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是难攒的,学习也是很难的,但是与以前那些条件比起来,这又好像不那么难了。
今天在阳里,考中的三个人就是传奇,是未来父母们教导孩子的榜样,是贫乏生活里的一个盼头。
郑荣也在团团转,一会儿去灶上拿菜刀,想有只母鸡不怎么下蛋了,不如今天就杀了吧;一会儿丢下菜刀去倒水,想着亲戚都来了,得叫人喝碗水;一会儿又想男人还没回,人家别是不耐烦走到田里叫人,还是得叫个自家人喊男人回来……
王沐实在看不过眼,拉过嫂子让她别忙了,郑荣还是坐不下来,正拧巴着,又有人叫:“兴大兄回来了,快让让!”
大伙自觉让开路,王兴喘着气走过来,王义木木地站起来,看见父亲裤腿卷着,有一边大概是卷得松,跑动时掉了下来,另一边仍卷得高高的,又还光着脚。
不知怎地,他眼睛一酸,一边咧嘴想笑,一边不由自主地掉下了眼泪,哽咽着说:“阿父,我考上了。”
郑荣没杀成鸡,在她不知道忙什么是好的时候,看热闹来来恭贺搭讪的乡邻渐渐散去,小姑王沐却拎了杀好的鸡过来,抿嘴一笑:“阿嫂还是别动刀了,我怕你没心思,剁到自个儿。”
“哪能呢。”郑荣不好意思地接过来,她也知道自己今天确实定不下心,但嘴上还是谦了谦,“亏了阿苇来教他,我倒还收你的鸡,真是不要做人了。”
王沐推她出去,自己拿刀剁鸡块,侧头爽朗笑道:“等阿义上任了,叫他请我。今天我带孩子过来吃饭,阿嫂弄点白面掺玉米面吧,我家以后也不是吃不起了。”
“行。我去跟人换一点。”郑荣转头就去舀麦。现在磨是来不及了,可以拿去跟人换。
小姑说得没错,她与小姑现在名下有个豆腐坊,生意越来越好。以后儿子又去了县里做佐吏,她家也是能在玉米面里多掺些白面日常吃的人家了。
一家的快活气氛中,唯一有点沉重心思的就是王义自己。他冷静一点之后,就想起来里典说的话了。
这个月他得把关市律、金布律等本职相关的律法背熟,最好还能自己假拟一些情况来判案,说不定会考。其他秦律可以宽限半年,半年后依然要考。
一个月后要是考核不通过,他还是要回家种田呀。
但看家里人都这样高兴,王义默默吞回了提醒,只是拒绝了大父给他倒上的酒,决心明天早起背书。
他承受不起一个月后家人的失落伤心,他一定要通过那场考核。
早起晚睡,先前半年的备考生涯仿佛又重复了一遍,家中又把珍贵的菜油给他点上了,不惜代价供他读书。
不同的是王义自己的心态。
那半年里,他和现在一样用功,然而仍然是少年人带有几分天真懵懂的心态,读书考试,也只不过是因为父母都说这很重要,左邻右舍也都说很重要,他便自然也觉得很重要了。
做题做得累了,解不出来了,他也会想放弃,想不如种田省心,累了倒头就睡,哪会做梦都梦见在考场上什么都不会给吓醒了。
现在不一样。
他好像一天之内长大成人了,他清楚地知道了农家小子王义和长安县关市佐吏王义的不一样。
是桌上掺了白面的玉米面馒头,是大父大母在里中的脸面,是阿父阿母下半辈子的生活,是阿弟阿妹们将来的前途。
整个家族的未来,就系在他的身上了,他又怎么能懈怠一丝一毫呢。
准佐吏王义在这天入睡前下了一个决心:过几年,他要让家里能吃上纯白面的馒头,最好还能吃到包了馅的包子。
-------------------------------------
一个月的努力不曾白费,王义还算轻松地通过了考核。别处不知道,他们阳里的三个人都过了,并不是考核简单,王义知道一定是大家都和他一样,这个月里哪怕生病了都不会丢下书本,只要背不死,就往死里背!
亭长张苍离任,他是去做县令的,轵道亭所在的长安乡升格了,设为长安县,张苍就是第一任县令。
王义等人就跟他一起走。他没多想,但同里的郑羊捣了捣他,小声道:“你看县令带我们一块去,是不是给县里原来的官吏看的?”
