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国贵族,自然怀念故国,且不用说;六国之士,当年可奔走诸国,一朝飞腾,于秦时却再无上进之路,自然也是愿反的;六国之民,虽怀故国之恨,但入秦为秦民,时日一长也就罢了,只是秦律苛严,原本历史中的他或许动用民力也多了些,再加上胡亥妄为,终于也是反了。
甚至是他的功臣们,在分封制深入人心的时代,也依然希望以前所未有的军功得到他们应得的封赏。
他并不小气,但功臣们也并不觉得自己要得太多。这无法苛责,本来就是时代转折期难以避免的碰撞。而大秦,就这样成为了转折期的祭品。
他不愿意成为奉于新时代的祭品,所以他也要给功臣一个折中的出路。
贵、士、民,同样被他记在纸上空白处,令他注目许久,将当时所思所想又重新梳理了一遍,看着“民”字上的红圈,再次肯定了自己的判断。
贵族之后有钱粮人望,有势力野心;寒士有传承的知识,有上进的追求;但是民,才是最初的那把火,也是乱世的柴薪。“曾经”的他着意笼络的是“贵”与“士”,眼中并没有多少“民”,现在不一样了。
用科举给寒士进身之阶,用后世学来的法子给百姓更好的生活。那么六国贵族之后就是想反,又率领什么人去反呢?
纵是如此造就出新的阶层,最后隐隐与皇权对抗,那也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无论如何,也比大秦统一六国后轰然倒塌,给那刘汉扫平道路,除去障碍,捡了便宜,来得好吧。
至于学那后世之术,以术催生新阶层之势,也算不得什么。君王失了权势,在他是万万不能接受的,但后世子孙若是能仅仅失权而得保帝位,恐怕也算得幸运了。
而且那也是很久之后的事情,读后世之书所见,乃是人力无法阻挡的势头。但此时此世,借用其术,却能助大秦立稳根基。
纵然是止渴的毒酒,那毒既发得缓,他也是要喝了!
于是“教育”二字下面,又分出两个箭头,乃是“钱”与“粮”。
粮自然会让人去学种田之术,用后世之种。而钱的来处,他也已经琢磨多时了。
“钱”字后面又记了三字:盐、糖、茶。
他在后世的网上看人提起丝绸之路,说是大秦时丝绸就通过与戎狄匈奴的交易,由西域再一路西运。所以那条路上的国家,到汉时仍然将中国称为“秦”。这条路上也发掘出了秦时的物件。
这项交易他当然知道,但包括他在内的秦王都没想到,货物竟然会转运到那么远的地方。嬴政也考虑过从这条丝绸之路上获利,但最终还是遗憾的划去了这个选项。
路途太漫长了,获利自然能获利,他也不在意将被他吊打的匈奴。只是大秦从中吃不到多少好处,高额利润都叫中间转手的给分润了。等统一之后,还是要把大航海时代的帆船模型和图纸弄回来,让工匠学着造船。新大陆太遥远,他自己国内还没稳住,先不去想。海上丝绸之路的利益可以拿到手里。
能弄出蒸汽船自然更好,但暂时不能列在计划里,大航海所用的帆船更有把握。
不过这也是大秦一统天下之后的事了,急切之间,还是得有现在就能来钱的路子。也就是他记下的这三件事。
秦无临海之地,晒盐之法一时还用不上,但是精盐提炼之法可用。嬴政看着自己最初思考后划掉的那条杠,执笔将“盐”字重新写了上去。
他不可能搞义务教育的,没那么多钱,有钱也不打算烧在这上面。全读书了,谁给他服役?时代不一样人们的思想也不一样,能提供的工作岗数量天差地别,不能照搬。但即使这样,想有足够的官吏去执行他的意志,仍然需要更多人读书。
教育还是一件非常需要钱的事。精盐买卖的收获没那么大,也不能放弃。
糖,可惜百越之地尚不归他所有,秦国也不太适合种甜菜。真引入甜菜,反而是给其他诸侯好处。巴郡与蜀郡却是能种甘蔗,这便好。
如今还没有置县的后世之内江,也就是秦的阆中县和僰道县,都可以大量种植甘蔗,然后提炼蔗糖出售。
至于说那片地区人口少,地方荒芜未开发,那对嬴政来说都不是问题。在他的意志之下,人口会被填充,土地会被开辟,在得到南越之前,那里将成为帝国的财源地之一。
最后的“茶”字被他打了星号。大秦将多出一个官职,名为茶典,专门管理茶山。大秦的关中汉中,川蜀南郡,尽皆有野茶生长,一直不曾被人利用。如今看在嬴政眼里,那不是茶,那都是漫山遍野长着的他的钱!
