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衍不知什么时候立在了门外,牵着好奇的妹妹的手,示意她不要出声,默默垂下眼,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进去,最终悄悄拉着妹妹回屋去了。
他不能说什么,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他也读下去才能甘心,可是他没办法说带小姑母一起去咸阳。他自己都对前路一片茫然,期待中带着恐惧呢,哪敢说再带个只比自己大两岁的姑母。
许家这个年没过好,在一家的争执吵闹和互相劝慰中,许陆到底没犟得过自己养大的妹妹,谁让这妹妹自己有积蓄呢。
急起来她就跺着脚说:“大不了我自己走,我听人说了,阿父阿母不在,我自己能作自己的主!阿兄就当我跟人私奔跑到外地好了!”
把许陆气得倒仰,但也知道他确实拿妹妹没办法了。
还能有什么法子,儿子说到的咸阳给妹妹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她是真能自己跑掉的,还不如跟儿子在一块,互相有个照顾呢。许衍去咸阳是跟着县令派的人一起去的,安全有保障。她自己跑那就太危险了,两座城邑之间依然有盗匪,更不要说野兽了,只有那些游侠儿敢于独自行走,他们正常老百姓都是要结伴的。
许家人都很信任郑县令,县令是关中来的。在他来之前,先是有个从咸阳来的农官,在官田里把几种经济作物都种上了,教会了很多人。
然后这边产业开始发展起来,农妇们能赚到点零钱了,于是武都人都很信任咸阳来的官吏。
不过那时候工钱很低,摘花这种简单的活,干一个月只给二十钱。郑县令来了之后才提到到现在的价,各个作坊的工钱也跟着提高了。
所以许家人非常朴素地认为,郑县令是个大大的好人,听他的话一准没错。他们唯一纠结的就是没有多少钱,不然既然县令说去咸阳好,他们肯定不带犹豫的让许衍去咸阳。
他们其实没什么概念,虽然食宿自理,但郑县令托人也费了人情,派人送他们去咸阳也搭进去不少钱,并不是毫无所图的。
有这个机会的人真的不多,武都地处偏僻,集中办的学室也不多,每个学室推荐的人再经过县令筛一次,一个县不过选出来十个人。许衍年仅十四,能在其中,说明他在这个小地方确实学得不错。
郑县令一方面确实是有爱惜人才,可惜武都县没有老师能继续教他们的心理;一方面也是想投资人才,看看这些学生中将来能不能有出息的;再一个,武都学子能学有所成的话,也是他这个县令的政绩。
不然考评时只说学室多收了学生,学出来的一个没有,考上官吏的、升入郡学的也一个没有,这教化方面的政绩就太虚了。
这些少年入京,不是只有许衍一个要带家人,都有人跟着。富户子弟还带了婢女,他带上小姑母是有点特殊,但不说的话也不是特别引人注目。
只有车可以蹭,郑县令挺大方的,带一个亲属可以蹭车,他钱都花了,也不在意多花点。但是这些人吃住都要自理的。
许狸不怕,她多带点干粮,路上买也买粗粮,花不到多少钱。住就跟许衍挤一挤,他们穷人家本来就不是很在乎男女挤一个屋。而且真上路了之后她发现,她还可以跟人家的婢女合住,更方便了。
一路无甚特殊故事,但也令一行人大开眼界,许狸走远了路才晓得,原来他们武都偏归偏,远归远,却居然是个很富裕的地方。因为他们那里出产的货物卖价非常贵,又非常需要人工,所以他们这些农户家的人才能在闲时普遍找到活干,并且工钱还不错。
别的地方就不一样了,也就附近有大工厂才会比较富裕,围绕着工厂多出许多生计,最没本事的人家只要家里没拖累,人也不懒,一般也能过得不错。
