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嘲笑李世民那一朝因为他的先例,导致一代一代的玩玄武门事变的时候,李世民恼羞成怒又不能打他,气乎乎的大叫他这次一定要让父亲立他做太子,把刘彻笑得说不出话。
嬴政却没笑。他秦国又何尝不是如此。要说可笑,大概就是数代如此,秦王总能依靠根深蒂固的王权与世族支持夺回属于自己的权力,送前相国归西。能活的也有,终究失了权,再无作为。
谁也没想到,这样循环的惯例终究让秦国尝到了苦果。帝国一统后的丞相不想步入这样的循环,又碰上了阴谋家弄权,于是选择矫诏立幼——还是翻车了。
其人也热衷名利,所以嬴政并不担心他跟不上自己的思路——他会扭转自己的心意,竭力为自己办事。
而且知道了后事,嬴政对李斯反而更放心了。
这人不是当权臣的料,或者说在他的治下没学会当权臣,在他死前能忠于他,在他死后至少还忠于秦,这比他重新选拔再找个可靠的人实在。嬴政原本就经历了很多背叛,现在从史书中又读到更多的背叛,他把自己的用人标准调低了——反正总会叛的,选个对寡人忠诚的,至少活着的时候不用随时怀疑他的背叛。
至于死后,如果他还不能把身后事安排好,也无颜见大秦先王们了。实在不行,他病后先处置了李斯也就是了。
今天嬴政会说得多一些,所以必须在这样空旷的地方,以确保他的话不会传出去。
“寡人于仙境一游,已知先生大才,更见仙境推演,见我大秦灭六国、一天下后之困境。今日与先生言说,不知先生何以教我。”
李斯抬头,无法把秦王的话当作疯话。他正对上秦王鹰一般的视线,竟是肌肤上浮起一层密密的鸡皮疙瘩,兴奋与悚然齐生,直觉今生最大的机遇就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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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苍打了个呵欠,停了在沙盘中演算的手,人到院子里立住,向远处张望,好教眼睛休息片刻。
但脑子未得歇,仍在那些题目中打转。
奇哉,怪哉,曾经同学于荀子门下的李斯,如今在朝中十分得意,既做了得秦王信任的长史,来召他入朝以为臂助也不出奇,奇在不召他入朝,却送来了一箱书。
张苍所在的阳武县原本属韩国,后来被秦国所得,他如今自然是秦人,谈不上入秦。只是他尚年轻,老师荀子今年过世后,他就回到家中读书,暂时还没打算入仕,不想李斯却突然派人送来信件与书籍。
信中说是秦王从仙人处所得,知道他平时对术算也有研究,所以送与他一观。若是有兴味,不妨入咸阳再观后文。
张苍从得书起看到现在,初时不以为意,还觉得所谓仙人之托辞有些可笑。
好好的数算之道,弄出那许多符号来作甚,白白增加一重难度。
然而看到一元一次方程后,张苍已经改观了。书上固然只是简单的一元一次方程,但他确实平时就有研究,立刻代入了更复杂的方程去算,发现了其中的方便。
再往后看,他的速度就慢下来了。
“好个李斯,要我入朝不直说,拿这来引我。此书不说内容,便是材质也十分稀奇,难道真是仙人所赐?”