他的钱!
卖给匈奴,换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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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天子自言访仙归来,已经过去了近一月时光。
宫内有流言传出,道是天子果然见仙,转瞬之间换了天上仙衣归来。近些日子也确实从宫中流传出从未见过的食谱,但朝中大臣吃过了也还是不相信。
年少的司马迁翻了翻自己的笔记,关于秦始皇与方士的那一段,心想以后写成书,这两事能不能互相映衬作个呼应?他有点忧心,因为他对秦始皇求长生这事,实在是不怎么赞同的。
在大汉前面就只有秦这唯一一个大一统的帝国,短短两世都快被研究烂了,各派学者都喜欢拿秦国当反面例子说事,警惕当朝。
像求仙这种事,当然也难免要借鉴一下。
当今天子也干这事,还得写委婉点啊——反正不写是不可能的。
他这里想着以后如何动笔,刘彻恰也想起了他。
其时刘彻正半卧读书,读的不是什么正经书,而是“求仙”所得的一卷小说,唤作《西游记》。
他带回来的大部头太难啃了,很多概念需要一边看书一边在别的书里查找,光是笔记就已经用掉两本。昨天读书至夜,今天他觉得头都有点疼,赶紧换本轻松的歇歇脑子。
看到“似这般可得长生么”,他不由心有戚戚,反复诵咏。又觉怅怅,想到长生终是空谈,胸中烦闷欲呕,原是图轻松,这会儿反倒更难受了。于是到底抛下了此书,换了一卷武侠小说,不像那仙法玄奇只求爽快,倒还痛快些。
待看罢一章,不由又想,此生既然不得长生,那只能求一个长存于世的威名了。原先倒也不错,但还不够,跟始皇帝一样,两千年后才评价渐高,那两千年里尽爱骂他了。
为大汉的事骂他就算了,他自己在未来下了被后人称为罪己诏的轮台诏令,也承认有些事不太妥当。但凭什么李世民他家的皇帝干些糟心事,李家的诗人也往他头上扣锅!
什么汉皇重色思倾国,什么武皇开边意未已,呸!
关他屁事!
合该李世民被他捏脸。
于是便想到司马迁,有心叫人来说话,一问左右,这太史公尚在少年,还在家读书呢,也只得先让给人加个侍中,叫他到宫里读书。
刘彻现在倒是不在意司马迁作私史写当朝,他在后世看了,虽有不满,但也意识到像这样的史书流传下去,对他说不定倒是好事。拍尽马屁的文章他看着高兴,后人只怕当厕纸,根本传不开,又怎么能让他的伟业流传于世间呢。毕竟人们更喜欢的是金屋藏娇这种故事——还有,他跟猪没关系!
司马迁笔下褒贬,但得到后世认可,也将汉武一朝的比较公正的传下去了。骂他又如何,两千年后还不是口碑翻了过来,毕竟他干的事摆在那里,否定不了。
而且他也很自信,都有这样的奇遇了,他难道还不能超越自己,创造更伟大的事业吗?那般事业,自然要有司马迁的好文笔才配记述。对,早点把人叫来教训着,别一写到不喜欢的人就写流水帐,你是太史公,你好意思吗?
