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说这事本来也没那么好笑,但是一联想到萧何原本的身份,再看看他现在这又气又急恨不得晕过去的样子,嬴政怎么也忍不住了。
把本来在忍笑的扶苏和蒙毅都吓得不敢笑了。只有那个男童年纪小,忍不住跟皇帝一起笑了起来。
萧何总算回过神,一身大汗湿透了小衣,急切间竟然不知道要说什么,先就着跪坐的姿势直起身准备告罪。
嬴政接过从人递过的巾帕拭着眼角,心情相当愉悦,摆手道:“卿不必多言。带上他,随我们走吧。”
许衍冷笑,仍抓着萧何不放,声音更大了:“我不会跟你们走,你放老师跟我走!”
他又不傻,在这里地方开阔游人众多,大喊一嗓子肯定有人会注意到。跟他们去了贼窝还能有他的好吗?
萧何哭笑不得,一边试图挣开一边劝说:“你不要胡言乱语了,快向陛下请罪。”
许衍当然不肯,那边蒙毅已经得了嬴政的吩咐,悄然离开了。不多时,周勃又怒又怕的把许衍拉开押在地上,而嬴政又让他放开的时候,蒙毅已经带着嬴政的卫队回来了。
铠甲鲜明,杀气腾腾,还在挣扎的许衍看得傻了,不自觉停下了动作,嘴巴微张,呆呆地看着这群悍勇沉默的护卫将自己围了起来。
不过并没有人来抓他,嬴政已经起身,在护卫下上了马车,而许衍也被带上马车,仍然与萧何、周勃坐在一起。
三个人一时都没声音,就听得车轮碾过土地,和车外甲胄碰撞不时传入的声音。
好一会,周勃才幽幽地道:“阿衍,你原来一直当我是骗子啊。”
“我……”许衍吸了吸鼻子,突然崩溃了,“我本来已经不这样想了,可谁想到太子真的会在你们沛县做个小吏啊!你到处问问,又是你追随过的游侠儿做了王侯,又是你认识的小吏是太子,又是出来踏青就见到陛下,那是陛下啊!你问问谁会不当你是骗子!”
周勃双眼无神地往后一倚,有一种摊平任捶的颓唐感,继续幽幽地道:“是啊,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我像个骗子了。陛下会怎么处置我们?真是说了才觉得,我这辈子也没白活。萧公,你说是不是?”
萧何正在整理衣袍,他衣袖都快被许衍撕破了,许衍见他把衣袖捋了又捋,试图捋得顺服一些,不由羞惭万分,可怜巴巴地小声叫道:“老师……”
萧何叹了口气,先说:“不要太担心,陛下应该不会重罚。”然后又叹了第二口气,无语地看着自己的学生,“你怎么……怎么……”
怎么会干出这样让人不知道怎么形容的事来,怎么会以为我们是骗子的。
他这个时候忍不住想念起远在身毒的刘邦来了。刘邦这个人不是耐得住寂寞的,如果没有去身毒,一定也会来咸阳闯荡。
刘邦来咸阳,当然有什么事都会与周勃一起。许衍这个少年人的胡思乱想瞎脑补,萧何自己只是每天教学,不太理会得到。周勃几乎天天相见,却半点没看出来。
若是刘邦在,大概没两天就能弄明白,笑个半死的同时告诉他们,然后把误会解除吧。
想到这里,萧何不免怨念的看了看一脸安详等死状的周勃。一个县里就这么些出挑的人,周勃已经不错了,但不如刘邦远矣。要不是刘邦走了,他在咸阳直接找刘邦合作,很多公事都会顺畅些。
就曹参要能入咸阳跟他搭档也好。
唉,现在就一个周勃能用。
许衍头垂得更低了。
马车没把他们送到廷尉那去,而是带到了一处宫中。咸阳的宫殿群落很多,这儿是离踏青处最近的。嬴政没再营造新的宫殿,他不是不打算造了,是打算新建材和新的营造法式成熟之后,把现在的拆了一部分,重新盖个让人住得更舒服的。
现有的宫殿采光不好,换上玻璃窗好改善了,但保温和避暑功能还是一般,最大的好处可能是体面吧。
他这时候还有很多上古时代遗留下来的古树来做梁柱,宫殿屋宇高大辉煌,汉与唐的宫殿还能比一比,再往后,宋明清三朝的皇帝就很难享受得到了。
但是到后世生活过好些年的嬴政已经不喜欢这样的宫殿了,顶多看中其威慑他人的作用。他自己还是希望能住得更舒服点。
电风扇倒是没有人手摇出来的风柔和舒适,但空调就不一样了,虽然有空调病一说,但是整体环境的温度调节肯定比炎炎夏日吹一点带着冰块凉意的风舒服。
一时享受不到的话,铜柱储冰,引水流过屋顶,都是可以考虑的手段。
