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律科学生看多了案例容易有的职业病,疑神疑鬼,加上许衍自个又是个爱联想的。
这会他只管听周勃扯七扯八,自个儿四平八稳,内心半点不起波澜,就在使劲找漏洞。
萧何的住处同样很平常,他从沛县来,钱财是有的,但是他家在地方上顶多跟刘邦家相似,祖上出过士大夫,有个不算小的家族,占有很多土地,子弟在附近乡间县内为吏,过得非常舒服。这样的家世到咸阳就不够看了,尤其是现在的咸阳,几乎不太看得出来当年秦国质朴的风尚,是个巨大的销金窟。
他到朝中为官自然要长住,带来的钱买不起好地段的好房屋,只能在偏一点的地方,买了间勉强衬得起身份的宅院。
说真的,把萧何都吓到了,以前没听说咸阳的宅院这么贵啊。他带了不少钱呢,本来以为有富余,结果全花了,要不是还有俸禄,都要吃不上饭了。
那僻静窄小的宅院让许衍一看,更是在心里撇嘴了。
周勃已经跟萧何见过好几次面了,在沛县时他跟萧何不算熟。因为他是刘邦的小弟,后来是王陵的小弟,中间始终隔着人呢,萧何这身份不会直接与他这样有事冲在前头的打手打交道。
但萧何孤身进咸阳就不一样了,乡党是不需要多余话语,就能让两个同乡在外地迅速建立同盟的一种关系。他一到咸阳立刻就与周勃联系上了,周勃向他推荐许衍,他也只说看看人的品行,没问题就可以。
并不在意许衍的资质禀赋。
资质好,那当然最好,他也收个让人欣慰的学生,不是坏事。资质不好,那就是纯纯的工具人,却不过周勃面子收下的,作为拉近两人关系的中介。
萧何唯一坚持的人就是品行得正,不能以后惹出事来连累他。所以旁敲侧听问了周勃不少事,周勃本来就爱叨叨闲话,把他跟许衍姑侄俩的交往全抖落出来了。
萧何:哦,明白了,我也是工具人,你想娶人家姑母是吧。
十六岁的少年,挺机灵的,品行也没什么问题,再亲眼看一看就行了。在周勃这看就是他们沛县之光,了不起的萧公给他面子,真收下了许衍当学生。
他最近走路都带风。刘邦可能有这个面子,王陵都未必有,他真恨不得亲自回沛县去炫耀一下。
萧何是个聪明人,却不能算是个特别会揣摩人心的人,有目的套话能套出来周勃的那点小心思,但这种自豪感他可就不懂了,也想不到。见周勃把人领来,他和蔼地问了问,便收下礼物,也收下了这个学生。
这可不是学室老师收的学生,得算是入门弟子了,萧何就让许衍不要再去接那些抄写校对的活,在学室上课之余就到他这里来。日常他这个老师会给学生一些补贴,让他能专心学习。
许衍抱着“拆穿沛县骗子集团”的心思,虚以委蛇,果然放弃了接活,休沐日就来找萧何学习。
一来二去,他……沉沦了。
不是,这骗子还真的很有学问哎!现在当骗子门槛都这么高了?真叫人惭愧,天下果然能人辈出,叫他去当骗子恐怕都当不好。
这倒是让许衍越发警惕了,觉得他们肯定所谋甚大,但另一方面又舍不得这个学问很好的老师,心想蹭一天是一天,反正他都跟同学讲过这事报备了,他是在卧底。以后这伙骗子被抓,他说明实情,按他学的律应该是能无罪的,他至差也是个受害人啊。
要是在被抓之前发现他们的谋划就更好了,还能立功拿赏呢。他没去报官,其实多少存着立功得赏的心。
许狸也被侄子提醒了,对周勃难免开始疏远。周勃不知怎么回事,暗暗有点失落。他年纪不小了,原说回沛县就说亲,没想到遇上个说得来的女子,就动了心思。
但女子的心思真是难猜,好好的又远着他了。
不过许狸被侄子带沟里去了,怕太远着周勃,叫他起疑,回头害了自己姑侄俩。要她说就该报官,偏偏侄子一开始想确定一下是不是骗局,后来舍不得那个老师。
他们也去打听过,确实有个沛县来的中丞名为萧何,但这不足为奇,骗子要骗人,自然会带几分真。
弄得她有些焦躁不安,周勃本来郁闷,看她进进出出的显然有心事,不由得又去关心上了。
