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吧,去国万里,穿过楚国这样的敌国,还要想办法自己弄船出海,与秦注定多年无法联络。若不是大王深信之,又怎么会交给他这样的任务。
自己转变了思想不算,桓齮给他的手下们也洗脑了。死囚们没这么高的觉悟,但他们也是挑过的,虽然不能透视人心,但嬴政也让人去他们家乡当地打听过为人品性。这些人犯的死罪往往是好勇斗狠杀伤人命,但不是天生杀人狂,也不是打家劫舍的盗匪。在这样的死囚里挑出平日素有孝名的,与家人有深厚感情的,如此一来即使不是良家子,离开秦国后逃往别处生活的可能性也就小得多了。
心里觉得必死,但本身是活命之机,又为了家人不得不去,这样的情况下,前死囚们主动接受了桓齮的说法,这会让他们觉得好过一点,也更有动力一点。
在他们为了前途苦学之际,吕不韦托的人也开始行动起来了。
齐国临淄,最繁华热闹的庄岳之间,六轨之道上驶来了一辆载货的马车。这是此处常见的景象,没有人会多看一眼。
然后就发生了一起也不算多稀奇的事。
另一个方向过来一个驾着马车的中年汉子,车上装了些瓦器,不知怎地那马就惊了,放开四蹄乱跑,撞向了本应该擦肩而过的马车。
马车的御者口中连连呼喝,手上用力,人和马虽然避开了,车却翻了,车上用箱装着的货砸在了地上,有人听见清晰的破碎声,大概也是陶瓦之属。
御者旁坐着个圆滚滚的胖子,方才滚到了车下,这会儿爬起来看着眼前惨状,嚎啕大哭:“我的货啊!”
旁边迅速围拢来一圈看热闹的,你一言我一语有的劝慰有的说风凉话,有人帮忙扯住了惹出事来的中年汉子。
不一会市掾到了,向事主询问发生何事。
胖商人坐在地上不起,眼泪还挂在脸上,抽泣着道:“我从秦国托了无数关系才进到的宝物,千里迢迢运来临淄,本要进献大王。这下全毁了,全毁了!”
市椽一听也不敢大意,劝道:“你打开看看,也未必都毁了。”
看热闹的更是有人高叫:“是什么宝物要进献大王,让我们也开开眼!”
胖商人抹了把脸,笨重地爬起来,看到那个闯祸的汉子,仿佛怒上心头,过去一把扯住他,高叫:“我这是千金不换的宝镜,你是哪家的,赔我!”
市椽使人拉开他,劝道:“你先看看货吧。”
胖商人这才苦着脸开箱。
其实箱子已经有砸开了,里面裹着货物的软垫已经掉落,所以货物才会碎裂。他没管别的,先将唯一一个长箱子扶正,这个箱子里的垫物已经摔出来了,里面的货裹着丝绸,歪在了外面。
有人耳尖,刚才听见胖商人讲的是宝镜,再看这形状,不免好奇又疑惑,与旁边人窃窃私语:“哪里的宝镜会做成这么长。”
在这齐国著名商业区逗留的人也多是商贾,脑筋都挺灵活,有人就琢磨出来了:“这是能照全身的铜镜?”
中国历史上并不是没有全身镜,但这个时代真不多,便有人以为所谓宝镜就是费工做出了精美的全身镜。但也有人不服,觉得一面全身铜镜也不至于称为千金不换的宝物。
这下好奇心都被勾起来了,人人踮着脚,伸着头,直勾勾地看胖商人颤抖着手一层层剥开丝绸——咝,有贩丝的商人看出来了,这丝绸也值数十金呢,就这么随意地抛在地上,看来里面的货是真值钱啊。
市掾也不由凑了过去,听胖商人嘀嘀咕咕的用哭腔自言自语:“看那竖子也只是替人驾车,穷得一金都凑不出来,我这宝镜在秦国好不容易才买到三面,一路运过来损毁了两面,只剩这一面要进献大王的,就这么毁了,就这么毁了……”
在这样的碎碎念中,丝绸解开,市掾哎呀一声,见那错金框中镶着的明镜清晰照出一张胖脸,和一张眼熟的脸,那嘴角边还有个火疔子——那不就是他吗!
