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许狸点着头,目光落在他的手上,忽然忘了要说什么。
“姑母?”
“嗯……”许狸迟钝地应着,从他手上把笔拿过来,左手拇指与食指圈起,将笔放进去转动,有点兴奋地问侄子,“你看,要是做个盒子,把刀片这样放,是不是能转着削?削下来的碎屑落在盒中。这样好不好用,算不算发明,能不能申请你说的那个专利?会有人买吗?能卖多少钱?”
第109章 沛县诈骗集团?(秦)
许衍不能确定小姑母想出来的这个削笔器能不能受欢迎卖得出去, 因为大家用刀都用得很习惯了。不过他也觉得,如果削下的铅笔屑能全落在盒子里的话,应该会有人感兴趣的。
削铅笔跟过去用刀刮去竹简木牍表层的错字不一样, 以前那只是木屑竹屑, 一掸一吹就行了。现在木屑里混着中间笔芯削下来的碎屑, 一掸就是一片污黑, 只能小心地削在纸篓里,用得多的话还是挺麻烦的。
一起落在盒中就很方便了, 结束后直接倒掉就可以。
两个人年岁相近, 都不大, 出门在外没父母兄嫂管着, 虽然没多少钱,冲动起来颇有点不管不顾的架势。许衍回忆起自己在案例里看过的专利申请人,找到几个善于打磨刀具, 善于做些小玩意的铁匠和木匠, 打听了一下为人后, 选了一个人品过得去的张铁匠, 跟他商量能不能一起把这东西做出来去申请专利。
张铁匠也有兴趣, 一拍即合,很快把东西做出来了。一个木头做的盒子,一面开口方便铅笔伸入,中间镶着刀片用来卷削。
做出来还要调整, 除了刀片要做得薄而锋利之外, 主要是得调整刀片的角度,还有保证削笔器的精度。现在铅笔杆都是机器削出来的, 能保证大小统一,所以削笔器也要保持一致, 能让刀片准确地贴合笔杆,顺畅地卷削。
许狸不是木匠也不是铁匠,这个发明是她灵机一动的念头,后期的调整几乎都是张铁匠完成的。
亏得许衍谨慎,张铁匠确实人品过硬,最后还是按开始说定的,许狸占六成,他只占四成,一起去申请专利。
不过接下来的事还要靠许衍。
张铁匠手工做出来许多样品,一起送到他那去,一个大包裹,屋里更没处下脚了。
头天拿到,第二天他就装了三个在身上,带去了学室——不是不想多带,是做出来有一个拳头大小,实在不好拿了。
上课时不多说,下课时他拿出故意没削已经秃了的笔,用削笔器慢慢刨,果然引起了同学的注意。
“我在家削笔时不注意,总落在桌上污了衣袖,被我小姑母骂了几次,然后她想出来的主意。”他笑着说。
“给我试试。”
有这烦恼的不止一人,同学们都借过来用了一遍,上课了才哄然而散,让进来的数算老师注意到了。
“在做什么?”
许衍站起来,老老实实把同学们试用他的削笔器的事讲了,老师当时没说什么,下课也跟他要去,放学时才还给他,还问:“你那里还有么?怎么卖?”