好在也有顺心意之事,晡食端上来,除惯见的宫廷菜肴之外,有他喜食的几道炒菜;不见了鱼脍,今天换成了糖醋鱼。
虽然仍是喜欢鱼脍口感,但看寄生虫图片看吐了的刘彻,这辈子也不要吃生鱼了——或者什么时候去海边,再用海鱼来做,别的时候就罢了。
次日晨,用餐,清淡了许多。牛乳加上面饼酱肉鸡蛋就完成了早餐。刘彻自己用完后意犹不足,不过还是忍下了。
长生既然不可得,至少要长寿吧。
史书上所载的寿数还可以,但不够啊。尤其是他知道了之后,岂不是数着日子往后过,他一定要活得更久才行。
既然养生之法往往说得饮食清淡,不然老来什么心血管病和糖尿病都容易找上来。那么他也得注意一点。他还算壮年,还有两餐可以放纵,早晨这一餐就清淡一点罢了,也不要紧。
又令人去嘱咐史官,以后落笔要详尽些,朕每次生病,那症状和太医的诊断用药都要记上,不要省去。
可恨,竟然从后世史书上找不到最终的病因,好让他防微杜渐,叫人恼火。
今日常朝,召群臣议。
刘彻目光扫过臣子,面露微笑,开口便是:“朕月前求仙,得仙人所赠之物,今日便与众卿同赏。”
便有人忍不住要开口,却被捧着书卷上前的内侍打断。
“这……这是什么?”
“这就是朕从仙人处得到的赠物。”刘彻于座上微笑。
那是他用汉隶字体自己打印的诸家经典,当然,未带注释。他借仙人之名,若是带了后世那些注释,难免被视为不可更改的道理,对日后帝王颇为不利。他也打算推行隶体了,这种字体时下仍然不是主流,但习字和印刷,它都更合适一点。
对官员来说,字体是不是难写难认并不重要,但刘彻要大量培养识字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以及技术人员,就不能让他们把时间空耗在这上面了。
不等群臣有所反应,他又示意左右。于是群臣从书卷中抬眼,惊奇地看到力士抬着木版上殿,一名中年工匠战战兢兢,就在殿上摆开架势,铺纸刷墨,不多时,又飞针走线,恭恭敬敬呈上了一本……书?
刘彻只看了一眼,便慵懒摆手:“拿与众卿看吧。”
董仲舒前一日才从江都王处被召回长安,天子催得急,他路上太赶了,总算没错过今日常朝。休息了一日上殿,他见所谓仙人处得书时还不觉如何,只是心中警惕,担心天子又将百家学说拣起,与儒家打对台。天子当年虽纳了他的献书,但也对他的理论不喜,将他远远打发出了长安。这次召他回来又是为何事呢?
这些书卷十分神奇,但既然称是从仙人处所得,不管究竟来历如何,想来也不会有许多,虽然看着方便,但对世间也没什么用处。
可是观看工匠制书时,董仲舒的呼吸就急促起来了。
待制成之书传到他手中,急急翻看两页,虽无“仙人赐书”中小而清晰的字迹,但字体大而方正,也是清晰可辨,一卷内容虽不多,到底得来容易。
就是不知这材质从何而来,是否贵重?董仲舒觉得它有些像曾经见过的类似麻布的事物,但又不敢说这是同一物,实在是此物要比他所见者更适合书写,不太像是一种东西。
刘彻冷眼旁观,见工匠退下,众人都传阅过那一卷书了,这才笑道:“众卿观此物如何?”
董仲舒率先对曰:“臣观此物大善,当可传先贤大道于天下!只不知材质从何而来,造价几何?”
“此物名纸,制法乃是朕从仙人处抄来,让少府制了出来。”刘彻含笑,“所用之物,不过麻纸、竹干、树皮之类而已。”
朝会重礼仪,本就不会喧闹,但此时刘彻竟觉得仿佛又安静了一瞬。这或许是他自己想象而来,因为他看众人脸上表情似乎空白了一瞬,大概内心的种种猜想也在方才停了一瞬吧。
其实仅仅不到一月,尽管他抄来的方法十分详尽,照着做不是难事,也就最后抄纸揭纸时“唯手熟耳”。不过物料的准备总要时间,少府并没有制出纸来,这些纸是他带回来的。
但也没什么,刘彻主要是没有耐心。反正少府过几个月就能拿出纸来,也不在乎早这个把月了。
他仍然会尊儒术,立太学,外儒内法,行王霸之道。但是,国家权柄,不能被臣子所持。
董仲舒率先进言,众大臣各有学派,此时同请天子,邀天下宗师聚长安刊误定稿,以仙人赐法,印百家学说,散布天下,教化百姓,大兴文治!