而一旦没有这类大工厂,那乡间只能种地为生,大部分人维持着一种不特别穷但也完全不富裕的状态,比她幼时的记忆里稍好,但一样手头缺少活钱,因为没有那样的作坊给他们上工。
路上投宿时难免同当地人打交道,生活枯燥的农人对远方旅人都很好奇,许狸也被不少年纪相近的少女问过奇奇怪怪的问题,同时也从她们那里知道了当地的情况。
比如说前两年有地方遭过灾,跟武都遭灾时一样,官府有平价放粮,有杀过几个囤积居奇的商贾。不过许家当时拿钱买粮,艰难了一年就缓过来了。毕竟之前有积蓄,虽说当年的花田也受影响雇的人少了,但粗粮加上马铃薯撑到第二年上工,也就好了。
这些地方却不行,地少的农户也没钱财积蓄,买粮度灾真是耗尽了元气。大前年遭的灾,今年都没完全缓过来,还在勒紧肚子省着粮食来还债。
也有饿死的。
还有跟她家差不多的人家,平时吃得比她家差一截,家里也供不起一个读书人。
很多地方学室比他们那多,但上得起学的人更少。
哦,又听人聊天才知道,原来武都也不算偏,离咸阳还挺近的,燕国齐国楚国有些地方那才偏呢。他们的偏,是老秦国时期的偏而已。
许狸在路上还看到一家纺织厂在招工,一时心动都想留下来了。
只是想到咸阳和家乡,想到赚了钱在这边两头不靠的,也不放心托人送到咸阳给许衍,只得放弃了,安慰自己:“咸阳机会更多,我肯定有活干。”
不过就算是这么想的,许狸也万万没有想到,机会竟然真的很多,多到她一进咸阳就找到了工作。
那时正是他们的车队进入咸阳范围的时候,车上的学生们在说要不要有空了去郑县令的家乡看看。郑县令叫郑羊,就是咸阳边上长安县轵道亭的人。他是当年第一次考试考上的那批小吏之一,一年年累积资历功劳,分到了他们那里做县令。
许狸嫌车上挤,反正要进城了车走得慢,她下来跟着车走着,顺便活动一下。
就在这时候,她看见路边卷了张纸,眼尖地看见了“招工”二字,立刻跑去取来,边走边看。
是家制衣厂在招女工,许狸按住怦怦跳的心脏去看时间,还是新的!
现在是大秦统一天下,陛下称帝的第四年。嬴政现在觉得始皇帝也就罢了,他就是第一个皇帝,当之无愧。二世三世什么的有点给自己竖flag,不吉利——其实也不是竖flag不吉利,主要是他看“秦二世”就觉得晦气,不想要这个称呼了。
所以他还是“随大流”,随后世的大流,定了年号。
就是这年号也有点问题,臣子们定下的年号,什么元始、元初乃至元鼎,嬴政背地里一查,全被老刘家的皇帝用过了,他也很生气。不知道就算了,知道了还用,他岂不是成了刘彻的灰孙子,绝不能干。
臣子定不下合适的,他就以“始皇帝”为号,横竖他就是第一个皇帝,他定的就是规矩。
如今便是始皇帝四年。
新年刚过不久,招工布告上的时间就是始皇帝四年二月十八,招工时间一直到三月中呢。许狸路上也见过,有些厂招工会到乡间贴布告,这张不是不小心遗失,就是没粘牢掉下来,被风卷到树上的,正巧叫她捡着了。
她有信心,她的针线功夫也很不错的。
把布告上的地址和时间反复背了几遍,许狸将纸张仔细叠好收起来,准备住下后就去问一问。只要能上工,她什么也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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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从武都来的青少年们在咸阳已经待了三个多月了。
许衍就是年纪最小的,小到他跟着别人一起去郑县令的朋友那里,还被多问了几句,担心他不能胜任。
他们的工作是一个庞大的体系中最不起眼的一部分。自天下一统,天子就召集天下百家共同完成两个任务。
其一,整理大小诸侯国的史书记载,完成一部上至三皇五帝,下至如今的通史。
