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些事不能多想,只能专注眼下,先把日子过起来。
这些从赵国跋涉,终于在阆中郡安身的赵人不知道,就在他们为生存辛苦挣扎奔忙的这一年里,天下还发生了一件大事。
韩王安韩王安遣使纳地效玺,请为秦臣。原本的历史中,秦王接受了韩国的请求,暂时放下韩国,继续经营着统一天下的大业。直到秦王政十七年,内史腾攻韩,以韩地为郡,才算是真正灭国而吞其地,韩国就此终结。
现在却不一样了。
嬴政没有一口答应韩王的称臣,而是提出了条件。既称臣,那么秦国就要在韩国施政。
韩王安进退失措,问使者会施行何政,被使者姚贾一口顶了回来:“秦政与韩王何干?”
都到这个地步了,韩王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先应下。但若是秦国太过份,要将韩国的土地真正吞灭,那就当没答应过,再做最后一搏罢了。
在韩国君臣的忐忑中,姚贾再次来到韩国,称韩既纳地,那么秦国就要派人来教韩人种地了,并且要行使收税的权力。
当然,因为还没有将韩国之地划为郡县,所以韩王同样能分到税。对此韩王安已经摆烂,随他们去了。
另外,姚贾声称秦国向来重视人才,韩国称臣,那么韩国的人才也是秦国的人才,要在韩国举办考试。
凡是有所长者,无论哪家,都可以来考。秦王将择其优者入秦为吏。为了让远道之人也能赶上,这场考试会放在第二年的秋天才举办。
韩王不得不派出使者,按秦人的要求,在韩国境内不论远近,将消息送至各地。
而这消息又岂止是在韩国传开,大半年的时间里,从三晋之地,到北燕西齐南楚,一传十十传百,许多士子知道了这个消息。
一开始听到这个词他们都觉得莫名。“考试”是什么?再打听下去就悚然而惊,惊之外更生出无以言说的喜悦。
竟然不需要人推荐,也不需要为人门客,只要去参加考试,就有机会让自己的文章对策被秦相乃至秦王看中吗?尽管传过来的消息里说并不是考试通过就能成为秦王朝上客,有些只会分去地方上为吏,可毕竟那也是个机会不是吗?
自恃有才的士子只想要这么个机会,而自认才华平平又家境贫寒的人,也想争取一个为吏的机会。
世界上竟然真的会有这样的机会吗?
我不是在做梦吧!
战国末是一个变革激荡的年代,处于亡国边缘的六国之中,既有保持着旧日风俗,不拘出身自由出仕他国的人;也有诞生了家国意识,视亡国为痛的人。
于是后者无动于衷,不愿意为秦国效力,而前者无论贫富,只要在本国没混出名堂的但自认有才华的,都想方设法凑钱找路子,前往韩国参加考试。
秦王政十五年初春,寒气未退的时候,最近的三晋之地已经来了一些人,不多,合起来也不过二三十人,但在因军事压力而衰败的新郑还是挺惹眼的。张良披着裘衣立在楼上望见几个赵国士子佩剑路过,心中郁郁。张迁在他身后欲言,却被风呛着,咳了几声。
他兄弟俩身体都弱,入冬一人病了一场。弟弟张迁比他还弱些,他已经痊愈了,张迁还有点咳。张良回身责备他:“怎么站在风口?”
张迁紧了紧裘衣,笑着摇头:“大兄太紧张了,我内中穿了羊绒衣,外再着裘衣,半点寒意也无。”
张良却不由自主又叹息了一声。
新郑风行秦国的瓷器和玻璃器,贵族之家无这两样,家中子弟待客都面有惭色,而他没有买。
从王宫到贵族再到富商,如今风行的菜式是甜口,如果吃不出甜味,府中的厨子就可以开掉了。
至于盐,更不必说了,秦国的精盐都卖到齐国去了。
离秦最近,韩国几乎第一时间就受到了秦国的辐射,是秦国奢侈品的第一大市场。
张氏自张良兄弟俩的父亲过世后,在韩国朝中失去了影响力,但富贵尚存,可张良没有跟风。他不是迂腐不化以此来表明对秦的敌对态度,他只是看出来,这不是秦国商人的私人买卖,而是秦国敛财的手段。
韩国的财富,已经不动声色地流向了秦国。至于更深的用意,他没有看出来,也不知道有没有,但心中存着警惕。
可是,纵使是他,也还是在秦国商品上花了钱。
一是纸与印刷而成的纸书。这是实在避不开的,若是还坚持用竹简读书写字,张良都会觉得自己有毛病。
二就是张迁身上的羊绒衣。张迁实在是体弱,这一冬病后本已要见好,在廊上略站了站就又病倒了。一件衣服也许用处不大,但张良还是买来了让他穿上。
至少张迁表示,确实贴身柔软,加上裘衣之后觉得更加温暖不受风了。
这时他同样裹着裘衣立在兄长身后,轻声问:“大兄可是为大王称臣不快?”