“给他们看什么?”
“看看县令有人手啊。你不知道么,我们县令是要去变法的,没自己人怎么行。我们都是县令的人。”
王义觉得有点道理,但好像又离他很远。他们都是底下最微末的小吏,能帮到县令吗?而且新设的县,都是别处调来的人,哪有什么原来的官吏。
阳里的三个人都是差不多的家境。王义知道里典家的儿子没有考,类似的人家有爵位,也能找到保举人,至少也能做个里典田典的官吏,若是能托到人,更是能直接做到亭长一级的职位。
像他们考这些的微末小吏,还要苦学数算,那些家境更好的人家少有愿意来吃这个辛苦的。里典家的儿子倒是来学了,但学得一般,只是会用而已,王义敢肯定他比不上自己。
郑羊是他母家的亲戚,同样关系已经挺远的了。他年纪稍长,已经二十岁了,之前在县里给人做些零碎活计,见识比王义要广,所以王义也信服他说的话,不由琢磨起来。
但张县令什么也没跟他们交待,只与他们同行到县中,就让候着的县中各级主吏按名单把人领走,也就嘱咐了一句要认真办事,不得违律而已。
王义到最后也没想明白,郑羊是瞎说的,还是真猜对了。
他很快也没功夫想这些事了,初上任的少年对陌生的工作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从头学起,生怕有一点错漏。
不过他不知道,负责县中商业的关市辛段私下里对同僚称赞过他,对他很满意。
不说别的,就他在学室学来的那一手算盘就打得非常漂亮。现在张县令来了,把旧帐改成了新帐,要记录和计算的数据多了不少,王义啪啪啪一阵拨打,别人还在拿算筹计算呢,他那边已经把活干完了。
辛段有心学打算盘,但不好意思跟下属开口,另找了人在家里苦练。
有直系上司的欣赏,王义的工作渐渐上了轨道,对自己的事务也熟悉了起来。县令从来没找他们说过什么,郑羊也不与他分在一处,他渐渐把郑羊的话忘在了脑后。
与他分在一起的,是善居里一个叫林婴的少年。林婴这人有点不一样,王义很佩服他,因为林婴家境贫寒,只一个寡母养他长大,自是上不起学室的。
人家是跟着邻居发小学,硬生生考出来的,比他可厉害多了。
就算做了佐吏,林婴也只有两身不带补丁的外袍,还是出来时跟人借钱置办的,每月的俸禄除了给母亲养家,还要挤一点出来还钱。
王义又佩服他,又同情他,总叫他跟自己一起吃饭,林婴却总躲着他。
今日事毕,王义推开帐簿,一个箭步蹿出去,抓住了正要离案的林婴的手腕,嘿嘿笑道:“一起去吃啊。”
林婴无奈,又不好跟他拉扯,只好跟着出去,低声道:“你都掺白面的,我哪里好总吃你的。”
“我就说你带的粮食跟我混在一起不就好了,你又不肯。”
他们没有公费饮食,俸禄就是直接发粮食。他们这些小吏若是家不在县里,往往搭伙一起吃。他俩新来的,暂时找了个食肆,把自己的粮食寄存在那里做着吃。
本来他们俩正好搭伙,但林婴舍不得用白面,就不想占他的便宜,王义却总拉着他同食,今天这一出也不是第一天上演了。
两人就是关市下的佐吏,管的就是县中的市亭与旗亭,对哪里饭菜合口已经摸熟了,粮食如今便存在那家。
郑荣还让男人走了一趟,把豆腐坊赚的钱拿出一些给儿子送过来,嘱咐他在外面不要亏了自己。王义平时节省,今天也有些馋了,要了份狗肉跟林婴分食。
林婴推辞不过,被他直接一筷子叉了块肉丢碗里,也只能慢慢地吃了。他有些心不在焉,不时向外面张望,王义好奇地在他眼前挥了挥手,“看什么呢?外面有淑女经过?”