他这辈子都没这么清楚地看过自己。
可惜的是,这面等身宝镜已经裂纹遍布,照的人脸也是片片碎裂,殊为不美。这下连市椽也心痛起来,这果然是千金不换的宝物啊。不说其少见珍贵,就是这种易碎之物,从秦国运过来都不容易,能保住一面完好的,价格比在秦国当地是真的要翻数倍的。
正可惜着,市掾突然瞥见镜中胖商人忽地一手抓向一块碎片往喉咙抹去,叫道:“倾家荡产,我不如死了吧!”
市掾不及多想,一手抓出,铁钳似的紧紧握住对方手腕,劝道:“你不是还有其他货,再看看吧。有这样的宝镜,便是碎了,想来丞相也愿意见你。”
胖商人被他抓得尖叫,手上的镜子碎片也松开了,眼泪汪汪地问:“只剩下小镜面,丞相还肯见我吗?”
周围人也都看到了这明亮而清晰的镜面,一时间惊叹与惋惜之声并出。有好事者悄悄伸手想把跌在自己脚边的箱子打开看,市掾一个眼神,所带的手下箭步蹿过去一脚将他踢到边上,而将箱子捧了过来。
市掾松开手,示意胖商人打看瞧瞧。胖商人兴致不高地开了箱,里面同样是稻草与秦国新种的棉花为垫、丝绸包裹,只是要小得多,尚不及人脸大。
“这些只是简单镶嵌方便运输,我打算在临淄找匠人重新打造镜框,一面镜值百金。唉,恐怕也碎了不少。”
但这个箱子里是完好无损的。待他取出一面镜递给市掾,市掾终于看到了完整而清晰的自己的脸。他身后的人踮腿歪头,从他肩上向镜子里看去,许多有背景的已经动起了脑筋,不再看热闹,转头挤出了人群。
要赶紧回去禀报家主,快快去秦国打听消息。
只是他们走得快了一点,留下的人倒是听到了新信息。市掾让人帮胖商人收拾货物,又问他要如何找人赔偿。胖商人看着畏缩在一边的中年汉子,沮丧地道:“罢了,把他卖了也赔不起我这货。把他给我,我去找他主人,要来给我为奴吧。唉,秦人的宝镜都留给自己人贩卖了,我这是托到华阳太后的关系才弄到的一车货。唉。”
留下的人顿时明白了,到秦国进货不现实,找秦国商人攀交情才是正理。
胖商人最终还是被听说此事的丞相后胜请到了府中,呈上那面破碎的宝镜。后胜看着裂纹遍布的镜子也是心痛不已,派人持万金,前往秦国购买。有齐相的面子在,秦国人还是卖给了他。
最终有四面等身宝镜成功运回了齐国,两面献入宫中,齐王建自留一面,而以一面赐宠妃。齐王后不悦,宫中很是闹了一场风波,反使得秦镜的名声更加传扬出去了。
第65章 以韩为试
卓清是赵国邯郸人, 卓氏在赵国世代冶铁为生,族中不乏巨富。但他家只是沾了个“卓”字的边,有一点打铁的手艺, 在族人的铺子里打下手, 勉强过活。
赵军要与秦军作战, 而他就在军中时, 父母便是大悲。因着秦军凶悍,昔年长平之战犹记于心, 邯郸百姓不说家家, 也是十有六七, 都有沾亲带故的人死在那场大战里。
卓清被俘时也以为自己死定了, 但随着粮食发放,他们被驱赶着往秦国走,他悬着的心慢慢放回了腔中。
尽管秦国人给的马铃薯越吃越烧心, 但总归还杂了一点陈麦在里头。十万人呐, 这么多人吃了这小半月的粮, 这时候再把他们坑杀了, 秦国亏得裤衩都没了。
他在队伍之中看不出来, 其实这十万人在分流,而他走得是最远的,他们差不多三万人,一直走到了秦国的阆中县。
这其间, 有人水土不服死去, 有人被蛇咬了毒发死去,有人轻伤化脓高烧死去, 有人生病不得治死去,有人在入蜀的艰难行程中摔下山死去, 也有人逃入了山中,不知生死。
卓清与他同队同俘的赵时,李申,互相照顾,幸运地活到了最后。
到了这个地方,秦人也不怕他们逃了,这三万人也还是打散分开,卓清所在的百人小队被分到两座丘陵之间,依山傍水的地方。这里炎热而湿润,因此树木杂草极多。
秦人发给他们工具,让他们砍树自己搭窝棚容身。卓清看着自己拿到的工字锯,再看看赵时拿到的斧头,倒吸一口凉气。
不是因为秦人竟然发了利器给他们。他们远离赵国,到了巴蜀之地,来的时候心就凉了,除了个别胆大或是傻的,路上根本没人逃。
这地方离开人群不就是个死吗?拿着利器又怎样,战场上都打败了,还能靠这百人小队在这种地方造反么。
他惊的是秦国的铁器怎么能这么锋利。到用了一段时间,窝棚都搭起来之后,他更是为其坚固耐用而叹息。
不要说他们卓氏了,赵国的铁官都做不出来。就是这么好的铁器,怎么战场上用的还是青铜器呢。
他把这个疑问提出来,务农为生没什么见识,一向显得比较笨的李申不加思索地说:“比青铜贵呗。”
赵时啐了他一口:“你脑子叫狗叼去了么,都发给我们随便用了,还能贵到哪去?”