不过他不满意的旧宫殿,在周勃跟许衍两个土包子眼里那是宏大庄严,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存在。
周勃不是历史上那个从微时跟随刘邦起兵,上过战阵经过生死也见过王公贵族的将军,他就是个有点小能耐的小商人,跟自己老大学到点混迹市井与人打交道的手段而已。
此时他口中干得没有唾沫,心里只想:听燕人说他们的太子找了荆轲行刺,秦舞阳为助。秦舞阳号称少年杀人,胆大无比,上殿之后战战兢兢汗出如浆。当时他还跟着人一起笑话秦舞阳,现在想来,换成他大概也好不到哪去。
殊不知他还能分出脑子去胡思乱想,已经比秦舞阳强多了。
毕竟是历史考验过的人物,嬴政看着他的表现就是这样想的。
到这个时候,许衍当然知道自己全然想多了。扶苏看出父亲没有问罪的意思,在一边一直向萧何示意让他安心。不过他也不知道父亲带他们回来是为什么。
谁也没想到,嬴政大笑一场,却不太好跟他们说笑,于是分享给了刘彻和李世民。
尤其是对刘彻:你们汉初名臣萧何被自己学生当成骗子了!连累朕都被他当成了骗子!拽着萧何的袖子问他为什么要骗人!
把两人笑得,恨不能立时穿过去看热闹。
更是不嫌事大,怂恿嬴政把许衍和周勃带回去。
意思是:看看,这能证明朕不是骗子么?
可惜嬴政一向处世都过于正经了一点,难得听了刘彻跟李世民的话玩心大起,真把人带回来了,却没人体会到这种幽默,一个个板着脸就算想笑也忍得一丝不露。
不过不妨碍嬴政自己得趣,微带笑意看着伏身下拜的三人,赐坐,又着重点了许衍的名,问他:“朕可还像骗子否?”
许衍恨不得自己就没起来落座,他都快哭了。
嬴政又是一阵大笑。
周勃这时候已经回过味来了,陛下完全不是问罪的样子,反而很是开怀,那他还怕什么。胆子大起来,嬴政将注意力转向他,问他在咸阳做何营生的时候,他的口才也就回来了。
他可说的事情真不少呢。在沛县的时候收鸡蛋、开砖窑,到咸阳认识许狸,一起做了浣衣的生意,这其中种种种种,在这个年代来说都能在市井里当传奇故事讲了。
反正嬴政听得津津有味,觉得他是个讲故事的人才。
先前的趣事过后,听周勃讲这些事,嬴政又有些别样的愉悦。这不是他老秦人,而是楚人,是楚国沛县衣食无着,只一把力气一条性命可卖给别人的底层贫民。
在原先的历史上,陈胜吴广揭开乱世的序幕后,眼前这个很可能是在秦军服役时学到一身武艺的周勃,便跟着刘邦起兵,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让自己的家族走上了新帝国的政治舞台,并延续了下去。
而今呢,关中农官带去的孵蛋技术让沛县乡间兴起了养鸡的风潮,鸡蛋产量大增。周勃看到了商机做起了收蛋的小生意,进而又开了砖窑,乃至走入咸阳增长见闻。而今在他面前一时嘴滑,滔滔不绝讲起了他跟未婚妻那个几件衣服收一文钱的浣衣买卖。
他更是看出来,周勃一边经商一边还跟萧何混在一处,积极帮萧何做事,根本就是存了抱大腿求上进的心,想求功名。
现在谁喊他去造反,周勃得高兴的反手把人抓了去领功。
正说得开心的周勃已经在算帐给嬴政听了,算他们现在紧一紧,一口气又在河边买地盖房做机器开浣衣房,回头一天能收多少件衣服挣多少钱,多长时间就能回本……
说得忘形了,萧何又不敢出声提醒,急得使眼色使得都要抽筋了,周勃自己口干停了下来,发热的脑子一激灵,这才意识到自己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吓得又趴下了。
嬴政轻笑,道:“无妨,朕确实想听一听你的故事。”
他还派人去寻找过陈胜吴广,得知陈胜报名参加了诸侯远征离开了家乡,吴广仍在乡间务农,生活比较平淡,可没周勃这么有趣。
其实周勃还是紧张,他话这么多也不正常,纯粹是紧张得没过脑子,按自己最习惯的状态来表现了。
此时嬴政想着周勃在史书上留下的事迹,想着他那个八成是不会有了的儿子周亚夫,想起还在试验中的火枪,心中一动,对扶苏说:“既然太子在沛县与你有旧,朕让你入太子亲卫,你舍得放下你的生意么?”