不过这不重要,他亲自验算过的道理,是不是仙人所赐又有什么关系。
还未满二十的青年在树下嘿然一笑,轻松作出了入朝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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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非在宫门外等候时,内心仍然有一丝茫然。他不知道历史上他出使秦国还要更晚些,更狼狈些,乃是在韩国被秦国攻打之后被韩王派来出使。
这次呢,不过是秦王坚决要见韩非,秦使极为强硬,隐隐有若韩非不入秦,秦军就要至韩的意思。韩王惧怕,为了面子,就让他作为使节前往秦国。
却是连个出使的任务也没有,压根就没打算让他回去。
韩非看向身侧陪伴着他,也是一同被秦王传唤的李斯,再次相询:“秦、秦、秦……”
李斯抢答:“大王极喜你那著述,想见你许久了。不过近来大王遇仙,似乎又有变化,我也不知究竟。”
嬴政一直在读《韩非子》,极为欣赏韩非,这在咸阳不是秘密。不过他这次向李斯提起韩非,并强硬地要求遣使往韩国要人,让李斯生起了极强的警觉心。他本来就不算特别担心韩非,这个同窗是韩国近亲宗室,很难一心为秦国打算,又兼有口吃的毛病,入朝为官是个大缺陷。
而且其人虽写了本大王重视的书,李斯读了也自惭不如,但他生平不曾治政,恐怕不能与自己相比。
现在就更顾不上忌惮他了,反而要联合这位同样信奉法家学说,并著书立论,在学派上可为宗师的韩非子,一起在秦国立足,坚定秦王之心,继商君之后,于秦国践行法家之理,建立万世不易的制度。
韩非叹了口气,心里矛盾之极。他学于荀子,自己又有著书立论的本事,又怎么不想一展所长,真正实践自己的理念。偏偏生为宗室,又哪里能那么容易抛舍故国呢。
另外只说眼前,还有一个麻烦事。他知道自己的毛病,平时与人交谈,平心静气时也还好,但一旦情绪激荡,那舌头就跟牙齿打架,一个字在嘴里绊上半天也说不出来第二个。
就他现在这情绪,叫他怎么跟秦王交谈。
静!静!静!要静下来!
韩非便这样一路默念着静,来到了秦王跟前,得赐坐,入席。
秦王只着常服,案上摆着一件小臂高的奇怪之物,为球形,色斑驳,整体呈蓝绿色,秦王不时以手指拨动,便在底托上转动,不知是何异宝。
坐定后,嬴政不曾提秦韩国事,也不曾问法家之理,开口只是温言相询:“先生自韩国来,一路可还习惯?如今所居,可有不适之处?”
韩非稍稍平静了一些,用自己习惯的节奏控制着语句,略慢但还算流畅的款款应对:“承蒙大王垂询,外臣一切适意。”
“那便好。”他就见秦王笑了笑,又拨了一下那个球体,继续道,“想来韩王知道,先生也知道,此次名为出使,实则是寡人请先生入秦。先生既来了,就不必回去了。”
韩非大急,气息一乱,口齿顿时不清:“大、大王、王何、何、何……”
一句何出此言硬是卡着出不来,急得汗也出来了。
嬴政抬手下压,和声安慰:“先生莫急,听寡人一言。”
待韩非平静下来,他才道:“先生大才,应该看得出当今时势,我大秦已有囊括天下之势。而韩国,便是大秦首灭之国。先生纵是不甘,然于大局何补呢?寡人今日请先生前来,便是想问先生一句,先生所著,乃是对当今诸侯并起之世而论。若秦据此灭六国而一天下,又可能凭此而治天下?”
韩非听着前半句先是心中大怮,因为他也知道秦王随口淡淡说来,并非妄言。秦能不能一统天下,如今世上还没有定论。依着过去的经验,其实人多半还是暗自觉得诸侯仍能并存下去,且先把这个秦王熬死再说。
就不信他秦国真有那运道,连着六七代要么英主要么早死,到底没出个昏君,说不定下一个秦王就是个桀纣呢,对吧?那大家不就有活路了。
但韩国就不一样了。
韩国既小,位置又不好,离秦国太近,乃秦东出首灭之国。如今虽然没灭国,但连韩王都不觉得能幸免,只拖一天是一天罢了。
可他身为韩使,虽然只是韩王为了面子硬安的头衔,因着这个口吃的毛病甚至连正式的会面都没怎么开口,主要由副使答话,但他又怎么能听着这样的话而不反驳的。
正当他努力平息心绪,思忖如何回话,不失节又不激怒秦王时,听到了秦王的后半句话。
韩非怔住了,一时间明明心绪不定,口齿却无意间还流利了几分:“如何不能凭此治天下?”
“天下广大,非一国之地能比。寡人之政令,出关中,至六国之地,何人能行之?”
“以律束之,自然行之。”
“律由人执,秦吏急切之间,难以布及天下,奈何?”
“既得天下,又行秦律,天下吏何人不是秦吏?”
