费一点种子,不算什么。
他给桓齮拨了两百人,都是因为各种原因犯了死罪的人,年纪在二十到三十之间,身体健壮,家中上有老下有小,诸多牵挂。
赦其死罪,令他们随桓齮往南方建功。去之前,先集中看书看视频,学习在南方生活的必要知识,学习简单的草药知识,以治疗蛇虫叮咬的肿痛,并学会用黄花蒿减轻疟疾的症状。
荒野密林求生的其他内容也加入了学习单,嬴政不知道现在的交趾是什么样,但想来人口不多,那种热带地区应该是不好生存的。这两百零一号人他其实也不看好,只希望能活上几个,收服那里的部落。最次最次,人都死光了,但种子扔在那边自己野生野长扎下了根。
也能给他省点事。
桓·人形种子运输机·齮对此一无所知,经历这样的刻苦学习之后,他的思想已经发生了转变。又学习了很多后世的小玩意之后,他更是觉得自己其实是大王的心腹,才会被派给了这样艰难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