许衍赶紧双手奉上,恭敬地道:“我家里还有,正在找愿意买专利的人,一时没有卖的,老师先拿这个用吧。”
没拿新的出来,师长也没有多少不好意思,便笑着说先借用一段时间,拿去了。主要是铅笔真的用得多,现在一般是书写比较正式的成稿时用毛笔,平时打个稿子什么的用铅笔。数算几何更是铅笔主打。
写写笔就秃了要削,有个削笔器还是挺好的,笔用得多还可以积两三次再倒一回。而且他试过之后,觉得比刀削省力。
上了几天学,削笔器送出去六七个,都是比较熟的人,关系生疏的不好意思向许衍要。
又找武都来的在别的学室的老乡送出去一波,就到了休沐日,他去法家的抄写房干活。
抄写用不着铅笔,是让他们用毛笔抄写已经检校过的文章。对这些律科出身天然偏向法家的学子来说,抄写工作也是学习的途径。
许衍只能在抄完一份小憩的时候,仿佛闲谈一样同人聊起他的削笔器,然后摸出一个给感兴趣的人瞧瞧。
这样又过了月余,终于有人找上门来了,一家铅笔厂的投资人要买他们的专利。
张铁匠和许狸、许衍商量之后,决定一次性拿钱。
哎,怎么说呢,也许按卖出去的个数拿钱,总数会更多,但是许狸现在就要用钱。张铁匠也觉得,虽说这东西用量应该蛮大的,但是许衍查了律法,这种小玩意的专利期只有十年,十年之后买专利的人不亏,他们打出名头了,占了先机。而他们到时就收不到钱了。
而且大家买一个估计会全家用,很久都不会换一个,细水长流也流不了多少时候。
不如一次性多拿点钱算了。
拿到这笔钱,许衍重新租了房,两间屋,给许狸也找了个安身之处。因为许狸辞工了,在咸阳找了一个收女学生的私人学室。
用她的话说,就算学不会,也要开开眼界。咸阳挣钱的机会这么多,什么都不懂的话,金子放在眼前都不知道捡。
她还想把侄女许茉莉也接过来读书,可是这样的话,长久来看钱就不够用了。而且路途遥远,送信都不方便,又要怎么接人呢?只得暂且放下,先顾着他俩俩在咸阳的生活。
如此,便又是大半年过去,他们没有回武都,在咸阳过了年,许狸已经十八岁了。
中间借郑县令的家人寄信,以及武都富户子弟寄信的机会,他们也与家里来回寄过两次信,大概说了如今在咸阳的生活状况。许狸尤其嘱咐要让茉莉读书,以后她挣更多的钱,把茉莉也接到咸阳来。
家里来的信却是另一种风格,许陆跟郭阿忧心她都十八岁了还不回家说一门亲事,以后年纪越来越大,更说不成了。
许狸看信的时候对兄嫂一点办法也没有。其实要在家,她今年也该急了,就算仍然不满意,但也会在阿嫂相中的人家里找一户合适的嫁了。
到了咸阳又不一样,咸阳的女孩儿进厂上工,往往过了二十岁才嫁人呢,要么家里留她多赚几年钱,要么攒自己的嫁妆,反正不会那么早嫁。
她才十八,急什么嘛。
过年前,他们租的院子里的正屋换了人,原来的租赁人回乡了,新的租客还没有来,听房主人说这人是楚地来的,这半年在咸阳戍守,不知道为什么结束了不回家,要在咸阳待一段时间。反正在官府那登记过,房主只看这个和按时付钱,别的不管。
过年之后,戍守结束,这人就搬进来了。
虽然那口楚音实在难懂,雅言说得比许狸还差,但这个叫周勃的沛县人还挺仗义,看他们一个年少一个是女子,平时多有照顾,很快就跟许衍处得像一家人一样。
许衍也知道他为什么不回乡了,原来是跟他姑母一样,被咸阳迷花了眼,觉得应该待久一点长长见识再走。他也找了个私人开的学室,不过只上半天补补基础,另半天就在咸阳和长安县东走西逛,跟人结交。
如今对人员流动管得既严也不严,离开一地到另一地是必须要登记的。周勃在沛县登记过,在咸阳也登记过。但毕竟允许一定程度的人口流动,没有完全禁止,战国时习惯了奔走各国的士子们因而并没有不习惯,而普通人一般也不会离开家乡。
周勃和许狸这种人毕竟是极少数。咸阳也毕竟不是一般的城市。
再处得久点,周勃告诉他:“我来咸阳之前,在家乡弄了个砖窑,来不及多管了,交给我父亲打理。照我想来,一开始应该能赚点钱,但很快会有人跟着学,赚不多。我想在咸阳看看,再决定回去做什么。”
许狸同他一见如故,经常交流心得。她大方的把买缝纫机回去做成衣的主意分享给周勃了,反正两地离得远,就算她最后仍然回家做这个生意,沛县也不会形成竞争。
许衍则是觉得他哪都不错,就一点不太像男人。因为在外走动多,结交的人多,周勃对外面街头巷尾流传的逸事知道不少,闲聊时常津津有味地当作谈资与他们说。
有的事许衍也有兴趣,但有的家长里短过于八卦了,许衍没兴趣,又不好打断。偏生许狸还喜欢听,只有他一个人痛苦。
不过他因此而暗暗的想,说不定他姑母的婚事不用父母发愁了。嗯,他得替姑母好好看看,这位看着不错,可家乡那么远不好打听,就得靠他的眼睛判断了。
许狸没这么多心思,她最近又有了个想法,而且想拉周勃投资一起做。
三个人现在一起吃饭,现在入夏了,天气渐热,他们用小桌放在院中吃。没有食不语的讲究,许狸兴高彩烈地说着自己的构想。
“我想做个浣洗衣服的机器。”
两个男人瞠目结舌:“洗衣服怎么用机器?”