张良摇了摇头,“事成定局,已经不是能挽回的。我是看天下士子入新郑,感慨于秦国用计之绝也。”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是没有报名,但他有认识的贵族子弟报名了。
昔日也是曾与他痛惜大王苟安,悲愤于秦之凶恶,韩之将亡的同伴啊。
张良初时愤然,现在已经想明白了。
他们的愤怒,只有小半是因为韩国将亡,多半却是因为韩国一旦灭国,他们的家世在秦人面前不值一提。秦人若不穷追问罪,或许还有在本地凭着多年积累为地方大户的机会,但再想有今日的富贵是休想了。更恐惧秦人连机会都不给他们,甚至防着他们,那么累世公卿,跌落成他们看不起的平民百姓,那也就是旦夕间的事情。
可是秦人来到韩国,要举办这称为“考试”的盛会。
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本事去考,但总有人确实有才学,在韩国这样的地方无法施展。当然,也有人只是自命不凡而已。总之,他们都去参加了,倒显得他们这些不参加的人格格不入。
“天下贤才,尽入秦王彀中矣。”
若是秦吞一国便立行此策,还会有多少人心存复国之志呢。张良知道自己是少数,更多的人恐怕就会去争取这个出仕的机会了。
若说没考上而心怀怨恨矢志反秦,那他只能祈祷秦国考试不公,把贤才都刷下来吧。
不然,那些落选的士子,纵是有才也有限了。
张良只觉得秦国套在韩国身上的绞索越来越紧,让人难以呼吸。若说过去只是军事上的压力,现在却是真正让他觉得,连将来复国也没有希望了。
秦王政十五年八月。能赶来的士子已经都来了,自是比不上明清科举会试四千多人云集京城的盛况,要让后世来看的话甚至会觉得寒碜——只不到两百人罢了。
毕竟以此时信息传递的速度,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消息。那种有师门的还好,家传的寒士还真未必知道。加上路途难走,对自己信心不足的贫士,还真豁不出去借这么一笔钱来应试——更是借都没处借去。
还有不少赶到的人实在贫寒,城里的客舍和普通人家的租金都付不起,于是城外的农家都敞开门赁给人住,农夫倒是挺高兴的,不但能赚点房钱,还能赚点饭钱。
不过今年新郑附近的农夫不仅为这点外快高兴,他们更兴奋的是小麦收获了,产量增长了不少——这是去岁秦人带来的种子,教的种法。
其实学得不太好,毕竟不是秦国本土,没有那么多畏于秦法的秦吏做事。所以并不像秦国那样产量翻倍,平均值能达到两百多斤,但是对于一直埋首于黄土的农夫来说,这已经是个神迹了。
所以今年的社祭都格外热闹隆重。
但农夫们并不傻,尽管都愿意出粮祭祀,但他们知道这丰收其实是秦人带来的,感谢神灵,是感谢神灵把秦人带来。
秦人说了,这些种子能留种,种上两三年后才会慢慢退化,也不会比原来更差,只是没今年这么好罢了。但看到今年的丰收,谁还愿意辛辛苦苦一年,交了税之后自己都吃不上两口啊。
这些并不隶属于贵族的自耕农中间,已经悄悄形成了共识:“大王纳土是英明的,我们早些做了秦人才好。”
初步形成的国家意识,只在屈原、张良这些人之间。这些不识字的普通农夫或许有亲人死在战事的朴素仇恨,却没有为韩王而百死不悔的自觉。如果在秦国能吃饱,那他们就想做秦国人。
而新郑城中,摆烂的摆烂——韩王安甚至拿秦王赐下的流光溢彩玻璃器、温润如玉瓷餐具、映人如真玻璃镜向朝臣们炫耀;懵懂的懵懂——傻子不少,以为纳土称臣就像周天子封诸侯一样平安了;醉生梦死的恨不能死在酒坛里——看得清楚又无能无力,只能以酒精麻醉自己。
张良这样清醒明智而又不肯逃避的人,便是最痛苦的。
他甚至出城,去昔日不屑一顾的农家走访询问,也去了自家封地了解正常的粮食产量。但这些只给了他更深的无力感。
他比前两年更成熟一些了,已经意识到,秦国的强大是从商鞅变法时就开始的事情。而现在秦国发生的事,看似波澜不惊,其实或许是另一场不亚于商鞅变法的大变革。