韩非这时候口齿反而清晰起来,一问一答来得迅捷,只是当嬴政停下,他也准备以法家理论来说秦王时,又开始结巴了:“大、大、大王容、容……”
李斯在一边实在听得着急,因为大王没有问他又不好插嘴,这时赶紧在旁开口:“大王,韩非口齿不便,臣请替他言之。”
嬴政笑了笑,拒绝了:“李卿不必说了,你与先生要说的话,寡人都已经知道了。”
怎么能不知道呢,他虽然没有经历过那些事,但他已经通读过《韩非子》,从后世史书上一一看过他与李斯亲自拟定的秦制。韩非虽不在了,有说还是李斯陷害,有说是被自己决定杀死的,但他施政仍然处处蕴含着韩非的思想。
百代都行秦政法,这是从商君,到他们君臣呕心沥血的成就,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嬴政阻止了李斯,自己也沉默了一会,再次开口:“请先生与李卿移座。”
二人起身,宦者将坐席移至嬴政案前,二人再次入座。嬴政挥了挥手,没让殿内侍奉之人退出。那天对李斯,他说起统一天下后的局势演变,不好让旁人知道。今天无事,不必特意避人,不过也让他们走远了些,却是仿佛换了一个话题。
“先生著书立说,韩国又不能用先生,若非先生乃韩国宗室,想来定是愿意为寡人所用吧。”
韩非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嬴政拨弄的那个球上,刚才一晃,他好像看到一个秦字,但还没看仔细,又被转了过去。听秦王如此说,他恍惚了一下,垂首默认了。
诸子百家,哪一家不想为君王所用啊。
更别说他们法家,天生就是依附君主才能发挥作用的学问了。
这确实是个麻烦,嬴政不太确定史书上所说李斯嫉杀韩非是不是真的,因为韩非明摆着不会事秦。反正即使是真的,也是他本身就生出了杀意。
《韩非子》这本书写得太通透了,说尽了帝王术,这才是他反复阅读渴求一见的原因。若仅仅是法家治国之道,还不至于如此。
所以他不仅是不愿意韩非为他国所用,而且不愿意他自由在外,将毕生所得传授于他人。与其说是李斯嫉妒陷害,不如说李斯顺水推舟,嬴政如此猜测。
而韩非并非那种远支宗室,与现任韩王的血脉不算太远,所以心存故国,自己道理都懂,就是迈不过心理上那关。
以前嬴政也没有办法,只能杀之,但现在他有另一个选择。
韩非与李斯看见他们一直注意的那个被秦王拨弄转动的球体被推到了面前。
年纪尚轻但因为近年来果断处理赵太后助嫪毐谋反事,以及虽留下两个孽种性命但对外宣称将其囊扑的事,已经传出残暴名声的秦王,此时态度温和,甚至语音带着一丝笑意,平静地对他们说:“这是从仙人那里得来的宝物,名为地球仪。我们所处的世界乃是球体,秦与六国,不过占地一隅。”
李斯并没有惊讶,秦王并没有隐瞒所谓遇仙事,也确实有一些无法解释的举动,当着众臣的面凭空取物,拿了一些粮种让人去耕种。
他拿去给张苍的书,也是看着大王这样取出来的。
大王还对他说,见仙人演法,见大秦统一后的世界,问了他一个问题:“当下的秦律,可能治灭六国之后的大秦?”
他当然认为可以,但大王让他再想一想;让他以一个楚国上蔡小吏的身份去想一想:楚国灭亡之后,这样一个小吏会如何在秦国治下生活。
李斯确实想了,生出一些不安,但这不安更多是对这一代秦王可能会抛弃法家的不安,所以才会有意引韩非为臂助。
而大王那天在空旷地避开所有人对他所说的事情,他并不能完全接受。
天下一统之后,他们最终以法家思想制定的秦律,当真会造成那么多问题吗?
韩非就震惊得多了。
他第一想法:难道这一代秦王并非英主,而是个疯王?
噫,韩国有救了!
