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苇早就学完小学内容了,原本在跟张苍继续学初中的代数与几何。嬴政一直关注这个天才女童,于是又让人把初中物理和化学给了他。
这些教材不是现成的,是他在后世时找人把一些不合适内容改了改,自己打印的隶书版本。而真正拿出去的,则又是叫张苍一边自学,一边费些精力把语句也改成了当下的用语习惯。
文字是隶书。隶书本是天下一统之后才推行的,但嬴政决心现在就在秦国先用起来,也让学生能快点掌握。
张苍还没有修改完,宫里让陈苇去看的,还是嬴政带回来的版本。嬴政觉得应该难不倒陈苇,这样的天才不应该慢慢学,应该让她尽情发挥才是。
他还等着用上蒸汽机,以及大秦自产的电报机呢。要不是天下尚未一统,为了保持秦军的战力,他很多事不能放开手做,也不能让他国得到这些书,嬴政实在是很想像刘彻一样将教材修改完成后放之于郡县,让普通学子们自己卷去,卷出头的他自有重赏。
现在,他也只能指着碰运气碰出来的个别天才了。
陈苇懵懵懂懂,完全不知道自己被寄予了多大的希望,还在为自己不能考取官吏而暗暗难过。此时得知能进宫读书,才在短暂的茫然之后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去咸阳,进宫呀!我会见到大王吗?”
张苍呵呵一笑:“或许吧,我也不知道。你好好学,我倒是敢说,大王迟早会召见你。”
“那我一定能见到大王。”陈苇自信地说,经过两年多近三年的学习,她别的不敢说,在学习上已经自信心爆棚了。
她这次确实没有见到大王,只是被寺人领入宫中,安排居住在六英宫,一名被呼为“八子”的后妃照顾她。又得了宫籍,许她随时往金匮借阅。
这位芈八子也不过十七八岁,生得楚腰纤细,清丽灵动,未语先笑,甫一见面,就牵过陈苇的手,领她入室,托腮问道:“你就是宫中说的那个聪慧无人能及的阿苇吗?”
陈苇被她看得脸红。
她在乡间长大,见惯的是秦国乡间粗壮劳苦的妇人,从未见过自南国而来这样纤细美丽精灵般的少女,心中只是想,我见到仙子了吗?
额上被纤指轻点,芈八子掩嘴轻笑:“怎么呆呆的呀?”
她回过神来,捂着脸实话实话:“我不是呆,是看八子看得呆了。”
芈妙出身贵族,也不曾见过这样未见过世面的女孩,被她直言赞美也说得脸上飞红,轻咳一声,调整了原先的想法,不再想拐着弯子说话,而是对陈苇直言:“你可知道,大王很重视你,不过让你入宫读书,令一名后妃照顾,却是无所谓寻谁的。我可是求到了华阳太后面前,才将你求到我这里。”
陈苇迷惑不解地歪过头,指了指自己:“我?”
她有这么精贵吗,还要动用太后的面子?
“唉。”芈八子叹息,换了坐姿,挥了挥手让旁人都退下,这才向自己要求助的陈苇吐露心声。
“我是楚人,是华阳太后族中晚辈。太后不曾生子,先王又早逝,家中又选了人送来宫中,希望能诞下大王的子嗣。可是我们无能,不得大王欢心。”
陈苇还小,芈妙也没有说更多。秦楚联姻已经很久了,从国家层面来说两国自有考量,实际上也未必有人相信,楚女生下的秦王就会待楚国优先几分。
只不过对于这些楚国贵族来说,自家的女儿入宫得宠甚至生下秦国公子,甚至新的秦王,意味着他们家族的子弟若是在楚国不得重用,那就还可以投奔秦国。昔日的魏冉,如今的昌平君,都做过秦国的相国,她的家族自然也将希望放在了她们这些女儿的身上。
华阳太后虽然地位高,可毕竟只是收养了先王,如今的秦王生母是赵女,若是不想想办法,下一代家中的子弟在秦国可不一定有机会了。
所以她和姊妹们几年前就被以侍奉华阳太后的名义送到了秦国,在华阳宫中长大,凭着华阳太后的面子,确实得幸于秦王,她也得到了“八子”的封号。
可是,秦王并没有宠爱她们,尤其是亲政之后,完全没有再临幸过她们。
与姊妹们的哀怨失宠不一样,芈妙觉得,大王对她们谈不上宠不宠,他只是有意不想让楚女生下子嗣了,可能是因为数代联姻,咸阳的楚人贵胄已经有点多了,他的长子公子扶苏都是楚女所生,所以大王在着手削弱楚人在宫廷中的影响。
那她可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芈妙因此闷闷不乐,哀叹自己的青春就要这样空耗在宫中,看不到出头之日。她连孩子也没有,一点寄托都无啊。
直到宫里突然有了条规矩。
“连宫女也可以去做……我自然也可。”她的眼睛微微发亮,对陈苇说,“诗书典籍,什么都可以,读书有所得便能写一篇文章,大王会亲自看,看了满意,就会去她的殿中。”
陈苇嘴巴微张,有点呆滞:“大王还有空看这个?”