纵横家的口舌不能扭转大势,兵家的军阵只能保一国苟延残喘,谋士的奇计亦只能稍稍削弱拖延。
只要秦国保持这个势头,他就算一时失败,也能恢复之后再度兵临六国。
韩国公子韩非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会在被韩王送到秦国后,终究为秦所用吗?韩非在七月时已经回到新郑,要在九月时做主考人。这段时间他府上车马不绝,听说他拒绝了那些为子弟说项的韩国显贵,但没有拒绝上门求教的士子。
韩非本来就是这个时代著名的大学者之一,这也不奇怪。张良收到过他的赠书,显然是看好他。张良并不怨恨韩非为秦所用,或许这是天下大势,只是他不愿意顺势而行罢了。
第66章 写不出就瞎编
楚国来的吴林与同伴钱全, 以及到了韩国才结识的齐人吕定一起住在新郑城外的农家。
三人只要付一间屋的钱。榻上可以挤下两个人,另一人用席子往地下一铺,自己带的铺盖放下也可以睡。公平起见, 三人轮流打地铺。
三人合伙吃饭, 也比单独开伙便宜。他们穷, 来得又早, 到的时候钱都用差不多了,靠给本地大户在地里做短工挣些吃饭的钱。所以可谓一拍即合, 一起住了三个月。
他们也没白来得这么早, 到了没多久, 韩非就从秦国回到了新郑, 担当九月考试的主考。而在这之前,韩非就在自己府上讲学,凡是报名的士子都可以去旁听。
虽说吴林学的是道家, 钱全的老师是势微的楚墨, 吕定学的是阴阳家, 但现在是什么时代?这是秦国从后世学会来的造纸术还没有普及到平民阶层, 纸书价格降下来但也同样没有遍及天下的时代, 是知识无比珍贵的时代。
有韩非这样的大学者讲课,你管他是不是自己所学流派的师长呢。
有机会听讲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真当自己是贵族公子, 可以驾着车带着护卫四处寻访吗?
所以韩非每五天讲一次学, 三人风雨无阻,一大早就起来, 然后步行到城门外等候。城门一开就进城,再到韩非府外等候。
也不止他们三人, 每次进城时都有大批同行者,在府外等候的更多。不光是他们这些准备考试的学子。还有人听说韩非在这里讲学之后,本来不打算参加考试的,也收拾行装赶来了。
更有张良这样的本地人,尽管不乐意韩非投秦,但韩非讲学,他还是来听的。
现在像吴林三人这样家境一般的士子还是有不少的。他们或是家境败落但祖上阔过,有一定的人脉从而得以向老师学习;或是父祖辈曾经出过向某家学者求学过的人,自家传下了他们自己抄录的书籍。
有些人用来学习的书卷根本不全,只是残本,就这样辛辛苦苦地学到了二三十岁,却没有出仕的机会,这才在听到消息之后孤注一掷,有人甚至是变卖了家产而来,颇有不成功就不过了的气势。
他们的学问一般,秦国放出的消息称录取者会安排为县中吏员,待学习了秦国的律法,又在考核中得了上评后,会安排他们做县令。
吴林的目标也就是这个了。
他们的学问其实真的一般,所以听韩非讲学也没听出来与法家过去的学说有什么不样,只是分别拼命记忆,回去之后利用讲学间的间隙先把背下的内容记下来,再慢慢理解和辩驳学习。
只有原本就是法家的士子,以及涉猎较广的人才意识到,韩非所讲的学问,即使与他自己所著的旧著作都不太一样了。
吴林对此并不关心。八月初的讲学结束后,他与友人出了韩非的府邸,门口的仆人就引导他们看贴在外面的告示。
“考试的题目!”钱全叫了起来。
三个人赶紧往前挤,伸长了脖子仔细看了起来。
在韩国举行的这场考试可以自己选一门学派报名,报名之后怎么考却没说,大家只能凭着想象自己去准备。
今天贴出来的告示却加了前提,“欲为卿士者,需加考策论,作文一篇”。而题目竟然提前给出来了。
设有一国,东至齐,西至秦,北达燕赵,南抵百越,风俗不同,口音各异。试问此国当如何治天下。
把题目记了下来,三个人退出人群,面上神色都有些古怪。
看清题目退出来的人都是差不多的样子,吕定悄声道:“这是秦国出的题,秦国的意思不就是问秦灭六国而王天下后,应该如何治天下吗?”