但看秦王目光清明,他又收回了这个荒唐的想法,重新去审视那个“地球仪”。
嬴政带去的黄金不能兑换太多,只能压价出手了带去的几块玉,还只有羊脂玉卖得出价。刘彻也是如此。玉玺空间不算很大,大部分放了粮种,剩下的空间都是一捆捆的书与资料,本来也不用上许多钱。
只是一来还有一点空间不想浪费,他们打造了一些样品回来;二来他们还雇人搜集资料或是做设计图,花了不少钱。最后是李世民说自己暂时用不上,慷慨的把自己带的首饰借给他们先用了。
这个地球仪,就是嬴政与刘彻在梨村时走汪教授的关系,找了个历史教授,画了这个大秦尚未统一时的世界地图。又请刘敏帮忙找了个小厂子特别定做而成,比正常的价格贵了不少。
韩非和李斯都没有对“球体”人怎么没掉下去发出疑问。在他们的观念里,如果大地真是一个球,人却没有觉得颠倒,那上天自然有其道理,没什么好多问的。
韩非看到了秦,也看到了自家的韩国,以及其他诸国。嬴政没有去拨弄,让他二人看得仔细,并对他们讲解地球仪上的色彩各自代表了什么。
于是别处不知,秦韩之间的山川平原,果然与现实对应,一眼看去不见什么差错。
只是……
两人都是当世人杰,不由都将目光移向七国之外,匈奴东胡之外,那片更为广阔无垠的土地。韩非一时震动,竟然立刻明白了秦王的意思。
嬴政这时才轻轻一拨,将西域指给他们,又慢慢向西滑去,让他们看那大夏乃至塞琉古罗马埃及马其顿。
又一一说起当地地理气候,人文历史。皆非野蛮之地也,亦大争之世也。
“西域不难。”已经掌握了西域地理的嬴政口气淡淡,“待四海一,寡人便着手驱逐匈奴,凿空西域,而诸侯愿臣于秦者,当为寡人征西,而后寡人将封诸公子于此。诸侯或往西去,或往南行,为寡人开拓天下,事寡人如事周天子。”
倘若有本事,自己能打到地中海,那只管去。嬴政自然也想要更多的土地,但是眼下这片土地已经快把秦撑死了,他不能急。就让自己的儿子跟诸侯争锋征伐圈地吧,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了。
“寡人闻孟子有言: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大秦一统之后,若无敌国,寡人亦恐子孙不肖,不能继寡人基业。如此,或许于秦国亦有益处。”
若是嗣君不肖,分封于外的嬴姓公子有本事夺位,那也是他嬴政的子嗣。就如同刘汉那文帝入主中枢,开文景之治,又如光武中兴,再如中山靖王之后刘备奋起而立季汉。
大秦也需要这样的机会。
至不济,外域难以重夺神州,也能留下他的血脉,而不是猬集于咸阳,被人一网打尽。
在外部敌国环伺之下,秦若仍然强盛,自然可以再度一天下,将诸国向更西处驱驰,这是他所期望的事,但不是他所能决定的事了。
李斯其实有一些不同意见,不过此时他与秦王君臣遇合未久,还没有到尽吐心胸的地步,暂时压下了进言的念头。他只看大海那边,更有一片土地,正想细看,嬴政却停止了拨动,淡淡道:“那一处太远,海船尚不能及,先不必看了。先生以为如何?”
韩非喃喃道:“大王、王、王之意、意……”
李斯不由叹了口气,替他道:“大王之意,可是秦将一统天下,却未必亡诸侯?”
韩非听他替自己说出来了,便点头,充满希望的看着秦王。
嬴政淡笑颔首:“然也。”
六国可以迁封地,奉秦王为天子,而受封于化外之地;效祖先之德行,栉风沐雨,筚路蓝缕,为天子镇远邦,得享富贵数百年。至于数百年后,就看各自子孙贤与不肖,各自的造化了。
这当然不舒服,现在叫享惯了富贵的诸侯去当然也是不肯的。但是都要被秦灭国了,还有什么肯不肯。这个不肯,那换个肯的去便是。
便如此时,秦王便隐隐含笑,带着三分玩笑之意的说道:“若是韩王不愿去,先生可愿去?”
韩非双手举过头顶,庄重行礼伏地:“臣、臣韩、韩、韩非,愿!”
包括李斯在内,三人都很明白,秦王并非真的让韩非去做韩王,而是以此问他,是不是愿意从此为秦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