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竖这半年的折磨都挺过来了,考试再可怕,还能有阿苇妹妹可怕吗?还能有阿苇妹妹出的题可怕吗?
轵道亭腾出块空地给他们考试,王义只带了干粮、水,笔墨、从学室买的铅笔和三角尺——他们学了三年但已经初步学习几何了,计算田地面积是农官需要掌握的技能,既然要选拔官吏,这个自然要考。
等落座等发试卷的时候,王义已经一点都不紧张了。虽然进来考试要搜身有点吓人,但是考试这场面,跟他们上次在学室参加的也没什么区别。
卷子显然是印出来的而非手抄,量很大。王义不及多想,先磨墨,用毛笔写下自己的姓名和籍贯。这个不让用铅笔写,听说是怕有人调换卷子。
这一天都要在考场度过,他略一犹豫,先取过数算的卷子。据他的经验,做数算头脑得清醒,最好趁着刚开始考试的时候做。放到后面,他怕自己脑子已经混乱了,要是因为粗心失分那就太让人难过了。
才学了三年,其实这些年纪较长的学生填鸭式的学,也只勉强学到精简了一些内容的小学六年级内容,以及提前学的几何内容。
大部分题目说不上难,但量非常大,仅仅是单纯的计算就有整整三页纸,三页纸后又是一页竖式计算,然后才是各种应用题和几何图形题。
这是包括张苍李斯在内的人一致同意的,他们都认为秦律细致,底层的小吏一定要有不怕烦难的耐心。这个内容不是考智商的,而是考心性的。
错得太多,说明做事不细致,无定性,自是要被淘汰了。
好在这份卷子只要用铅笔作答,省了磨墨的时间,写起来也快。王义埋头苦写,头都不抬,做得还算轻松。
因为他过了半年这样的苦日子!
姑母家的阿苇妹妹先是特意回家来对他一对一辅导,把他不会的内容给补习了一通。后来阿苇回去亭长那里继续学习了,但会出题目让人送回来给他做。
他在家再也不用干活了。
他情愿干活。
半年啊,每天下午他自己背书写字,上午睁眼吃过饭,就开始做题。考试还只要他做三页计算呢,阿苇妹妹让他做五张!还说这是她跟着亭长才有的机会,直接从亭长那里拿题目印出来的,不然谁有空天天抄五张计算题给他做。
更别说后面的应用题了。反正王义觉得,考试的题目没有阿苇出的题目难。也就是最后三大题,跟阿苇出题的难度差不多。
王义刷刷刷刷写得飞起,待最后一题答案写完,他才觉得手酸,坐直身体小幅度的甩了甩手,这才听见露天的考场里仿佛有蚕食桑叶的声音,沙沙响个不停,都是笔尖与纸摩擦,与桌面接触的动静。
这时候他才后知后觉的想到,虽然来考的人他觉得不多,但想一想他们就是一个亭的人,还要合条件才能考,那这一个考场下来,人也不少了啊。
还有快三十岁的人过来呢。
不敢东张西望,他将卷子翻到前面,开始检查。这不是阿苇教的,阿苇根本没有检查的习惯,看他检查还嘀咕:“一次做对不就好了吗?这样多浪费时间。你这习惯真不好。”
王义想到这个就委屈的扁嘴,他也想一次做对,他能吗?他显然不能,所以还是要听学室老师的话,认真一题一题的检查啊。
检查到一半的时候,肚子就开始叫了。这也是王义习惯的情况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在家做题目,根本没有干重活,可他还是饿得特别快。在家练习时每次到这个点就觉得饿得脑子发蒙,勉强再练习也做不下去了,一定要吃点东西。
现在肚子一饿,王义就知道不能再做题和检查了,说不定对的都给检查出错来。
他从包里拿出掺了白面的玉米面馒头,非常珍惜的咬了一口。
这里面可是有白面的啊,吃起来果然不一样,不拉嗓子,还有一点点玉米面的甜味。
九月中旬的天气不冷不热,吃凉食喝凉水对穷人家来说还挺正常的。王义像这儿大部分人一样,家境属于过得去但不是特别富裕的,长这么大都活得比较糙,在家喝凉水喝惯了,并不在乎。他在馒头里夹了点腌的菜叶子,就着凉水大口吃完,举手引亭卒过来带他去撒尿。
这次考试只有男子参加,周围也没闲人,所以就稍稍挡了挡,挖了几个坑搭了木板,王义只要撒尿,很快就解决出来了。
回去时,他看见自己侧后方,一个衣着明显比他和旁人讲究的少年,吃东西就不像他这么随意了。只喝了几口水,皱着眉头吃白面包子,显然有点噎着了。
别人不懂,王义听陈苇讲过,像有钱人家娇养出来的,乍然喝冷水会闹肚子,想来那人也是得了家里嘱咐,不敢多饮吧。
不敢多看,他迅速回到座上,继续自己的验算。待把错题重算了两遍改过来,他才开始磨墨,完成另一份卷子。
这份卷子同样量很大,考的是识字量。跟计算题一样,先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满满五页纸让填字!