“有信心写给大王看的不多呀。虽然大王未说,但若是怀抱侥幸,胡乱写篇交给大王,浪费大王的时间,以后也别想过了。”芈妙轻笑,指了指自己,“我就不敢写。”
陈苇也噗的笑了,为她的自知之明,但还是不知道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芈妙眼睛亮亮地看着她,像在看自己下半生的希望,“可是我学那数算,却觉得不像她们说的那么难。但宫中只能自学,没有人教,后面的书也看不到。我听说大王让你来宫中读书,就知道了,你就是来救我的。”
她双手合什软语哀求:“阿苇妹妹,你读了什么,回来也教教我吧。等我学好了,就申请考试。大王最是公平了,他既定下规矩,若是我真做得到,就有诞下子嗣的机会了。”
但她也不敢轻易申请,现在宫里公开的教材她自学完了,不像陈苇还有难题能刷,进一步的教材又没有,她就卡在这了。因为芈妙不敢确定,这样简单的内容是不是足以让大王放下对楚女的戒心,她还是想更有把握一点。而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她最好的年华过去可回不来了。
所以这句话不是讨好陈苇,而是她的真心话啊。
陈苇呢,她早被漂亮姐姐迷得晕头转向,又不是什么犯忌的事,当下恨不得保证包学包会,拍胸口答应一定教会她。
“又不是很难的事,我舅家的大兄已经很笨了,我教了他数月,虽说朽木难雕,可也通过了考试。八子可不像他那样粗笨,自是容易!”她斩钉截铁地说。
有了教王义的经验,陈苇给芈妙出题的难度就保持在一个正常的水准。
但芈妙做得很快,正确率也很高,陈苇于是提高了难度,并且再次肯定:这才正常,舅家的阿兄就是笨嘛。
待她觉得芈妙的基础已经夯实了,就开始教她初中程度的代数与几何,这是宫中不曾放出的教材,也是芈妙心心念念想学到的东西。
陈苇自己呢,则是在休息了两天后,被带到了金匮石室。
这里很宁静,陈苇看到的已经不是旧日堆满竹简的模样了。自从嬴政带回纸张和印刷术,工匠们日夜开工,已经将三分之一的藏书换成了纸质。
竹简没有损毁,而是更妥善的收藏了起来,放在外面供人借阅的就是这些纸质书籍了。
那些数理化工的书籍单独放在一殿,陈苇脱了鞋,怀着对知识的崇敬,几乎是踮着脚走进去的。寺人对这个大王亲自点名的女童很恭敬,躬腰引她到书架前,问她想先看哪一门。
陈苇哪一门都想看,但想到书上那些有趣的现象,她是终指了指上方的物理,寺人为她取下后,又引她到了桌前。
桌上有一盏灯,只轻轻一按便大放光明。
陈苇深呼吸了一口。她看的书里有介绍!这是灯,点的不是油,不是柴,也不是炭,而是天上的雷电!
这是可充电的灯,嬴政与上次回归时的李世民一样,带了许多可太阳能充电的移动电源回来,他自己在后世待了几年,已经不太受得了蜡烛和油灯了。
金匮石室这种地方,也是不用明火更安全些,于是便宜了来读书的小姑娘,第一次真正接触到书中所说的那些神奇之物,也萌生了将这九天雷电抓在手中,自由摆布的理想。
第一次来读书,她就差点忘了吃饭。无限供应的稿纸用去了一叠,直到寺人催促,她才依依不舍地将眼睛从书里拔出来,心里琢磨着如何将几个小实验重现出来,游魂似的走了回去。
饭菜已经备好,芈妙等她一起用饭。陈苇吃了半碗饭才回魂,向芈妙发出了惊叹:“书里用‘电’驱动的机械都是真的!我今天用上了电灯!”