周勃比划着试图理解:“衣服不是用捣衣棍去捣,用手去搓吗?机器还能学着人去搓洗捣衣?”
略一顿,他又自己纠正了:“捣衣还是行的,搓洗怎么弄?”
许衍也一脸的不理解,而且他纳闷另一件事:“谁家会买啊,肯定不便宜。我家的话,阿母肯定不会同意花钱买这个,她必是说自己洗衣服又不费多少时间。有钱人也不用啊,谁家有钱不雇婢女洗衣的。”
说得对,周勃赞同,他有钱之后都雇了人做事呢。就算没雇人,有钱找个人洗衣不行吗,为什么要买个洗衣服的机器放家里。
许狸仰起头,不屑地鄙视他们。
“你们懂什么,阿母和我干活一天回来难道不累吗?我在咸阳看见更多的工厂,更多的妇人女子做活,还会加班,很晚才回家。如果家里没有人帮忙,回去还要洗衣,多累啊。还有铁官跟机械厂,住在宿舍的全是单身汉,我就不信他们愿意自己洗衣服。我们武都道做这个事大概不行,但是咸阳工厂的工钱高,每天花一两钱洗所有的衣服,定有人愿意。”
两个男人再次茫然。这是他们的盲区,根本不会想到的事情。
毕竟同样是干一天活回家,乡间男人是重体力活,默认回家是不干这些事的。城里他们不知道,但长久以来的习惯应该不会那么容易改变,城里男人大概……估计,也是不会干的。
这么一说,那些工人的洗衣生意确实可以做。
许狸道:“你们不知道,我去问过,现在就有专门的浣衣妇,不过是那些进不了工厂的妇人们替人浣衣来赚点钱。但收费也不便宜,一人能洗的又有限。你想找人洗衣,还不一定找得到呢。所以没人天天洗衣物,不是做罐头那种吃食生意的,都好多天才洗一次呢。但工厂的工钱那样高,每天厂里烧锅炉有不要钱的热水给他们洗澡。花费不多的话,你说他们愿不愿意把自己弄干净点?”
周勃现在的衣服是自己随便搓两把解决的,但如果花上一钱或者两钱就能找人洗,他自己想想,也觉得隔两天,甚至天天送去洗一次也是愿意的。更不要说工厂里天天能洗澡,谁愿意洗过澡还穿自己汗臭的衣服啊。
说来说去,就是这生意做得。许衍便问:“那你那个浣衣的机器,真能洗吗?”
许狸不是当初只有粗略构想的时候了,她上学室的时间不长,但目标明确,学了些机械构造相关的知识,还学会了画三视图。
她要做的东西也不复杂,就看是不是能想到罢了。
“我想洗衣就是用几片扇叶,转动起来搅动衣物,像搓洗一样,把衣服洗净。不用人力,我琢磨了,用蒸汽太贵,可以用水力!”
至于具体怎么做,以她的学识当然计算不出来,还是要试验才行。用几片扇叶,怎么驱使其转动,不实际做出来不知道效果。不过总归比当初好得多,她已经在画图了,而且她现在有钱可以砸!