周勃大喜,伏地谢恩,没口子地说舍得。
扶苏只微微一愣便同样谢恩。他明白父亲的意思,做长公子和做太子不一样,以前他有门客,但没有军权。现在父亲要给他军权了,周勃得不得用还不知道,但这是个允许他培养亲信的信号。
果然,安排好周勃之后,父亲又貌似无意地问他:“你在沛县待了很久,还有哪些人可用么?”
萧何在下面想:曹参!
周勃在下面想:王陵!
他们的默默念起效了,扶苏很快报出两个人名,正是曹参与王陵。王义他没说,王义本来就是秦国体系内的官吏,他知道父亲问的是有没有可以让他作为亲信培养的沛县本地人。
嗯,果然锥处囊中必自出,嬴政虽然没有过于高看沛县的人才,但是能多处受创仍然冲锋陷阵立下战功,又学黄老之术在萧何之后稳定了汉初国势的曹参,以及能在一邑内混成游侠头目,后续同样能做丞相把国事维持下去的王陵,就一县之地而言,他们确实是出挑的人。
扶苏去了一趟,不注意到他们才不正常。
他们可能现在表现一般,不像萧何只是资历不够,学问与经验已经足够了,现在即插即用,叫李斯辞职萧何顶上,他一样能圆满接手丞相的事务。但他们的成长性不错,扶苏既然提出了他们,嬴政正好借此机会将他们调入咸阳,先在扶苏那里待着。
扶苏想得没错,嬴政确实打算让他接触军事。这方面他是李世民和刘彻的混合体。
跟李世民一样的是都算某种程度上的开国之君,有威望加成,并不担心儿子有了军权会威胁到自己。
跟刘彻一样的是精通权术,儿子接触军务不代表他们自己失去了掌控,相反,正因为掌控得牢固才会这样放权。
沛县这几个人有潜力,是他私心给太子的亲信。现在看下来,儿子中还是长子扶苏的能力与性情比较让他能接受,如果再有什么万一,他希望扶苏能在亲信的帮助下翻盘。
另外,如果火枪试验成功了,他也打算把他们放到火枪队里去,成立一支新军。这支新军就不要朝中宿将插手了,要单纯一点,在军中自成一派。
当然,火枪队也不会全给太子的人。
他心中自有考量,和熙地又问了几句,得知许衍因为替老师忧虑不安导致考吏失利,还安慰了他几句,道:“萧卿的学生当有不凡之处,莫灰心,秋季吏考后,朕等你为朕效力。但是汝年少,还需跟在萧卿身边多学几年。”
其实他是觉得这孩子思路清奇,做事可能还行,但是万万不能去判案,再历练几年沉稳下来再说吧。
但许衍不知道啊。皇帝一句话跟打了鸡血似的,许衍出宫的时候整个人都要飘上天了,跟周勃两个人不时呵呵傻笑两声。萧何实在不放心他俩,让家仆送都不能完全放心,亲自把他们一个一个送到家有人接到家里了,这才坐马车回家。
时间不早了,许茉莉已经放学写完作业又和小伙伴玩过回来了。家里雇的灶上婢把饭菜都摆上了桌,热了一回,人还没回。许狸一边让侄女先吃,一边打发人去萧何府上与周勃家里询问,得知三人都没回来。
又放心又不放心,总不会三个人一起出事了吧?
她也用了饭,继续等待。
终于等到萧何把许衍送回来了。
许狸有点吃惊,迎出门外不安地问:“怎么劳动萧公亲自过来?”