许狸不好强硬拒绝,慢慢又与他正常说起话来。
周勃给她找了个正经学机械的读书人合作,在做的浣衣机渐渐成型,一开始设想的转动扇叶方案,做出来就发现不行,效率太低了。第二版改成了装衣服的桶去转。
第三版她又尝试加上轧液装置,把水挤掉,又试了一段时间。完全成型后,还要考虑利用水力的方式,再做改动。
沉浸在发明创造的工作中,周勃又没什么异常,她渐渐觉得侄子过于多疑,也不怎么防备周勃了。
时间由秋至冬,又快到过年的时候,她的浣衣机终于做成功了。
第110章 邻居们(秦 民间)
许狸学识浅薄, 做出来的东西不能说多有技术含量,大量工作耗在反复试验上。但她想到的两样物事,都是目前还没人想到的, 申请专利很顺利。
又有许衍这个侄子, 侄子又有个老师。
这个老师之前在沛县没怎么接触过专利相关的事情, 还不如许衍熟练, 但是聪明人一通百通。萧何到咸阳后本来就在积极学习没接触过的领域,听周勃说了许狸的事之后, 更是详细问过又留意了。
待许狸成功, 周勃这个碎嘴子马上就告诉了他, 于是许衍来学习的时候, 萧何就跟许衍说,登记专利的时候,一定要写详细了, 将扇叶、转桶都单独登记, 不要怕多花钱。
如果钱不够, 他可以借。
许衍再机灵也还是个少年人, 闻言不解, 正好向老师求教。
萧何道:“我虽然不曾仔细学过机械,但你姑母这浣衣机可用人力,可用水力,也可用蒸汽。其原理却万变不离其宗, 根本道理便是你姑母想出来的扇叶与滚桶。若是不登记详细, 怕是以后会有人绕过她的专利。”
他当然不知道后世的洗衣机还会消失扇叶,就此时而言确实如此, 许衍恍然大悟,带姑母做登记材料的时候就更仔细了。
这让他的怀疑有点动摇了, 老师不太像骗子啊。
仔细想想,周勃说的事情好像确实没什么问题,之前他跟周勃来往本来就没觉得他有什么不对,只是对他家乡太远不能了解其身家来历稍有不安而已。如果不是看出来周勃对小姑母颇为殷勤,小姑母也不反感,单纯作为邻里来往的话,这都不算是问题。
引得他起疑的地方就是周勃说的,家乡一个主吏掾一下子被提拔到咸阳做了治粟内史中丞,可这段时间学习下来,许衍又觉得,老师的能力合该如此,做个主吏掾才是屈才了。
怀疑之心便一点一点的散了。
跟许狸说后,许狸给他个大大的白眼,骂他学歪了,看谁都像坏人,害得她一度都不知道怎么跟周勃说话了。
许衍讪讪,怪不好意思的。许狸骂归骂,侄子也觉得没问题之后她其实才真放下心来,正好她找人打造的水力浣衣机做好,周勃要出钱跟她合作,她总算可以没有心理负担的答应下来了。
她的财力不足以支撑这个买卖。虽是小买卖辛苦活,但要在河边合适处占一块地盖浣衣房,再安装几台浣衣机,一开始的投入不算低。
周勃都有点吃力,他在家换了黄金带到咸阳,但也没把家里的浮财全带过来。这段时间家里砖窑赚的钱都在父母手上,不方便寄过来。而且他也不想跟父母拿钱。
幸好还有萧何,他是官吏,走官府的驿站,在初时的困窘之后,家中寄钱过来,尽管还是买不起好宅院,但手头已经宽裕了。
萧何没参与他们的买卖,只作借款,借给了周勃。
两人赶在过年之前动工,盖了屋,装了机器,雇了浣衣妇。过年歇了口气,之后周勃租了牛车,亲自去铁官宿舍这种舍得花钱的光棍汉集中的地方收衣服,拉来了第一笔大生意。
就这笔生意,已经足够使他们的小买卖运转起来了。待名声渐渐打响后,咸阳许多妇人也要出门做活的中产之家也成了他们的固定客人,约好时间,或三天或四天,上门取一次,将全家的外袍拿去浣洗。贴身的小衣时下还收不来,男人无所谓,女子羞于将之交给别人。
始皇帝六年春末,忙了一季的许狸与周勃终于轻松一点了。生意上了正轨,又增加了两台浣衣机,收衣服也有人去干,两人只每日去看看,再把帐管起来就好。