这个疑问直到后来定居下来,他们与管理他们的秦人什长闲谈才知道,秦国把铁器优先做了农具用。
已经成了这个赵人村落里典的秦人笑骂:“就你们赵国,我们用青铜戈就能赢,换什么啊,不要钱的吗?上面说了,用坏了再腾换。”
一时把他们说得默然,随即又释然。算了,反正他们也是秦人了。
等搭好窝棚,秦人带他们开沟划地,一把火烧得精光,抢出时间让他们把地给开出来。这时又发了锄头铁锹等农具。
之前的斧子收回去了,新发的这些要钱,要他们以后种粮食一年一年的还。行吧,命保住了还能耕田为业,欠债就欠吧,横竖就一条命在这里。
反正田也不是他们的,只是先给他们种,一年一年的除了交租税,还得扣租金。不过有地种就不错了,他们毕竟是俘虏,说分了田给他们种,他们自己都不信——秦人都没得地发,尽管秦人要是被移到这种地方是会发地的,可他们又不是秦人。
不是高利贷就不要紧。有了田傍身,欠着债心里也有底气,比不欠债但光身子一人没有地要强。
当时已经到了冬季,但这个地方比他们赵国暖和得多,水都没结冰。在窝棚里过了一冬,这群北方汉硬是没觉得有多冷,还以为自己时间过糊涂了,根本没到冬天呢。
至春,发了麦种,来了几个当地的老农,条条款款的教他们种地,又说这里本来是种冬小麦与水稻的,他们来得晚,来不及了,今年先在春天种上小麦,免得一直吃官府的粮。
卓清他们私底下牢骚:“吃的粮也得还,真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还上。”
又种马铃薯,但都没让他们多种,反而是开了很多地,一起种甘蔗。
这是他们这些平民都没见过的东西,只有个卓清不熟悉的人低声嘀咕了一句:“柘。”
卓清没吭声,李申问:“什么?”
那人说:“楚国的柘。我也没见过,只听人说过。”
卓清拉了拉李申,他猜那人是个做将领的小贵族,被俘后见没有认识的人,就没暴露身份,结果被一起送到这偏僻地方来了。
他不想惹事,万一那人自恃身份拉他们造反,岂不是麻烦,还是少打交道好。不过看那人的样子,估计也不是什么大贵,一开始干活不行,秦人估计也看出来了,只是懒得理会,最近干得挺好,还是挺从心的。
以时下的消息传递速度,有些朝廷大事与后宫八卦,能飞快地在一个月内传遍七国;但更多的小事,比如农业与工业上的变更,可能发生三四年了,连本国其他地方都未必听说。
卓清就不知道秦国还有马铃薯这种作物,他只知道蹲鸱,一种大芋头,马铃薯看上去不像是这一类的东西。
因为一路都主要吃这个,吃到烧心反胃,种它的时候卓清挺不乐意的。
七月时收小麦,马铃薯也可以收了。李申本来就是农夫,种田是把好手,比给族里冶铁打下手的卓清和游侠儿的赵时勤快多了,没事都要去侍弄自己的地。
这天把小麦铺开晒,他就去地里挖马铃薯。卓清前面收麦累了,秦人还叫他们在另一块地里种水稻,说是以后就要这两种轮种,他都不敢想收小麦再种水稻的时候有多累,趁着今年不用抢时间,他只想多休息一会。
他就躺小麦旁边的树荫底下睡觉。睡着睡着,好像听到李申声嘶力竭的喊声,喊的是他和赵时的名字,卓清一个鲤鱼打挺就蹦了起来。
快一年了,他还有战场上带下来的恐惧,第一反应是秦人杀上来了,李申喊他们逃。
但叶底光影摇曳,身边小麦金黄,一派农家丰收静好景象。卓清恍惚了一下,使劲晃了下脑袋,听清李申还在叫,他骂了一句,爬起来走了过去。
赵时也被喊来了,还有其他人走过去,秦人什长在驱赶他们:“不许聚众!既然马铃薯熟了,赶紧去挖出来。叫你们挖的地窖都收拾一下,好存进去了!”
