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甚至说长公子触怒了陛下,被流放了!”
“尽瞎说。”许狸评论,不关心这事,催周勃干正事,“人雇好了没有,两间新浣衣房一起开,不知道能不能撑起来,我愁得都上火,你说什么长公子太子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贵人的事不要乱讲话!”
他们打算明年再成亲,周勃是男子,二十六岁这年纪在平民中其实不算晚婚,大把娶不到妻的大龄光棍呢。许狸也不急,二十出头是咸阳女工普遍的成婚年纪。
怪得很,现在官府也不逼着女子出嫁了——其实是皇帝知道,也就工人会晚婚少育,广大的乡村仍在积极的生孩子,并且会持续至少几十年。医疗进步之后,新生儿的存活率虽然比不上后世,但也有个明显的增长,他已经犯不着为了人口增加去用罚钱的方式催婚了,不如操心一下将来工业发展的速度若是跟不上人口,提供不了足够的岗位怎么办。
现在急的是父母,老两口让周勃赶紧买个宅子安定下来把婚事办了,偏生他和许狸一样,更愿意把钱投到新的浣衣房里面,晚点再置办家业,现在还是赁屋。
“雇好了。最近辛苦你了,萧公那边托我做事,我……”
“行了,我知道。”
周勃最近确实忙,一边要忙自家生意,一边要给萧何办事。萧何得了件差事,与朝中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有关。治粟内史与国尉争了许久,将建立邮递体系的任务争到手了。
邮递业要在驿站的基础上建立,这个时代想运送信件包裹也得有人护送,两座城市之间的广袤地带,就算没有匪徒,那也有野兽。
所以国尉认为从各郡县的县尉那里调派人手正好,当然应该由军方主管。
治粟内史却认为现在民间信件包裹来往越来越多,以后可想而知会更多,放在军方不太合适。
经历过后世洗礼的嬴政当然知道大势是什么,不过还是由着他们吵了许多天,道理都说尽了,这才开口,判给了治粟内史张苍去办。
但这事不是说办就要办起来的,张苍又把任务交给萧何等下属,让他们先调查一番,看看先开通哪些路线,在哪些郡县设点。有的地方并没有多少人口流动,或者本身人烟稀少,那暂时犯不上为了它们专门派人来回送信了。
萧何调查,首要的当然是调官府的档案来看。现在咸阳的档案很全,全靠手都快按废了的电报员,不辞辛苦的把信息发回咸阳汇总。
另外,他还让弟子许衍和沛县老乡周勃,帮他做个调查,看看他们认识的外乡人,能接受多少钱的邮资,在他初定的邮资前提下,他们与家乡通信大概会有多长的间隔。
怕两人问不清,毕竟随着远近不同邮资肯定也不同,包裹的重量大小不同,邮资也会不一样。萧何动了脑子设计问题,尽量让被询问者只要选择答案就好。不觉竟做了份调查问卷出来,他也没当回事,自己贴钱雕版,印了许多份出来,让两人拿去问人,再由许衍统计信息,填上他给的表格交还回来。
周勃为了那个模糊而不确定的前途留在咸阳,就是想抱萧何的大腿,这可是除了刘邦之外他认识的官最大的人了。萧何有事让他做,他当然极上心,把自己认识的三教九流外地人全拉来做问卷了。
这还不算,又请他们再找朋友来做。他自己则大肆宣传,说是朝廷寻思把驿站给普通人也用起来,真成了以后寄信回家就方便了。
这些聚集在咸阳的外地人,苦寄信不便久矣,听说之后认识不认识的都涌来了,跟他要问卷做。
他这边主要是小商人,许衍那边则是另一个群体,那些以抄写检校来维持基本收入的年轻而贫寒的学子们,同样有了极热烈的反应,认真积极的填写,并帮着去问其他人。
萧何找人刻的雕版都印得糊起来了,不能再用,不得不重新刻了一份,继续印刷让人填写。
许衍的活更重,他汇总完出来伸个懒腰,又看见周勃在跟姑母说话,说着说着越贴越近,他重重咳嗽了一声,成功地惊开两人,也成功地让小姑母用力瞪他一眼,一扭身回屋去了。
他咧嘴笑了笑,问周勃:“我去将消息给老师,你去么?”