而且也有人来买浣衣机的专利使用权了,许狸又存了一笔钱。她开始考虑把许茉莉接过来读书的事。兄嫂在家有地,还有作坊的零活可以做,过来一时不知道能做什么,他们估计也不愿意过来。
但许狸自己是打算在咸阳安家了。她也问过周勃,周勃却还在犹豫,他说虽然有的买卖在沛县做不起来,但在咸阳学到点皮毛,回沛县做起来都能成富家翁。他父母在沛县好容易才落脚,他恐怕还是得回去。
所以两个人明明前一阵越来越亲密了,却终是没谈到婚事。
许狸心头烦燥,时时坐在院里纳凉,开着院门看外面来来往往的行人发呆。
却是一天天的视而不见,直到隔壁新搬来的人带着食物拜一拜左邻右舍,她才反应过来,原来前几天牛车来往,是隔壁在搬家啊。
而且还不是一户人家在搬。
这一片是咸阳原本的外围郊外,随着工厂的建造和大量外地人口的涌入,这儿慢慢也自称是咸阳城了。这里原来的住户多是农夫,咸阳外的农夫相对富裕,便是不富裕的人,基本的宅地还是有的。
见许多外地人要赁屋,这些老秦人开始完全不敢动,有人想住便让借住,不敢收钱。还是里典得了上面的告诫,叫他们收钱租房,他们才渐渐开窍,做起了这个生意。
现在他们往往把一个大宅基地分成两半,一半挤一挤自己住,另一半租给别人。许衍他们就是租了隔出来的三间屋,一道院墙将他们与主人家分隔开了,这边也是个主屋加两边偏房的结构。
隔壁那家同样如此,之前是整租给了一家读书人,现在这家人大概寻到了好营生,前阵子退了租搬走了。主人家便又寻了人来租,这回没整租得出去,而是租给了三家人。
一对小夫妻,一对从楚地来的母女,还有个齐国来的中年男子。
那对小夫妻有点奇怪,一口地道的老秦腔调,但个头比一般秦人矮小,夫妻俩都这样。许狸现在闲,跟那叫何细的妇人聊天,知道他们原来是长安县的人,离这不远。
胡细原来也在纺织厂做工,攒了笔钱,成亲后想在咸阳城做点小买卖。
许狸哎哟了一声:“我来咸阳见到做买卖的不少,可多的是外面来的,你们咸阳附近的人做这个的太少了。”
胡细笑笑,没解释什么,只说:“也有人做的。”
嘿,许狸自己也是老秦人,但她都觉得咸阳的老秦人跟他们陇南人不一样。
就说卖水的生意吧,自打六国商人和修史修字典的文人,还有无地的闲汉成了工人,涌进咸阳,水井便不够用了,就有了卖水的买卖。
但是城中家有水井或者里中有公用水井的咸阳老秦人是怎么做的呢?就跟一开始不敢租房让人借住的农户一样,要水?自己去打水就是了,水还收你钱?
结果人越来越多,不收钱让人免费打水,等自己家要打水用还要排队,人太多排队都排不及了。
那就卖吧。还不好意思卖,咸阳人多数是这么干的,公中的水井由里典管着,要打水的外地人每个月交一笔钱给里典,然后一里的人分一分这个钱。
自家的水井呢,咸阳人就把门关起来,不让人来自家打水了。反正是不能卖水的,卖水那成什么了,就官府不问这事的罪,说起来也要被邻里笑话的。
最后不知道哪个天才想出来的办法,也不知道怎么在短时间内传遍了整个咸阳。现在是这样,那些把房子租住出去的人家,只要有水井的,水井也是给租户用的,不过有水井的房子会贵不少价钱。
有人便专门租这样的屋子,然后用牛车载着大木桶去沿街卖水。
如此曲里拐弯,可见咸阳正宗老秦人羞于或者说害怕做商贾事的风气了。
像胡细这样的还真少见。
不过再一想,好像也不奇怪,像他们这样离开家租住在咸阳的人,如果不是读书人,那多少是抱着闯荡一番的心思来的。不然长安县离咸阳这么近,何细还来租房干什么。
这样想来,许狸觉得,遇上周勃,遇上胡细,全是与自己志趣相投的人,也就不奇怪了。
至于另两户,楚人孟寄会一点医术,十岁出头的女儿给她打下手。许狸觉得有点奇怪,因为看她给人治病没什么出奇,陛下的太医院下面有医学院专门教人医术,咸阳不缺医者,她这个医术能挣到钱养女儿吗?