他们并没有引入拼音,这三页纸的内容是他们的识字课本,也是嬴政从后世带回来的《百家姓》《千字文》。
后世漫长的封建王朝,用的启蒙书籍除了音韵类之外,主要就是“三、百、千”。但嬴政翻看之后,发现《三字经》里在战国时不曾发生的典故用得太多,很难更改,所以只带回这两本。
《百家姓》原想改成《百家氏》,但他这个时候已经是姓氏开始合流的时代了,所以最终还是没有更改,他只让李斯将《百家姓》中的姓氏顺序作了调整,将“嬴”姓加进去,并放在了第一个。
不然岂不是让赵国得意了,岂有此理,秦国的手下败将耳!
《千字文》里也有后世的典故,不过比《三字经》少得多,这本他交给了韩非和李斯,将类似“绮回汉惠”之类的典故改成当世可知的典,还要切合音韵,颇费了一番功夫。
不过这确实比原本历史上秦国统一后用的《仓颉篇》上口易背。一篇千字文学下来,自然也就掌握上千字了。
现在考试,劈头就是整部千字文!随机挖去一些字句让考生填满。
王义打叠起精神,小心翼翼地用毛笔填字。
没法更改,虽然填空的地方略大,勉强能挤下两个字,但是陈苇这个妹妹除了辅导之外,也有一点在张苍边听来的不算秘密的消息可以教他。
比如说,涂改的试卷在同样分数的情况下,肯定要比整洁的试卷得分更低。
王义心中哀叹:要是用竹简考试还能刮掉错字呢,这纸可真没办法了。
他唯有高度集中注意力,用学了也不过三年的毛笔,写下不那么好看但力求清晰正确的字迹。
这五页纸写下来,感觉比做了几页数学题还累。毕竟铅笔字他抠了一点馒头去擦,大致也能擦干净。而且听妹妹说数算卷虽然也有卷面分,但重点还是看做出来的结果,不像文字卷扣分厉害。
五页写完,就是近一年在启蒙之后,学的一些文章的简单默写。这部分考完,最后是实践题,倒也不复杂,不过却是他们这些考生几乎没有经验的事情。
都是些县中亭里的实际问题,考卷上给出律法,然后问某事应当如何处置。他们还没有学律,这是嬴政让人出题时加上的内容,为的是看看这些考生是不是听得懂人话。
嬴政在后世虽然没有刘彻那么广交好友,但各种工作往来,旅游问讯,乃至日常生活,不知不觉也加了一堆好友和群。
经常看那些考上编的在群里哀嚎,问就是不知怎么招进来废物一样的新人,人话都听不懂。
轵道亭是个试验场,这些普遍十六七岁的少年也只会分去做一些佐吏,连田典里典这样虽地位不高却也要独自主事的小吏都不会让他们做的。
但不管如何,总归也是秦吏。不会的可以学,但要是阅读理解听人话都不行,那要他们干啥?数学好的话,就做研究去吧,官吏是不能行的。
王义这方面没什么问题,他是个挺机灵的少年,虽说没表妹的辅导时数学成绩一般,但理解能力还是不错的。耗费极大的精力完成前面的内容之后,看着最后五条题目,他甚至松了口中气,觉得诧异起来,把题目又看了两遍,生怕有自己没注意到的陷阱。
这不是对照着给定的律法就能完成的吗?真的是最后的大题?数算卷可不是这样啊。
几次确定无误,他才一笔一划的将自己答案写上。尽管涂改会扣分,他还是尽责的将题目又从头检查了一遍——扣涂改的分,总比写错了强。
到实在检查不出什么错误,不会写的字、想不起来的文章也确定是真的没法想起来的时候,王义胡乱填了些答案上去,抱着一丝侥幸希望能撞对几个。而考试竟然还没有结束,他居然是写得较快的那一批人。
他看了看自己前方还在埋头苦写的人,猜测大概是上午的数算他做得快,半年不是白练的,不少人都写到了下午呢。再验算,又耗了不少时间。
