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明显看到孩子们小脸都明亮起来了,有几个性子跳脱的甚至微微张嘴,仿佛要叫出来似的,连扶苏也一瞬间扬起了嘴角,尽管很快就板正了脸领命。
他心下微松,觉得或许这样也不错。
宫女已经将赵太后扶过去坐下,却不是与秦王对面而坐,而是并坐在那一丛盛开至极艳时的桃花前。太后不太理解地等着秦嬴政示意她坐得靠近些,又让宫人安排子女们站位,然后道:“此物能摄影留图,太后只需前视微笑便可,勿眨眼。”
赵太后勉强听明白了,她不是完全没概念,嬴政留下那两个孩子约束她,偶尔会让人拍了二子的视频给她看一看。她平常看的剧,她猜大约也是这样拍出来的。
所以她也能拍?
她顿时紧张起来了,下意识就想去摸脸拉衣服,嬴政按住了她的手,让她前视镜头。
训练过的内侍小心翼翼地提醒他们下巴抬一点,略微再靠近点,按下了快门。
“好了?”赵太后觉得自己还没发挥呢,嬴政已经站起来了,她也只得遗憾地起身,其实到现在她还没弄明白,今天嬴政只是带她来拍照片,不是拍视频。
“太后若是喜欢,以后自己叫他们拍就是。”嬴政把带回来的单反留下来了,只自己将这次的照片印出来,放进了相册。
他是满意了,赵太后看了照片后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嫌朝服过于呆板,先是各式裙装上身让人拍照,后来更是学会了摆姿势而不是呆坐呆站。
后来知道也能拍视频,更是坐不住了,私下里关上宫门瞒着嬴政,换上在赵国时的舞裙,让宫女给她伴舞,趁着自己还不算太老,拍下了她歌舞的身姿。
嬴政知道此事后觉得不太像样,抽出时间去跟她说,下不为例。
赵太后拿帕子轻轻按着眼角,带着泪笑道:“也就拍这一回了,舞裙都是新做的,腰粗了不少,旧日衣裙哪里还穿得上。舞时也不像年轻时那样轻易了,半途累得差点想放弃。大王啊,若是二十年前有此物就好了,如今也能叫你看一看阿母年轻时的模样。”
嬴政默然,赵太后当他恼了,有些讪讪地放下帕子,正想说些什么转寰,就听他平平地道:“寡人记事早,二十年前母亲的样子,倒也不曾忘记。”
他确实记得,而且他带回来的电脑里应该装了相关软件。打发内侍学了一阵后,嬴政看着照片口述要求,内侍背上生汗,谨慎地操作,终于得到大王的首肯,将十几张照片打印了出来。
赵太后看剧时收到了礼物,漫不经心地打开后,如遭雷殛,指尖微颤拂过自己的青春容颜,一时间多年波折浮上心头,再看此时富贵,百感交集,竟是哭了一场,特意派人同嬴政说,她百年之后,这些照片要陪她一起葬入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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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苍已经提前知道自己明年就能升做长安县的县令了。
今年暂且再做一次亭长,是为了让他于年底再进行一次大考,这次考的内容更丰富复杂,也不限于轵道亭的人,所以需要他留下来组织,只要求年纪在十六以上。
这次消息放出之后,轵道亭的人可比上次重视多了。不过客观条件在那里,成人再怎么努力也就那样,他们重视的方式是把那些已经满十六岁的青少年学生督促起来,家里的活可以少做一点,好好学!
考试考得好,亭长说就可以跟他去做小吏了。
秦国人要做吏又不是什么容易的事。要去战场上拼命,挣个爵位回来,让自己家能有转换门庭的基础。然后还得有官吏推荐,再由主官当面考问通过,才能真正由农门一跃而上。
一般人家,做个田典或是里典,就已经是极不错了。亭长都不是普通人挣到爵位就敢肖想的。
可现在他们亭长说,大王的诏令写得明明白白,轵道亭是行变法之地,最难的那个关口不需要了。他们不用先有爵位,也不需要有人推荐,只要在考试中超过别人,达到要求,他们就能成为秦吏!