那个齐地男人好像是经商的,更不奇怪了,齐地就是商人多,咸阳到处能听见带着齐地腔调的雅言。许狸有时候觉得咸阳一半的商人都是从齐地来的。就是天天看他出门,一个月下来都没人知道他做什么生意,还是有点奇怪。
几个新邻居都有比较怪异的地方,许狸提过一次,没两天周勃打探回来告诉她:“何细跟她夫君都是隶臣妾赦免出来的,因为是受牵连入罪,所以赦出来给了清白身份。不过秦人很在乎这个,所以何细不愿意提。其实她家现在过得不错,她母亲也赦免了,一直在纺织厂做工,大哥是王氏染料的大匠,二哥在纺织厂给机器做维修。你说她不像老秦人,我估摸是从小为了活命什么活都肯干,当然不在乎做买卖这点小事了。”
许狸吃惊了,她也是老秦人,她也挺在乎这事的!
怪不得夫妻俩都瘦瘦小小的,是小时候就跟着父母沦为隶臣妾,没养好亏了身体的缘故哦。
周勃看她有点嫌弃的样子,觉得好笑,这时候才觉出秦人和他们楚人不一样的地方。他们也不是不在乎身家清白,但是这种已经赦免的,年纪小只是被牵连的人,至少周勃不觉得怎样。
他又放低声音,悄悄告诉许狸:“那个楚国妇人其实不靠行医为生,她是楚国的巫女,到咸阳肯定是为了找个大户人家傍身。现在看不出来,是她刚来,还在找合适的人家呢。我就是楚人,我看到她院子里晒的那些药草,还有她拿出来晾的袍子才猜出来。那是楚巫作法时穿的巫袍。”
许狸这回不是吃惊,而是吓到了,悄悄跟许衍也讲了这事,让他莫与那母女俩打交道,更不能得罪人家,她害怕被诅咒。
许衍:“我才不信这个。”
许狸拧他耳朵:“你听话!”
那个商人却是连周勃也没看出来是干嘛的,只猜大概是给人介绍生意赚点小钱的。齐商多,齐人在生意中牵线有身份优势。
他们背后议论猜测人家,人家也在打听他们的身份。搬过了半个月的时候,何细上门找许衍求教了一件事。
“现今坊市分得不那么严了,也有人在自家屋里卖吃食、摆货物,引人上门来买。我听闻阿衍是学律的,便想问一问,如今的律法许不许人推着车在外面卖吃食呢?”
在自家屋里卖东西的,多是外地人租了咸阳人的屋子。进一步想到推着车在外面卖的,别说,至今还都没有呢。
许衍都被问傻了,一时回答不出,请她等几天。他先去自己翻书,然后向萧何请教,萧何都沉吟一时不能回答,过了两天才告诉他:“如今法无禁止即可,这等小买卖不必纳税,但应该也要像市中摆摊的商贾一样,先向关市交一笔钱。”
许衍就这么告诉何细了,而且他听萧何的意见,亲自带着她去办理,说服不想多事找麻烦的关市,交了笔钱,成功地得到了许可。
他也有满满的成就感,回去向萧何汇报自己用掌握的法律知识以理服人的经过。
周勃也在,乐呵呵地听他讲。
正说着,萧何的家仆从外面进来,道是沛县有信送来。萧何略感奇怪,他家中刚寄过信不过,难道是出了什么事?他面色不由郑重,接过信看,竟“啊”了一声。
“什么?”周勃见他如此,还以为他家出了什么大事,却见萧何又恢复了镇定,笑着放下信,摇了摇头,道,“是家中转寄了刘邦的信。”
“啊!”这回是周勃惊呼了,这是他老大,一去都六年了没消息,竟然有信回来,他能不惊讶吗?虽说咸阳城里消息灵通,可以知道诸侯攻伐顺利,先在西域休整,后至身毒,已经成功立足了,但具体到刘邦的消息,这可到哪知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