“准。”
刘彻笑语,今日格外和善。殿上众臣兴致勃勃,甚至有些人失礼被参也控制不住议论。
此时刘彻才定下尊儒未久,朝上其实法家黄老家的臣子都还做着高官,儒家经典的解说也没有被掌握在某些世家手中。因此,对于这种教化利器,他们眼下想得更多的,乃是如何去收更多的学生,让本派学说声势更隆,而非其他。
却不知座上天子面带笑容,目光却是冰冷,心中想的是史书所载,西汉末年由董仲派这一派思想而兴起的禅让说,造势汉天子失德而禅位,竟然真的让他们弄成了。又想东汉时荐举成风,而名额就被那些经学世家所掌握。
呵,呵呵。什么四世三公门生故吏,朕今天就断了你们的根!
王八蛋。
外朝上将这件关乎未来千年文治的大事初步定了个章程,刘彻没有停歇,下午就让他用来分割丞相权力的中朝近侍们入见议事。
卫青、桑弘羊、庄助、朱买臣、主父偃、东方朔……
这些人有的少年即入宫读书或随侍,有的年纪老大被他提拔到身边,尽管追求不同品行不一,但都是得用的人。
刘彻以前见了他们只觉踌躇满志:都是朕的宝刀!
现在从后世前溯看到了他们的结局,他的那一点文青属性翻上来,多少也有点伤感。
尤其是一个个的,死得莫名其妙的,看书看得他来火。
先把这气恼压下,刘彻慢条斯理地开口:“众卿知道朕遇仙的事了。”
众人忍住观察别人的欲望,除了亲眼看见他凭空取物的卫青真心诚意地应是之外,其他人的声音都显得迟疑又勉强。
刘彻不以为怪,继续道:“朕不欲多言,总之,以后有事,还需你们替朕去做。桑弘羊。”
他点名桑弘羊上前,不见什么动作,案上就多了一摞书,还有一个平板。
桑弘羊十三岁就因精于心算出名而进宫读书,刘彻既知道他有经济之能,现在又只是二十五的壮年,岂会放过他,也没管他惊骇得差点绷不住的表情,笑道:“朕从仙人那里知道,你没有辜负朕特拔入宫的期待,是朕理财治国的重臣。既然如此,这些书拿去细读,朕要大用。”
桑弘羊这时还在乎天子有没有遇仙么,心都快从腔子里跳出来了,要不是十三岁就入宫伴驾,这会儿怕是要失仪。一边谢恩一边接过,定睛一看——这真是天书吗?封面好生精致。
就是显得幼稚了一些,画这些儿童做什么。
还未想明白,天子桌案上又多了一摞书,太多了捧不下,刘彻也没让他拿,只道:“那些是入门,朕会派人教你使用那仙器,你随之学习。这些书,入宫来读。”
都是经济方面的著作,刘彻需要人懂这些,再教出一批人。虽然经济学家总是被诟病不懂经济预测错误,但宏观上而言,他仍然需要懂行的人把握大方向。
他自己学不过来,有桑弘羊当然要桑弘羊学了。
用两摞书把桑弘羊安排了,刘彻让众臣抬头上看。
他桌上一直放着一台电脑,除了可以太阳能充电的移动电源之外,还连了投影仪,身后就是一块幕布。
这些奇怪的东西,众人进来就看见了,只是天子不提,他们也不好问。现在刘彻操作几下,幕布上就亮了起来。他打开了一个视频。
出使西南夷立功,但因被收贿免官,最近才重新启用为郎官的司马相如露出了一点惊讶的表情,刘彻看见了,直接点了暂停,笑问:“长卿见过此物?”
司相相如忙长身回禀:“这是南方所产的柘。南越所献石蜜即由此出,臣出使西南,在巴蜀之地及西南夷那里也曾得见。”
这东西虽然关中不产,但并不是没听说过的东西。司马相如惊讶,是因为天子所用的“仙器”居然放出来的是这个。
这有什么值得仙人关注的地方,有什么值得天子关注的地方?
刘彻要知道他的想法就得说了。
当然有了,这都是朕的钱,朕打匈奴的钱啊!
他后来搞什么盐铁专卖,搞什么卖官,搞什么白鹿皮敛财,后世学他又骂他,其实说白了就是他没钱,想方设法要搞点钱出来打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