这个时候还让孩子下田帮干活?你开什么玩笑,实在缺个孩子做事就活不下去的人家,也不会送孩子去上学啊。
都能让一个孩子去读书了,这时候还叫他课后干活不温习功课,你一家脑子都坏掉了吧?
宁可借钱借粮,晚上将油菜籽榨出的油点亮,叫孩子多看几页书,多算几道题,都不能误了全家改换门庭的大事!
轵道亭变法至今,这是在朝堂上阻力最大的一件事。其实朝上诸公倒是没觉得触犯到自己利益,这样得来的基层小吏根本触及不到他们的阶层,他们的子孙起步要高得多。
但是他们也担心扩展到全国,那些上战场拼死去搏爵位的人,那些已经成为秦国中底层官吏的人,会因此而生出不满。
不过最终还是通过了。
嬴政考虑过这些,琢磨过利弊,最后与朝中诸公争论得出的结论差不多。
其实,也没什么。
秦国黔首已经被驯化多年了,秦律改一改,他们也只会遵守。对他们来说,爵位重要,但也确实很容易失去,孩子能不拼命不用人推荐,凭自己的本事就去考取官吏,绝对是件好事。
而对可以推荐儿子考取亭长等职务的官吏来说,其实也影响不大。因为他们的家境就已经使他们赢在起跑线上了。他们的孩子,怎么也比农夫的儿子更容易得官。赤贫的人就更不用说了,除非孩童天赋异禀,用旁听和偷学的方式超过他人,否则想也别想。
如此,受到秦律约束的官吏们只是利益受到一点点损害,不会铤而走险反对变法。如今在轵道亭,一亭的小吏和百姓更是懵懂,没有意识到其中的意义,只明白对自家是个特殊的机会。
王沐的田里没有种油菜,但她和嫂子共有一个豆腐坊,钱财上很宽裕。她自己花钱去宣明里的油坊买了一瓶油送回母家,让侄子王义好好用功。
兄长王兴和嫂子郑荣没口子的道谢,郑荣更是道:“亏得你叫我跟你一起学,给家里挣了半座豆腐坊,现在这时候哪还敢小气。你还送油过来!”
王沐笑道:“这几年不是大兄和嫂子照顾,我和阿苇阿耳哪里活得下去。大兄种着我的田,粮食都要多给我几斗,我现在还一瓶油算得什么。”
他们在那客气,母亲陈氏看兄妹和睦笑得合不拢嘴,只有王义丧着个脸。
呜呜,姑母原本是最好最疼他的人,有什么好吃的都留给他,为什么现在会送灯油过来,跟阿父阿母一样逼他天黑都要用功啊!
这还不算。
一直跟在县令身边学习的陈苇也请假回来了,给王义做一对一辅导,她出的题一开始难到令人发指,王义做到丧失信心面无人色,还是王沐问过之后抚额,叫女儿把题目出得简单一点。
王义把平时的功课给表妹看过,明明白白看到表妹脸上出现极为嫌弃的表情,之后才得到比平时难度稍高一点的正常数学题。
难道妹妹平时做的都是那种题目吗?太可怕了,那脑子跟他长得一定完全不一样吧。
不提轵道亭的学生们陷入什么样的刷题地狱,成年人们除了督促孩子用功,日子还是像往年一样过。虽说如今的农活更多更烦琐,但有丰收的期盼也就不算什么了,经过去年的劳碌,人们多少也已经习惯了。
而另外一批人却有了不一样的期待。
隶属少府,被分到咸阳县长安乡干活的隶妾程氏是个平凡的妇人,生得本就不美,自夫君在战场上逃匿连累全家沦为隶臣妾后,辛苦劳作,就更显得干瘦丑陋了。
由于不擅织造,她没有进织室,而是被分发给咸阳县长安乡舂米。每日举杵捣谷,她悲哀地以为,等胳膊废了,她应该就会因为做不了活而慢慢饿死。她尚在身边的幼儿幼女也会因为无人照顾而死,只希望罚为城旦的长子能活下去。
不过幸运的是,就在近两年前,乡里打造了一批呼为踏碓之物。之后官府就不用她们这些隶妾舂米了,而是让她们站在踏碓上踩踏,借此将谷物去皮。
等后来在水边建成了几座水碓房,连这活也不用做了。仓吏看着她们这群隶妾直犯愁,已经排了一些去捡柴,剩下的实在没处安排她们作活了。
程氏当时心中忐忑,怕实在没得事,叫她们去做本该隶臣做的重体力活。尽管舂米费胳膊,但就她们的饮食,去做重体力活只会死得更快。
好在并没有,她最后被安排下田了,但没有强行安排跟男人一样的任务,她勉强也能做下来,加上食物比过去稍稍好一点,那马铃薯和红薯南瓜之类的东西虽然吃得胃里不舒服,却能充饥,她又能苟活一阵了。
而就在今天,她下田回来,拖着沉重的步子将农具上交的之后,管理她们的小吏呼喝着将她们赶到一处,大声命令她们席地跪坐。不多时,县里的主吏掾过来,说了一番话。
程氏的脑子是木的,一开始几乎没有听明白。她左右的隶妾们都是同样麻木而空白的表情,一片沉默无语。主吏掾不耐地啧了一声,再度开口。
“我再说一次!从今日起,你们这些人做工减少两个时辰,回来上课。一年后学得好,当可赎一无罪子女为民,都听见没有?”