“别瞎说。”林婴不禁逗,脸一下子就红到了脖子,尤其是外面真的有两名女子结伴而过,他更是连连摇头,生怕叫人误会。
王义才十七岁,当了这阵子的小吏也没磨了天性,笑得前仰后俯。林婴无奈,等他笑得停下来,才解释道:“我是看多了好些妇人,都是新开的那家织室的吧。你没觉得吗,最近市中都要热闹些了。虽说她们舍不得进食肆,但市亭里头的货,可是多卖了许多呀。”
王义也是天天跟这些打交道的,林婴一说他也想得到,不由小声道:“这些妇人都是少府的隶妾呀!听说也是考试考得好,给直系血亲赎身了,自个儿却进了织室,也不知道到底是得了自由,还是没得自由。”
从门外经过的不是什么淑女,正是这样的女子。只不过一个确实年轻,一个却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
程伏与同伴经过食肆,看都没有往里面看一眼,那不是她们能去的地方。数月前,她参加了那场考试,原本一眼到头的命运就此发生了改变。
她达标了。
原本想给幼子或幼女换一个赎身名额的程伏改变了主意,将这个名额给了长子。
因为狱掾宣布了一件事,像她这样达标的人,不但有一个直系血亲的赎身名额,自己也能去织室做活——不是隶妾的那种活,而是有工钱的。
唯一的区别,就是她们仍然不得自由,虽然可以去市亭中购物,但仍然被官府看管。
可她能拿工钱,还可把两个孩子带在身边,自由不自由的也就不重要了。程伏就给长子赎了身。长子罚为城旦,那是个苦活,她怕再晚一点孩子就要死了。
不过也就第二天,狱掾让她在两个孩子间重新选一个,她心中大拗,颤声问:“是我的告已经死了吗?”
狱掾不耐烦地说:“快些,选哪个?何告自己考过了,他要给你赎身,你再选一个小孩赎身吧。”
程伏又是欢喜,又是不安。若是这样,她留下的孩子岂不是要孤身一人沦落为罪徒了,连照顾的人都没有?她斗胆陈情,狱掾虽不耐烦,倒也通情理,觉得确实不妥,最后同意了她的请求。
她仍为隶妾,但她的三个孩子都是已经赎了他们父亲罪过的平民了,长子已经成人,可以抚养弟妹。她虽是隶妾,但只要能留在织室就有工钱,可以养活她的孩子。
那时她唯一担心的事,就是她真的不擅纺织,也不知道会不会被打回来继续做苦工。
但织室跟她想象的……不太一样。
在市亭中精心挑选,程伏买了一块布。虽然不擅纺织,但她针线活还行,能抽出空来给大儿做身衣服。与同伴会合后,她们回到了织室。
官府并不担心她们这些弱女子逃跑,也确实没有人敢逃跑。程伏舀了勺冷水洗了把脸才进去,她们是用中午吃饭的时间啃着玉米面馒头出去的,因为没多少休息时间,吃完饭一会就要上工了。
用冷水浇一浇脸,也能清醒一点,免得出错。
这个织室不织丝麻,而是用棉花来纺线织布。程伏对棉花并不陌生,因为自从不用舂米之后,她下田干活就是种的棉花。
到采摘季是最劳累的,也是最需要人力的时候,程伏被那棉壳扎得一手的伤,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也让她手指痉挛,疼痛不已。
她那时候根本没有心力关注这玩意是做什么用的,后来一心学习准备考试,更是没想过。
到现在她才知道,原来这棉花也是可以织布的。
也对,如果不是劳累到已经完全麻木不会动脑子了,她本来就应该注意到,那棉花的丝絮纤长,确实是可以用来纺织的。
送到织室来的棉花都已经去籽了,程伏不负责织布,她负责纺纱。而那纺纱机竟然有八十个纺锤!就算她不擅纺织,这又非丝非麻,她还是眼睛都直了。
这下好了,大家都是从头学起,也就不显得她笨拙了。这台八十个纺锤的机子叫她一个人操作,她也慢慢上手,除了要集中精力之外,也不觉得有多烦难。
熟练之后,她甚至可以一边做活,一边稍稍走神,想着这几个月攒下来的工钱要怎么安排。
虽然织室吃得差还要收钱,但竟然工钱给得不少。她没别的用处,都能结余下来。三个孩子光身子放出去,家业是全没了,两个小的也没有阿兄阿姊的旧衣穿,要不给他们也置办一身?