芈妙却不是很惊讶,陈苇以为她不信,她又没什么食不语的习惯,嘴里菜还没咽下就急着想向她描绘。芈妙却平静地道:“虽然我不曾见过,但大王殿中早已用上了,宫中也传说着大王遇仙归来的故事。不过阿苇你可知道,大王现在急要人制的不是这电,应是太难了。大王只让人做那蒸汽驱动的机器,不惜万金之赏。可惜至今也不成功。”
“蒸汽……看着不难,做不出来是因为什么呢?”
陈苇虽然聪明,但毕竟年幼,又没有学到深处。蒸汽机的原理不像电力那样复杂,这个时代制作的难点在于材料的性能和机械加工的精度,不是她现在能想明白的。
食不知味的吃完饭,陈苇呆坐了半晌,忽然一拍手,兴奋地道:“八子,我们做不了大的,不如做个小的,也好明白是哪里行不通呀。”
芈妙也觉得甚好,只是要花钱,她权衡片刻,咬了咬牙,开箱点取积蓄,放在了陈苇面前:“我就这么多了,够么?”
可能不太够,两人面面相觑,一时没了主意,只得暂时放弃实践,先学习理论知识。
第50章 噫,中了!
王义回家之后享受了半天的贵客待遇。具体表现在当晚家里给他送考煮的鸡汤热了先叫他喝了个饱, 还吃了一条完整的鸡腿。他也累极了,都没消食,倒头就睡, 一睡睡到第二天中午也没人来喊他起身。
不过等他自己终于睡够了爬起来, 这点出格的贵客待遇也就自动结束了。下午, 母亲喊他去喂猪喂鸡, 父亲喊他下地除草,已经好久没干过活的王义又累得够呛, 不由怀念起备考的日子。
全然忘了那时候他觉得做题还不如下田呢。
但在这样的忙碌中, 一家人还是记挂着考试的结果, 不时地念叨:“明天不知道出不出。”
念叨着念叨着, 就到了三天后,大家渐渐也放松下来了。
王义已经适应了在家干活的节奏,早上起身跟父亲一起出门到地里去, 但不用和父亲一样干到中午。父亲还是让他回去把书看看, 别丢下了。
下午先去地里干一会, 然后回来, 趁着天还亮, 教家里的同辈兄弟们识字和做题,给他们答疑。
这半年为了他备考,他们都没怎么来问他,积累了不少问题, 三天里一股脑地砸过来, 王义嘴都要说干了。毕竟他家的同辈兄弟都跟他差不多,没有像陈苇那么聪明的。有的还特别笨, 王义讲着讲着开始怀疑起自己来:阿苇妹妹给我讲课的时候,也是这么生气的吧?
郑荣喂过猪, 看王义嘴唇发干不时去舔,抽空给儿子倒了碗水放在地上,忍不住又说了句:“都几天了?也该出了吧?”
前两天王义总有点不耐烦地回她:“哪这么急。”
今天他却也道:“是该出了,我去里典那问问。”
郑荣顿时没了做事的心思,忙把手在衣襟上擦擦,叫侄子们回去,带了两分心焦地笑道:“明天再来吧,你们大兄要去找里典呢。”
王家的孩子们却不肯走,起哄似地跟在后面,也要去看个究竟。
郑荣和王义没心思管他们,连大父大母也不由追了出来,一家人可谓浩荡地来到了里典家院前——却不止他家一帮人,门口已经涌了不少人在了。
一看,都是有考生的人家。里典家的奴仆在门口拦人,扯着嗓子喊:“我家郑公去亭里抄名单了,不在家!不要往里挤!”