王义没有交卷,学室的师长说只要身体撑得住,就留到最后,把卷子多检查几遍。王义很听话的留下了,没查出什么错误,就在自己实在不会写的几个字那苦思冥想,竟还真让他灵光一闪,想起来一个字,兴高采烈地写上去了。
直到天光渐暗,主持考试的亭长张苍吩咐敲锣令停笔,王义才依依不舍地收拾笔墨,随着众人一起离开考场。刚才他检查得已经有点不耐烦了,但此时又觉得若是让他多想一会,说不定还能再想出几个字来。
但实在也不能写了,他们还得走路回去呢。
来的时候是家里套的牛车,但家人不可能带着牛在这等一天,送他过来之后就走了。回去就得腿着回,大部分人都跟王义一样,所以再晚一些虽然还能看清字,但回家就不方便了。
王义同里的有八个人,但有两个家中富裕,自有车来接他们。他与其他五人也不在意,边走边说说笑笑,王义忍不住想对答案,不在学室只跟着自家兄长学习的方仲捂着耳朵大叫:“别说了,我脑子都做糊涂了,让我今天还能睡个觉吧!”
他的大兄哈哈大笑,揉了一把兄弟的脑袋,叫嚷着:“走吧,走吧,先快活几天。等成绩出来,有人家里要杀鸡,有人就要吃竹板。我还不晓得是吃肉还是吃板呢,我兄弟说得是,今天就别说这事了。”
王义也大笑起来,心中怀了一份憧憬。是啊,家里节衣缩食让他们上学室,不就是图一个前途吗?现在明确有了前途,只要能通过考试,不用上战场就能做小吏。他们也不贪图爵位,只要不在田里刨食,能做个小小的佐吏,家里这三年的投入就不算白花了。
可要是考不上呢,说不得真有人得吃阿父的板子了。但没关系,王义想,他也十六岁了,可以下田做活了。这次要是没过应该差得也不多,他一边下田干活一边继续学继续考,苦肯定是比现在苦,但只要考过了,一切就都值得了。
在轵道亭仿佛草台班子一样的考试举办时,咸阳城内,少府也在组织考试。
参加的人都不是白身,而是少府系统里的小吏,以农官居多,分了好几个考场进行。
他们考的内容也更复杂,可自择一科,或是律,或是农,或是工,或是水利医药,或是衣冠礼仪,不一而足。工农考的也并非只是技术,还包括了管理,都是少府精心选的实例加以改编的题目。
与轵道亭考试相同的地方,在于量都很大,但考得更细。
陈利也来参加考试了,他是农家弟子,当然选的农科。对他来说这却不难,因为大篇幅考的就是如今少府在主推的新农业技术。
包括马铃薯、红薯的耕种,包括冬小麦与水稻和玉米的轮作衔接,包括肥料的制备和施肥要点,不一而足。
陈利不但从头到尾参与过新技术的试验,更是负责过在轵道亭的推广,此时写来一挥而就,几乎不费什么脑筋。
但报名参考的还有些人并没有这经历,做起来就为难了,只能将自己熟悉的那部分做完,剩下的凭着背下来的理论和旧有的经验推断。真正瞎蒙一气的倒是不多。
两场考试结束后就是漫长的等待时间。陈利照旧干着自己的活,但心里由笃定到开始怀疑自己,几乎要觉得自己没通过考试了。
便在这时候,结果出来了。
少府这次设考,对象是本就在少府任职的小吏。其他科目根据成绩分配,都是在少府的体系里提拔任用,只有农科例外。
因为农业的变化太大了。种子不但高产,生长期也有变化,下种的时间和整个生长周期都不能按旧有的习惯来进行了。
更不要说这期间的种种讲究。
又有从未见过的作物,连储存都要从头学起,这不是不识字的农夫一下子就能掌握的事情。到目前为止三年了,除了轵道亭之外,就只有少府的钩循令在掌管的田地里先学习着做起来,也只有咸阳附近的地方才陆续开始学习。