其二,统一天下文字,并为文字编纂字典和更大规模的词典,以便查询。
两项任务引得无数大家西进,儒家八派,荀子门徒,道家野老,墨家余脉,听到消息就纷纷登车急赶,带着能叫来的所有学生往咸阳而来,生怕错过这两场盛事。
图的不是名,而是话语权。
谁不知道孔子笔削春秋,史官记录下来的事情,再严谨也带上了史官个人的所思所想。不过各国史官记录下来的资料,本来不过是备查的档案罢了,主观色彩相对还是较淡的。
而用这些档案重新组合阐述出来的史书就不一样了,哪一派学者所写,就会带上哪一派的深厚印记,将会世世代代影响读者的偏向,引导后人的观念。
尧舜禹三代圣王的传承,在韩非这样的法家笔下,跟在儒家笔下就是两码事。
字典也是一样,一个字一个词的解释同样有偏向,绝对是自己学派留下印记的好机会。
韩非子身体看着好像不太好,从做这事开始,跟打了强心剂似的又振作起来,带着新收的弟子们加入进去,跟儒家针锋相对你死我活,身体看着一年拖不过一年似的,精神却好得看上去还能再活二十年。
嬴政还曾经担心地让太医给他看过,韩非表示自己没事,而且都怪李斯官迷心窍,以李斯的文笔和敏锐还有那能打十个的好身体,要是肯专心做这个事,哪还要他拖着病体耗费心力。
他请求嬴政,如果自己死了,那治理天下的事,有张苍也可以了,一定要让李斯盯着修史的事,不能让儒家仗着人多偷偷塞私货。
嬴政:……
嬴政答应下来了。本来这个事他自己也很重视,确实要信得过的人盯着。李斯的“前科”也让他不放心,等李斯年纪再大点,是得让他退休,到时候发挥余热去干这个活也不错。
不过现在还不行,现在正是李斯得用的时候,他十分倚重,不能弄去修史。
这两个庞大的系统工程开始不过两三年,离结束还有很久很久,嬴政甚至怀疑到自己历史上的寿终之时,他们连初稿的一半都没搞定。
需要的人也很多,各派有名望的老师们带着学生边读边整理,并动笔开始撰写。经过几番争吵后,会有一个大家都不能说满意的初版,然后再争再改。
这个改的过程可能要先经历自己内部各派,再拿出来与别的学派争,很是麻烦。
于是又有学者不愿意自己所写埋没,干脆借大秦的藏书干私活。自己写的也留着,将来自己整理成书就是了。
并且这么多学者文人聚集,他们平时也会写一些文章。如今主要还是雕版印刷,活字印刷要识字工人,大量办出版还是有点不现实,只在咸阳有一家活字印刷坊,正准备搬到外城,改建成真正的印刷厂。
而无论哪一种印刷方式,都不会什么人的文章都印。
种种种种,就诞生了抄写检校的需求,咸阳需要大量读过书有闲时间的年青人替人抄书,替人校对。
一批人有了出路离开了,就需要新一批人的填补。
去年一场考试之后,走了一批人,便有了需求。郑羊通过长安县的亲友知道了这件事,就人托人的,给自己辖下的少年们找了这么个机会,让他们来咸阳见识一番,在咸阳找到可以继续读书的地方。
现在三个月了,大伙也都安定下来,找到各自的去处了。
许衍并不十分擅长自然科学,他学得好的是律法,在学室中不仅背诵得好,分析案例更是有悟性。学室的师长不是法家的,对律法并不精通,推荐的时候就把他捎上了,让他到咸阳城找个好老师学习,律科每次开考,考上去做小吏的人很多,老师觉得他出来学一学,大有希望。
许衍现在就在一家私人办的学室里学律,他果然有灵性,很快就发现即使还没有去考吏,他也有生财之道。
他把专利相关的律法背熟了,瞅着老师心情好的时候多请教,抄来了老师所拥有的案例。
现已经做成了两单生意——大秦不鼓励明清时代的讼师,判案还是官府的事,没有讼师插手的余地,但申请专利的人需要写申请书,就得懂行的人来指导了。
许衍就干这个,目前整个大秦需要申请专利的人,可能都集中在咸阳了。少府在藏书里挑出来的东西,简单点的专利都归国家或者说皇室所有,难的一般人复原不了,能复原出来的可以分享专利,就如著名的女侯陈苇。