只买得起麻布,但织室有脏污了被丢掉不用的棉花,她发现这东西比稻草柳絮保暖,捡回去洗一洗晒干了可以夹进去,冬天就不会受冷了。
大家都不傻,都在捡,还会偷偷弄脏了棉花使之被丢弃,再去捡回来。管织室的狱吏发现了这个漏洞,宣布哪一组丢的棉花多,就要扣工钱,并且惩罚一餐不得食。又定了个标准,超出这个标准,这一组就要离开织室,大家才收了手。
不过她已经赶在狱吏发怒前捡够了。
哎,只是这样一来,太稀疏的麻布还不当用,可葛布和她们织室产的棉布她又买不起……熬一熬吧,熬到明年,兴许她就能给三个孩子做一身冬衣了。
至少,眼下的生活是有希望的。
程伏不知道,她与同伴们难得出去购买布匹的身影落在两个少年小吏眼中,又引发了他们的议论。
林婴和王义吃完饭,慢悠悠地散步回去,又说起了织室妇人的事。
“虽说是隶妾,可有工钱。少府没把她们放在咸阳县,而是放在了我们长安县,想来又是与变法有关。你觉出来没有,她们都那样俭省了,可市亭还是繁荣了许多。”
王义点头。每个月“平贾”,给货品定价,明显看到那些针头线脑布匹和锅碗盆勺悄悄涨了价,尽管只是一文半文的,但着实是涨了啊。
没别的变化,就是多了这群妇人,涨价的也是她们会买的东西,其他的没怎么受影响。至少食肆就没有,因为她们从来不在外面吃饭。
“都是隶妾,本来就要罚做苦役的人,你说大王为什么要给她们工钱呢?”林婴问。
王义没想过,这时候琢磨也琢磨不出来,摸了摸头只能表示自己想不明白。
林婴也不明白,两人带着疑问,又投入到案头细碎而烦琐的工作中去了。
秦王政十三年, 秦国大举攻赵,以所取赵地设立雁门郡和云中郡。
秦国内部无事。长安县令张苍召集县中属吏议事,将制作的表格贴在了竖起来的木板上, 让所有人看。
关市辛段对这个最熟, 县令来了之后一个是教人做新帐, 一个是教人做表格, 好处是显然的,什么都在纸上列得清清楚楚, 一目了然。不过表格里列出来的事他已经知道了, 就没有发话, 看别人怎么说。
现在几个月数据汇总在一起, 县吏们既然都学过,也都慢慢看出来了。主吏掾平时不管这个事,现在未免一惊, 脱口而出:“怎么都涨价了?”
张苍目视辛段, 辛段会意, 欠了欠身, 向大家解释道:“少府把织室放在长安县, 那些犯妇有了工钱,又给子女赎身,总要给他们置办家当。一来二去,陶器跟布匹都涨了一点。又, 长安县诸乡都在学轵道亭种地, 一年间到手的粮食多了不少。他们自家吃红薯当饭,把粮食卖了换钱, 这两年各乡说亲办喜事的也多。所以粮价不涨反跌,各种过日子的器具却涨了。”
众吏家里采买都有妻子, 涨一文半文的根本察觉不出,有时候妻子抱怨,他们也不会太往心里去——谁还差这个钱了。只有负责商业区的关市和负责每月定价的令史最清楚,但他们也不知道县令说这个是为什么。
令史略一琢磨,起身问道:“敢问县令,是否在下月抑制物价,定回原来的价格?”
“平贾”也是个讲究的活,虽说定价权在地方官府,但不是事关国家大事,也不能强行硬来。就像粮价,不能让它低到跌破预期,但现在粮食打得多了,也不能强行维持在一个高价。令史心想若是县令强行要降价,他不好硬顶落了县令的面子,但私下里总要谏一谏的。
张苍已经蓄了须,让自己显得老成一点。听令史这样说,他哈哈一笑,摇头道:“平贾是令史的事务,我不干涉。只是诸位,当真不知大王设长安县,又让我来此为县令的用意吗?”
众人默然,这还有谁不知道啊。
荀子高徒,大王心腹廷尉李斯和虽无名位却是王师的韩非的同门,为官不入咸阳,做了个仿佛侮辱人的亭长。长安设县,又来了长安做县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