“这要做成了,我去申请专利。”她笑着说,“我也不想自己造这个去卖,我们在咸阳没有根底,找工匠找场地盖房子,都是麻烦。让人去做,我拿分红就好。周大兄,你愿意投钱的话,我想和你一起做个浣衣的小买卖,就在咸阳工厂门口收衣服,送到河边浣衣房去,雇些妇人来浣洗。不是大富大贵的生意,但足够我把茉莉接过来读书了。”
周勃心中一热,几乎冲口而出:“我跟你在咸阳做这个。”
好悬忍住了,他想起家里还有父母,还有生意,不能这么莽撞地就留在咸阳了。周勃点了点头,笑道:“我手头是有点钱,要是你做成了,我就和你们一起做这买卖,还要多谢你带我赚钱了。”
许衍左看看,右看看,觉得自己好像隐形了一样。
他还是挺满意周勃的,就是沛县太远不好打听让人不安。只是他也不过是十六岁的少年郎,根本没有多少社会经验,看来看去也不确定相貌堂堂的周勃到底是不是表里如一身家清白。无非是再次确定,这人除了有点爱嚼舌根,别的方面看起来都不错。
就在他纠结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本来应该能让他确认周勃的清白身份,却反而让他更怀疑起来。
对自己被暗中观察毫不知情的周勃在一个普通的秋季休沐日下午,兴冲冲地敲开许衍的房门,跟他说:“你想找个老师么?我给你推荐我们沛县的萧公,他也来咸阳了,现在治粟内史那里做中丞!”
老天啊!许衍都惊呆了。
咸阳果然水太深!
他就普普通通认识了一个楚地戍卒,顶多是因为在家乡经商有点小钱,只能跟他们一样,租一间屋容身而已的汉子,怎么就能认识治粟内史中丞呢!
还不是普通的认识,能把他推荐过去学习,这这这,这不是骗子吧?
惊喜太大了,许衍反而不敢信了,怀疑周勃真的是骗子,现在抛出饵来引诱他。
不得不说,这饵还挺吸引人的。可是他也实在想不出来自己和姑母有什么可骗的,如果是想骗走姑母,那也不用使这招啊。要想骗走专利,不来这一手反而更能实现吧,姑母什么都跟他说了。
略一盘算,他就顺着周勃说话,却找同乡说了自己怀疑和行踪,然后才跟他去见那个“治粟内史中丞”。
不知道是骗子过于胆大,还是这个时候并不会对他动手,不怕什么,所以许衍装作无意闲谈时说起自己跟同乡讲过这件事了,周勃好像也没放心上。到了约定的那天,催着许衍换衣服带着礼物,前往他们沛县老乡萧何的府上。
这阵子许衍已经听他说过很多次沛县的人和事了。知道他在沛县原来是个没有家族支撑也没有亲兄弟帮手的外来户,幸亏他自己长成之后能打,又认了个老大,才站稳脚跟。
不过他认的老大刘邦已经跟着诸侯去远征了,从成军准备开始到现在,一去就没了消息。幸好老大是个负责的,临走前又把包括他在内没离开的兄弟们托付给了丰邑的豪侠王陵。
在王老大的照顾下,周勃才能把小生意做起来,现在家里的砖窑也是王陵在照顾着。
对了,王陵也从亭长升作游徼了。县里有了不少变动,原来秦国派来的县尉调去了郡里,说明沛县被治理的很好,不再需要掌兵的秦人来压制了。
县令倒是没走,听说沛县一时还离不开已经熟悉本地的王县令,所以郡里给县令记功,离任后会越级提拔。
谁也没想到,主吏掾萧何会一下子升职到咸阳来。周勃完全不知情,他在咸阳完成戍守的征役呢,是萧何最近来了之后找的他,因为他寄信回去说过自己暂时不回去,还写了地址。
这事乍听惊讶,但周勃感慨道:“阿衍,你得承认这世上有人就是天生比我们这些人强。萧公在我们沛县做主吏掾的时候,事事都妥贴,上下都服气他。听王游徼说,县令已经多次往上报他的功绩了。所以我也就开始惊讶了一下,后来就觉得理所当然。”
又感慨:“这么一来,曹狱掾肯定能做主吏掾。沛县是没处让他升职了,萧公到咸阳可算空出位置,除他没人能坐。”
这些人和事,以前他也提过,许衍暗中对比,没发现什么破绽。但他万万不能相信自家随便认识个汉子,跟小姑母眉来眼去的快成一家人了,居然就跟这种高官有联系。
周勃说得越多,他越觉得骗子所谋甚大,编得还挺圆乎的。说不定他提到的那些人以后也会出现,什么刘邦、王陵、雍齿、曹参……现在提一嘴,以后出现就不突兀了。
他已经从骗财骗色想到犯罪团伙,甚至政治阴谋去了,说不定自己姑侄俩根本不是目标,只是对方为了完善人设拉进来的无辜路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