人们空白的表情中渐渐添上了疑惑,没有全明白,但是不敢问。
主吏掾已经不同他们说了,抬脚就走了,不过留下的小吏又跟她们说了一次,程氏突然又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只觉得喘不上气,不由张大了嘴,急促地呼吸起来。
她弄明白了,就是叫她们学识字,学数数,学得好,她就能给一个孩子赎身,让他或她不再是小隶臣妾了!
程氏此时没有想是给幼子赎身还是幼女赎身,她的脑子已经不够使了,只使劲想着要学,要学,要学好。
过了十几天,沉重的劳役每天少了两个时辰,她才有余力慢慢看明白一些事。
比如说,跟她一起少了劳役来学习的女人们,似乎都是本身没有犯罪,受了家人连累而沦为隶妾的人。
又比如说,隶妾中传言,那些连坐沦为隶臣的男人也和她们一样,做的活少了些,有机会给无辜的孩子赎身了。
程氏不算聪明,但是这个时候人人都很精明,她们把小吏说的话牢牢记在心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分析,甚至有人冒着被鞭笞的风险去询问了一次,终于确定了。
是只要通过考试就可以,不论名次。
她不用跟别人比,她只要自己发狠的学,达到官府的要求,她就可以给一个孩子赎身了!
而且没过多久,她的孩子也被集中起来上课,没说能赎身,但她怀抱了一份希望,每天和已经八岁的儿子互相鼓励交流,并试图让五岁的女儿也能记几个字,将来比人家学得快点。
秦王政十一年,除了初时秦军攻取赵国多地,占据整个漳水流域外,似乎没有再发生什么大事。原本的历史轨迹中,各国宾客使者络绎不绝前往其封地拜访吕不韦,引发嬴政不满——或许这也只是个借口,总之,借此事,嬴政又将吕不韦一家流放巴蜀。
但现在吕不韦削了封地,软禁于咸阳,他又得了李斯转达的警告,安份了许多,这些日子以来一直闭门谢客,终究没再给自己一家惹来麻烦。
但秦国之外无人在意,秦国的朝堂上下,却关注着小小的轵道亭,关注着对隶臣妾的宽释,关注着在军功爵之外的另一条上进之路。
不是没有人反对,但都没有抵得过已经掌握实权的秦王的意志。
更何况,秦王似乎是真的得到了仙人的指点,那些神奇的仙器就是明证。
韩非近日读书有所得,没有再埋首案牍,将自己抄录的能带出去的文书一包,就去了李斯府上。
李斯如今已是廷尉,除了廷尉的份内事,还兼着对六国的情报工作,又私下里受秦王所托,为变法做准备,天天忙得跟陀螺一样。韩非虽说提前送了帖,但李斯实抽不出时间,只让人回来告诉他,若是实在有事要谈,不妨在他府上小住,二人可秉烛夜谈。
韩非就来了,反正在哪写都是写,他占用了李斯的书房,继续沉浸在书籍的整理工作中——韩非有自己的骄傲,从秦王所赠书籍中看来的道理,不是他自己的理论,他并不认为是自己的作品。
现在他只是受秦王之命,将其中的内容与当世结合,先整理出一些能示之于众的。另外还有一些内容也需要整理出来,却是收于宫中秘传,秦王只会让嗣君阅读,不会公布。
韩非想活得久一点,重新写一部书,不过看看眼下任务的繁重,他经常觉得,自己应该是完成不了了,活不到那么久。
案上的钟走到下午三点半,李斯没有回来,张苍倒是来了。他是为接下来组织考试的事与李斯商议——组织考试是小,但这件事背后,意味着秦国将在军功爵外开辟一条新路,张苍还年轻,对接下来将要承受的压力也有点没底,找李斯一是跟他打听秦王究竟下了多大的决心,二是给自己找点勇气。