所以朝中对此也几乎也没有反对的声音,秦国确实需要少府培养出来的这批农官到地方上去任职,将新的种子和技术带到秦国各个郡县去。
陈利是这次农科考试成绩最好的人,他没有被分到远处,而是安排到了咸阳近处的长安县做田啬夫,在那里一边组织隶臣耕种育种,一边教导乡蔷夫和田典们新的技术。
这比其他地方容易多了,有轵道亭在长安县,这两年其实已经有积极的各级蔷夫主动过来学习了。陈利有些满意,又有些不满意,总觉得在这里不足以让他发挥本事。不过这也由不得他,其他通过考试的,基本也分散在关中,还有些人分去了南郡和巴蜀,这是有点偏科,对水稻和甘蔗种植最有心得,其他答得一般的人。
不过陈利听说只要身体吃得消,分到外面去的,最后出了成绩升职也会比较快,各有利弊吧。他不再想别人,抓紧时间看上面发的农书,琢磨自己上任后要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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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义参加考试的时候,陈苇没有跟老师张苍一起去现场。张苍把试卷带回来,叫她批改数算卷,只把她出身的阳里的卷子拿出来。这考试没后世严格,没有密封,还是要避一下嫌的。
陈苇压根没拿答案对,眼睛看着手上画着勾或叉,批改得比张苍还快。
张苍都忍不住隔会便看看这个女徒,心里感慨这宝贝怎么让他捡着了——这宝贝怎么就是个女孩呢?也不知道大王最后能不能用她。
不过小姑娘情绪不高。张苍忙着批改卷子一时无暇询问,三天后所有成绩都出来了,张苍令人按名次把分数公布出去,这才轻松下来,想起女徒的心理问题,令人传陈苇来问话。
陈苇怪不好意思地,偷眼看了看老师,见他不曾生气,才嗫嚅道:“弟子就是见舅家的大兄去考试,他比我差远了……老师,我以后能做什么呢?”
把张苍问住了,他也不知道秦王的安排啊,陈苇以后能干什么呢?不过他还是安慰道:“你看我师荀子,虽说做过稷下学宫的祭酒,也做过兰陵令,但终究还是辞官著书去了。阿苇啊,你是女子,能有这样的机会已是不易,若能学有所成,学问精进,著书立论,留名于史,那也是不枉活一世了。”
陈苇小小地叹气,又振作了起来,觉得老师说得对,她现在就只有一个疑问了。
“老师,官府给我的钱粮,会一直发吗?”
“会吧。”张苍不太确定,但还是肯定地说。
嗯,大不了他自己掏腰包补贴学生。他前两年年轻不知人间险恶,收了这个女徒也没太当回事。然后他同时还教着秦王派过来的那些号称擅长数算的小吏,开始还好,后面学得深了,他才知道这徒儿多宝贵。
那些人已经是一般人中的佼佼者了,仍然有人笨得让他想吐血,好像怎么教都不会。
这时回头看看一教就会甚至不教自己看书就会了的陈苇,张苍才会有点安慰:分明是他们太笨,不是我不会教啊!
得了些许安慰的陈苇回了趟家吃席。王义考上了,她这个大恩人自然是一定要去的。
等她回到官衙,得知张苍要去长安县做县令了,而她不跟去,王上派寺人来接她到咸阳,让她在宫里读书。
陈苇:啊?
张苍摸摸她的头,有点舍不得,但还是鼓励:“去吧。我忙于政事,又研究那代数与几何,王上那里其他的书是无暇顾及了。你自己看书时不是对那些有兴趣么?我教不了你,你去宫里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