“走,走,回去说。”钱全谨慎些,拉着两人回到暂住的农舍。
这题目的意思大伙都看出来了,秦国的野心已经昭告天下。就算是一心考取秦国官吏的吴林三人一时都没去研究如何答题,而是议论起了秦国本身。
“秦王当真觉得能一天下,你觉得可能吗?”吴林问。
吕定不认为能,摇头道:“当年白起在时何等军威,到底是连邯郸也没有拿下,我看难。”
钱全却是为六国悲观,叹道:“可是现在六国也没有孟尝君了啊。”
“赵国不是还有李牧,刚胜了秦军一场。”
“秦军不曾伤筋动骨,赵军却是又损了十万青壮。李牧虽胜,赵国真的还有再战之力吗?韩国纳玺于前,还不知道谁会效仿韩国于后呢。”
“齐楚都是大国,秦国吞地灭国总还需要多年。一旦国内有变,事情也不好说。”
他们三个见识有限,对秦赵之战的了解还是到了新郑之后,与其他士子交流时才听说详细。对天下大势,他们的理解也就到此为止了。
至于这道题,三人都想试试。
反正又没说答得不好会倒扣分,试试又不花钱。
理论上来说,大家应该敝帚自珍,万一自己的独到见解说出来让旁人抄去了,自己岂不是吃亏了?
实际上,因为大部分人肚子里的货色都不太足,丝毫不怕别人抄去,反而想抄别人的。
所以新郑突然热闹起来了。原本各自按家乡或是学派分散结队的士子们,开始在城里四处交流。去不起店里饮酒议论,那就找棵大树,铺上坐席,七八人坐而论道,也颇有古人之风。
这样交流下来,至少可以补全一点自己的见识。
吕定学的是父亲传给他的阴阳家著作,不全只有残本的《大圣》和《终始》,但除了这两卷父亲当年求学时抄下来的书之外,家里还有父亲求学时的笔记。
竹简上记得密密麻麻,内容比那两残卷还多。因为阴阳家本就是研究“历”出身,创始人邹衍精通天文、历法和占星术,他的学说并不是闭门造车编个理论出来胡说一气,而是建立在这些学问的基础上。吕父学的时候啥也不懂,也跟吕定现在一样,先拼命把老师讲的记下来,回来再自己慢慢琢磨。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地理方面的知识。
吕定学得很杂,也学得很浅,自己知道,所以向来不敢大言。
但交流了一段时间,他长了见识,也有点了自信。
嗨,有的人还不如他呢。
这天树下论学,他们大概七八人占了一棵大桑树,人员不固定,有来有去,有时候他也会去别的地方参与聚会。今天他们这圈子里便来了一个燕国士子。他听这燕人发表高论,一开始还蛮有道理的。
“诸君不必讳言,秦国此题一出,我等都知道,如我等出身之国,显然是已被秦国看作囊中之物了。我前两日在西边儒家那里论辩,听几个师古的腐儒又在那讲井田制、周礼,另几个儒生自己就跟他们吵得几乎打了起来。我亦是不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