“今日遇上了特殊的事,你晚上问他吧。”萧何不好在大街上就跟她说遇着皇帝和太子,还到宫里走了一遭说了不少话,并且我学生你大侄子当着天子面指责我们全是骗子的事。
总而言之:你自己问他!
许衍下车站在萧何身后,小姑母朝他瞄过来的时候,适时五官不受控制的抽动,傻笑了一下:“嘿嘿,姑母。”
许狸:?
我侄子不是傻了吧?
怀着忧虑把人接回来,正说要不要去找楚巫孟寄去叫个魂,再找医师灌点药,许衍已经按捺不住激动和分享欲,用许狸都来不及理解的语速把他见了陛下的事一口气全说出来了。
“什……什么?你说慢点!”
许狸是真没听懂,一头雾水。
“哎呀我真见到陛下了,陛下还让我秋天时好好考为国效力呢!”
“你发癔症了吧。”许狸不信,指着饭桌让他坐下来,“你给我先把饭吃了……嗯?谁在饭点上门啊,我去看看。”
饭点上门的不是别人,是同样满怀一腔分享欲,傻笑着回家却跟父母没法说,说了也不明白的周勃。
于是饭都没吃,跑许狸这来了。
要说还得是周勃呢,许衍激动之下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前因后果都没有的一段故事,周勃激动之下说得清清楚楚。
就连许衍那曲折的心路历程,都跟周勃亲历似的,把许狸听得一惊一乍,一会伸手去拧一下侄子的耳朵,听到最后脸都白了。
“上苍啊!阿衍你怎么这样啊!吓死人了!”
“我哪知道……”许衍小声嘟囔。
周勃赶紧安慰,喜滋滋地告诉她自己要进太子卫队了,以后生意恐怕顾不上,他会找个在咸阳认识的兄弟来帮忙。
许狸一拍巴掌,高兴地道:“能到太子那做官,生意不做也不要紧。再说我也忙得过来,你尽管去做大事。哎呀,今天我要也去了,不是就能见着陛下了?”
一想到这里,许狸懊恼不已,她就应该赖着非跟周勃一块去的,萧公不邀请她,但肯定也不好意思赶她走啊。
“我本来能见到陛下的!”她好生气啊。
这个就没办法了,周勃只能软语安慰,并向她求亲,想在今年就成婚。
之前是钱都投到生意扩张上去了,没钱。但到太子那里做事就不同了,他认识的那些小商人会爽快地借钱给他用。反正他也不会不还,等赚钱了就还上。
而且原本除了没钱,他还有个先立业再成家的想法。现在不一样了,立业已经算是成了,做官跟经商能比吗?不管是老秦人,还是六国之人,对此没有第二个答案。
必是铿锵有力地回答:不能比!
不然吕不韦好好的大商不做,投资嬴异人去秦国做相邦是闲得慌么。
两人早有默契,许狸也没有异议,脸都没红一下就答应了下来。其实她也跟做梦似的,特别想写信回去告诉兄嫂。
怎么回事啊,怎么一转眼,她一个武都农户家做零工的女孩儿,就要做咸阳城里的官人之妻啦?
哎,就是陛下没见着,太可惜了。他们住的地方还是有点偏,许狸暗下决心,一定要攒钱买个离咸阳内城近一点的地方,陛下时常乘车在不同的宫殿中来往,咸阳的人是有机会看到陛下的。
她来咸阳一趟,不能看一回陛下出巡,她以后回乡怎么好意思说她现在是咸阳人的。
贞观五年, 大唐的陇南的部分地区,渐渐有了与嬴政那边相似的风景。
这里的花田和林场很少在民田种植,多是官田和大户来做。农户只是出人去干活罢了。
经历战乱, 陇南也在艰难恢复中, 到这一年总算缓过口气来, 不少人家新添了丁。但人口不会在几年内就恢复, 只能盼着这些新生的孩子能健康长大。
对于曾经是个富裕农户的许立来说,能从隋末的征役中活着回家就是最大的幸事了, 武德年间还安定下来娶了妻, 更像是偷来的幸福。
至于说成亲至今才生了两个女儿, 还没有儿子传宗接代这种事, 许立并不放在心上,毕竟命都是拣回来的,他看得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