“叫啥呢?”卓清和赵时的田就跟李申挨着,别人散了他们没走,什长就没管他们,只催他们快点收粮不要偷懒,就走了。
李申就拉他们去看自己挖出来的马铃薯,大大小小的一堆在地上。赵时打了个呵欠,看样子也是在偷懒睡觉被叫起来了,不以为然。
“不就是一路上吃的那玩意么,你还没吃够啊?”他露出了不忍回顾的表情,“开始吃着倒是不错,后来就不行了,还不如芋头。”
李申拄着锄头,身上有熟练农夫看傻子的优越感,悠悠地道:“你们看仔细,我才挖了一个坑。”
两人这才吃惊起来,这一个坑挖出来的,怕有小两斤了吧。他们对视一眼,返身去拿了锄头过来,催促道:“我们三人的一起挖吧,先给你挖出来,看有多少。”
李申还不太乐意,嘟囔着:“你们那手艺,别给我挖坏了。”
“你再啰嗦试试?”
李申力大但胆小,不敢说话了。
三个人一起把马铃薯全起了出来,跟什长要了大秤,一筐筐的去称量。
在挖地的又都扛着锄头来看,什长也不赶他们了,同样在旁看着。
“两百了,已经两百了。”
“五百了!”
“六百了!老天,还有呢!”
最后称出来七百五十多斤,这是半亩地的量,他们主要种甘蔗,别的都种得不多。众人已经嘈杂欢呼起来,虽然一路吃够了,可是毕竟吃这个挺到了阆中郡,个个都晓得这是没五谷时可以代粮的作物。
但什长脸都挂下来了,骂道:“我看李申还算是勤勉的,也才种出这个数,你们半亩地能种出来五百斤就谢祖宗吧!我们秦人种得好的,一亩地得有两千斤呐!”
其实他也言过其实了,赵人毕竟是第一次种,不熟悉农时和物性。秦人也是特别的好手在好地上才能种出这个数。
李申种得已经不错了。当然,也是因为刚烧过的地,肥力足的缘故。
许多在从军前是普通农夫的赵人已经不那么伤感了,他们开始盘算今年扣掉所有欠官府的钱之后能余下多少,要多少年这田地才能归自己所有,盘算自己动手的话,花多少钱能把窝棚换掉,弄个土屋容身。还钱可能还到孙辈还不完,但小麦收得多,掺着马铃薯吃不至于饿死,好像也还行。
更远的,想到这里全是男人,要娶个女人不晓得有没有办法,听说附近有夷人,夷女也不是不行……要是娶不到妻子生不了孩子,那人死债消,也就不用还了。
到这年的冬天,这个帐又得重新算。他们种下去的从来没有见过的甘蔗也可以收了。
虽然官府还是收走了许多作为田地的租金,但是剩下的居然还能卖不错的价。这东西又不像粮食还得留着吃,自然是全部卖掉。
什长又抽人去榨甘蔗汁,熬出红糖,一起运到别处去,之后做什么他们就不知道了。但这红糖也已经不错了,那个叫赵扬的疑似小贵族现在也放开了些,跟他们吹牛,说那叫柘浆,原本产自楚国,没想到这里也能种柘榨浆。
赵时这个浑不吝的也毫不客气的骂他:“你说的那叫‘浆’,你看看这像浆吗?”
赵扬语塞,不吹牛了。
因为甘蔗的这笔意外收入,安份过日子的人对未来又有了更好的期盼,现在欠秦国官府的钱好像在儿子那辈能还完了,这样真得想办法娶个夷女,生几个儿子啊。
卓清因为会一点打铁的手艺,支起了铁铺,给人修理锄头铁锨,更是比旁人好过一点。他想赵国不知道还能撑多久,秦国打进邯郸会屠城吗?他的父母亲人可能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