宫廷少府之外,嬴政也想鼓励他的治下百姓多用用自己的脑子,不能全靠抄现成的,抄习惯了他也怕失了进取心。所以他并没有一股脑把什么都放出来。
现如今,大的发明没有多少,但小发明已经渐渐出现一些了,外地少见,集中在咸阳。
许衍做了两单生意,有了点名声,后面想来更容易接到类似的委托。而且一般申请专利的人就是觉得自己能挣到不少钱,所以这生意收的费用也略高,偏偏发现商机的律科学生少,许衍嘴严得很,拿到钱闷声不说,只偷偷告诉小姑母了。
许狸也在那家制衣厂找到活了,他们在咸阳过得还挺宽裕,就是房租太贵,只在外城的外围,几乎是郊区的地方租了个单间,许狸平时住厂里的宿舍。
她来得巧,这家制衣厂新开,所以才会大量招女工,而且制衣用的是同样新出的脚踏式缝纫机,所有人都不会,因而招的时候只看手脚是不是协调灵活,会不会针线活就收,不要求什么特殊的技能。
许狸成功进厂,培训一周就开始做简单的缝制工作。时间长了她才后知后觉的庆幸,真是来得巧啊!她本来以为找不到工也能织毛衣卖,住下来才知道,咸阳这边民间已经没什么人干这个活了,城里人有别的活做,偶尔织一件是自家穿的。
没人织,厂里自然也不在城里收了。
还在收毛衣的地方都是比较穷的乡间,乡间妇人别的挣钱路子少,仍然愿意花时间干这个。
要不是制衣厂招工,她找份工可不知道运气怎么样,能不能找到了。
这几个月她不光学会了操作缝纫机,还暗暗的偷师学剪裁。要是大侄子有出息能做个小吏攒下钱,她就买个三四台缝纫机运回老家去,也办个小制衣厂。别说,还真得武都这样民间富裕的地方才行,换成那些穷一点的地方,成衣没人买的。
新开的制衣厂是独门生意,咸阳的人当然也买得起成衣,生意一时火爆,许狸她们加班加点的干,工钱都落下不少。休沐日,许狸便带着钱回去,准备带侄子出去一起吃点好的。
不过她回许衍租的屋时,许衍还有活没干完,一叠声的:“很快就好,等我一会。”
他租的人家闲置的空屋,摆了张榻,加上桌椅衣箱就没多余地方了,许狸只能坐在榻上等他完工。
校对人家的稿子要用铅笔圈出来。他们武都平常用的也是铅笔,很方便,许狸看着侄子刷刷的写,突然想:这铅笔应该也有作坊在做吧,这么多人用笔,作坊的生意一定很好。
她觉得自己来咸阳没多久,已经满脑子都是挣钱的事了。好多事都还没有传到武都,她不贪图留在咸阳,要是能回老家办这些作坊,一定能赚到钱。毕竟她现在知道了,武都人不比咸阳,但比比其他地方,真的挺有钱的。
就是本钱难弄,咸阳居大不易,可能是人口聚集得太多,现在住处没有井的话,连吃水都要买。也难怪这边工厂的工钱都比别的地方高,铁官的工人最少都能拿八百钱了。
许狸在制衣厂就是普通的女工,工钱都开到了四百五。实在是物价都贵,带着工钱一起涨了,吃穿用的使下来,余钱其实还是那样。
现在他们的宽裕是说吃住都有了着落,像今天这样还能出去吃顿好的,甚至能余些钱存起来备用。
但想办点什么事,那就远远不够了。
钱啊。她沉重地叹气,看侄子停了笔,拿刀削起了铅笔,提醒他:“看着点,掉衣服上脏。”木屑还好,里面的笔芯一不留神就涂黑一片,掉地上倒不要紧,不小心落在桌上抹在衣服上才讨厌。
等许衍校对完,年岁相差不大的姑侄俩出去美美吃了顿他们眼中的大餐,再回小屋休息。许狸嘱咐侄子:“我工钱够我们两人用了,你还是读书重要,接活不要太多,知道么?考上了就什么都有了,不差现在挣的这点小钱。”
许衍捻着笔在指间转,笑着安慰装出大人模样的姑母:“今天接的是人情,刚来没钱的时候人家照顾我才给我校对,现在我不好意思推。姑母你知道的,我有别的法子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