都是一家子全过来问事,阳里去考试的有八人,也就是来了八户。八户之外,分家了的兄弟子侄也跟过来不少,还有看热闹的闲人,若是都让进去,里典家的院墙都能叫挤塌了。
乱哄哄闹了一阵,大伙总算散开了些,但一个也不肯走。王义被母亲扯着在门口的桑树下头抢了个好位置坐下来,紧张得抠地。
那天大伙开玩笑说吃肉还是吃板,王义其实知道阿父不会打他板子的,可是家里人肯定会很失望。他自己也会很失望。
而且他原本在阳里就不是学得最好的人,是姑母家的妹妹来给他补课,他才有勇气跟人家比一比。今年不成说是明年再努力,明年他还要怎么努力啊?不说阿苇不一定有时间来了,就他自己,还真能再一年都不下地,待家里从睁眼到闭眼都读书做题吗?
他也坐不下去了。
等啊等啊,地上被王义抠出了好几个洞,又被他抹平。有爬到树上的顽童眼尖,指着里门的方向尖声高叫:“里典回来了,里典回来了!”
王义嗖一下跳起来,母亲郑荣却比他还快,已经撒腿就跑,冲在了一干人的头里了。
阳里的里典叫郑石,跟郑荣还有点沾亲带故——实际上也远着呢,他们轵道亭十个里都有郑氏,是个大家族。
平常郑荣可不敢往里典面前凑,今天却不一样,那一点遥远的血缘关系仿佛给了她勇气,或者说对儿子前途的盼望让她把这点血缘关系当作胆量,跟着旁人一起堵住了里典的牛车,并且扒拉开其他人,率先问道:“郑公,我家阿义可中了?”
郑石在里中颇有威严,他也不是很平易近人的人。今天好好驾着车回来,被这群人堵在路上问,若是平常他必是要发怒的。
今天却不曾,他眼睛一扫,就看到了三户人家,又将目光落在郑荣脸上,竟然扯出了一丝笑意,点了点头,道:“中了。”
“中……中了?”郑荣腿发软,人往下出溜,幸好小姑王沐这时候也追了过来,一把搀住了她,还回头冲着呆在原地的王义和自家父母嚷起来:“阿父阿母,阿义中了!阿义,你去叫你阿父回家啊!”
“啊?哦,哦,我去叫阿父。”王义的脑子已经不听自己使唤了,姑母叫他去喊人,他原地转了个圈,竟然同手同脚地往自己家走去,被旁边人哄笑着一把拽住。其他人家也耐不住了,纷纷问:“我家呢?我家呢?”
已经有好事的挤出人群,跑去通知王义的阿父了。里典站上牛车,清了清嗓子,叫道:“别吵吵了,既然都在,我就在这说了吧。王义、方玉,郑羊,我们阳里中了你们三个——先别在这高兴,我领了律书回来,给你们一个月背律法,考过了才能上任!”
还得背书啊。众人感叹了一句,但也没怎么在乎。不管怎么说,这是考上了啊。
尤其是王义,先前成绩其实不算拔尖,但人家有个好亲戚,给他补了几个月的课,硬是拉拔上来了。
“散了散了,别堵在路上。”里典已经不耐烦了,没考中的人家十分沮丧,没了方才的兴奋劲,被他一逐也就散去了。
王义的阿父王兴还在地里,就听着有人远远地喊他,还夹着一群孩子高声大嗓的乱叫,什么也听不清。
但他这几天正敏感着,心口顿时就是一跳,什么也不顾不得的站上了田埂,手拢在嘴边喊:“这边,我在这边。是结果出来了吗?”
“你家阿义中啦!”远处的人叫着,他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愣神了一会,待来报信的好事者快到面前时,他突然拔腿就跑。
王义已经晕晕乎乎地被人拥回了家,不知道谁递了水在嘴边,他张嘴就饮了一大口,想着要去叫父亲,人堆里又有人说有人去叫了。
其实刚才里典已经说了,他因为数算那张卷子做得好,被分去了长安县的市亭里做关市的佐吏,负责记录物价,辅助关市,也间接相助县中令史完成每月“平贾”的任务。
这是个极低微的职位,然而对王义这样家中仅有一个传下来的公士爵位,眼下无人在军中立功,也没有亲朋好友能为之保举的人家来说,又曾经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那是让一个家庭从此改换门庭的希望。
现在,不必在战场上拼杀,也不必有人保举,只要家里能挤出钱来送孩子去学室,孩子又争气,就能自己去考试,从此由一个农人家的无知小儿,成为了农人眼中有着权力的官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