李斯不在,这方面的事与韩非说不着,张苍就略略提了几句,在旁拿起韩非已经写好的书页,静静阅读了起来。
时针指向五点的时候,李斯虽然回府,却过来告罪一声,他还有事,暂时不能陪客,让张苍也别走了,今天在他府中暂住一夜,明天再走。韩非等到六点仍不见他过来,腹中饥饿,将笔墨纸张一推,吩咐府中下人:“不等你家廷尉,先……先开席吧。”
张苍年轻,更经不得饿,只是也因为年轻,还不敢这样放肆,闻言总算开心起来了,摸着肚子哀叹:“见廷尉繁忙至此,我竟有辞官之心了。”
话音方落,李斯声音伴着脚步声响起入内:“吓走了贤良之士,倒是李斯之过了。”
他总算结束了工作,过来待客了。
只是这个点,韩非什么也不想聊了,只想用饭。李斯拎了两瓶酒过来,笑道:“怠慢了两位,斯特意带了大王所赐仙酒过来赔罪,难得我三人相聚,一起小酌几杯,如何?”
韩非心说哪里来的仙人,那分明是秦王有了奇遇,见到了后世种种。不过他对这后世的美酒也好奇,横竖他跟李斯都在咸阳,有什么心得也不急在今天,于是欣然入席,品尝两千多年后的美酒。
嬴政赐给朝臣的酒都是黄酒,根本不敢让他们喝白酒。黄酒入口时感觉还好,韩非品了一口,只觉得醇厚无比,不由大赞一声:“果是好酒!”
酒可助兴,韩非说话都流利了,与李斯说起近来的改革:“大王要将连坐的隶臣妾赦免一部分,朝中看得出来否?”
“这有什么看不出的?”李斯笑,“不过无人在意,又没赦到他们家中奴婢。”
张苍到底离朝堂远一些,还有点不明,追问道:“不过大王这是何意呢?”
李斯又饮了一杯,回忆着最近与秦王的交流,其实也不是完全有底,但是好在秦王也谨慎,现在只在轵道亭和少府所辖的隶臣妾中施行,若有不妥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大王的意思是……”
他话未说完,韩非插话:“隶臣妾做活虽多,身无余财,寿命不永。大王如今重视人口,所以准备试行另一条路,令粮食增产之余,以工坊增加工作岗位,令平民略有余财,增加消费,而令财富流通。”
他举手划了一个圆圈,已经有了醉意,浑不觉自己说出的一些词已经是后世所用。好在张苍虽然不常在咸阳,但也常派人来寻韩非,将他最新整理的书籍拿回去阅读,勉强还跟得上他的思路。想了一会,他喃喃道:“你们可都是改投了法家的人,这是不再循法家之道了?”
“胡、胡说!”韩非瞪眼了,李斯拍桌子了,一人一句反驳起了张苍。
“怎说我不循法家之道!”
“法家自当应时而变,如此而已!”
“你看得太近,当想一想平定六国,天下一统之后,耕战之策能约束关中,可能约束天下?”
“约、约束庶民之法多、多矣!过去之法简易,将来之法,更、更难!”
“才需你我这样的贤才啊!”
显然是都醉了,说到最后意气飞扬,哈哈大笑。张苍一边摇头看不起两个醉鬼,一边觉得好像不太对,是四个醉鬼。
韩非却不理他了,向李斯问起电报的事情,对电报机极为重视。
“东至齐,南至百越,北到燕地,西往西域,有此神器,讯息分秒可传至咸阳,是大帝国必需之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