“去。”周勃其实没事,但不去露露脸怎么能显得他也干活了。
许衍干这个活累是累,却很开心,朝中确实在议论邮递体系的事情,老师在做这件事,老师让他们协助,老师确实不是骗子。
到萧何府上,两人却被告知萧何正在待客。
二人不好打扰,在小书房看书等候。不过没一会,萧家的仆人就来请他们进去,说客人认识周勃,也想见见许衍这个萧何的学生。
“认识我?沛县又来人了吗?”周勃想到能见老乡,脚步都快了,许衍跟在后面,不知为何心里又有点不安了。
他落下个病,一个听不得沛县来人的病。
但还真是沛县来人。也是,萧何的客人又认识周勃,那八成就是沛县的。
不过并不是老乡。周勃几步抢进去,就看见沛县令身边得用的佐吏苏思正含笑看着自己,衣着有些华丽,黑色的底子还是老秦人的风尚,但明暗纹绣一看就不是凡品。
跟在沛县的时候不太一样。
周勃吸了口气,懂了。
苏思八成出身高贵,但秦国统一之后一直在变革,家里人把送去历练了。现在回到咸阳,当然要恢复高贵的身份。
他忽视了萧何难得有些藏不住心思,显得有两分古怪的面色,恭敬的行礼:“苏君安好。”
人家在沛县就不是他能够得着的,在咸阳更是贵人,他当然不会冲上去认老乡。
跟在后面的许衍与他同步行礼,听他称呼便想到了他提过的那个沛县令带过去的佐吏苏思,自然也看出来这人必定不可能只是一个小吏,他正寻思这人是什么身份,就听萧何说:“这是太子殿下,你们……”然后被苏思或者说是太子的笑声打断,道:“我便衣前来见沛县故人,不必拘礼。”
许衍的脑子糊成了一团,僵硬机械的跟着同样僵硬且茫然的周勃一起再次下拜、起身、落座。
萧何因为接待太子扶苏,没有问他调查的事情,他连他们说了什么都没听进耳朵里,只记得又跟着周勃退出来了。
并且周勃出了萧府后就越走越快,走远之后跳起来一个击掌,兴奋地转了好几圈,拉着他说了一堆话,然后跑了。
独留许衍一个人在街头站了许久,才高一脚低一脚,失魂落魄地走回家去。
几天后因为立太子而举办的吏考加试,许衍考得一塌糊涂,没有被录取。
萧何大感震惊,虽然他给学生布置了任务,虽然他最近也很忙没怎么过问功课,但是这个弟子去年的水平已经足以考上了,怎么今年反而退步了呢?
他布置任务也是为了让他学会做事,免得考中之后初为小吏手忙脚乱,按说不应该影响他的成绩啊。
但把许衍叫过来之后,看到许衍的黑眼圈和沮丧神色,萧何默默咽下问话,安慰道:“无妨,好好歇半年,今年秋季原本还有一次吏考,到时再努力。”
他反思了一下,可能真的不应该叫许衍帮忙的,还是个没经过事的少年呢。
他就收过这么一个学生,也是很关心的,过了数日,好容易抽出空来,萧何就叫上许衍和周勃一起游玩放松。
没请许狸,萧何年长,他是旧时代的老人,完全不习惯请个年轻女子一起出游,哪怕她是周勃的未婚妻。
三人坐马车到郊外踏青,周勃很兴奋,因为萧何前几日告诉他,太子提过让他进太子亲卫。他一兴奋话更多了,看见什么都觉得好兆头,但许衍一直低着头没受他感染,始终提不起精神。
萧何跟周勃都当他是没考好受不了打击,没多想什么。
因为咸阳城市外扩,现在踏青要往更远点的地方去,刚刚吏考结束,除了深受打击的人之外,大部分年轻的学子难得放飞,来城外踏青的不少。萧何三人走走停停,许久才找到个人少点的地方。带来的仆人在地上铺了席,将篮中食物一一取出摆放。
萧何正要开导许衍几句,就被人轻轻拍肩,他一回头便见蒙毅示意他:“到那边坐。”
萧何一惊,他见过蒙毅,知道蒙毅日常跟随的可不是太子,而是……他望过去,果然遥见他所示意处有一群人,下仆从人立着侍候,熟悉的太子扶苏侧身向他点头示意,而主位坐的不是太子,是一位气度端严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身边还坐着个十岁出头的男童,正好奇地张望。
萧何沉住气起身,以目视许衍和周勃二人,蒙毅微微点头,轻声道:“让他们过去。”
周勃拉了沉浸在自己世界的许衍一把,跟萧何走了过去。一开始他也是茫然的,但是走了两步就意识到了,能让太子这样恭敬的是谁?
还能有谁!
我的天啊,谁来扶我一把!
周勃,一个靠给人编匾甚至吹挽歌送葬谋生的黔首;一个靠体格和武艺好勇斗狠得到游侠头目赏识,挣得一点体面的青年;一个头脑灵活,抓住一点机会经商发家致富的咸阳异乡客。
他二十多岁的人生中也算有比较丰富的经历,比一般人见识得多一点,让他有勇气留在咸阳寻找机遇。
但他真没见识过这个!
他连人都没杀过,还不如秦舞阳呢!
那可是陛下啊,他腿软了,他一把拽住了许衍撑住自己,深深佩服这个准大侄子的镇定。
许衍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只意识到老师看到那个“太子”了要过去,他现在脑子跟生锈一样,完全没有意识到扶苏身边坐着的别人会是什么身份。
所以他对周勃这个样子不理解,但他也没有动脑子想,更没有兴致去问,木偶似的跟着过去。
萧何没敢叫破嬴政的身份,看着扶苏的神色谨慎地施礼,慢慢张嘴考虑称呼。嬴政饶有兴致地打量萧何,萧何并没有上朝,不曾见过他。
他对这个汉初相国有兴趣,但克制着自己不特意将人叫过来看。没有必要,反而引起不应该的猜测,顺其自然就好。今天微服出游,不就见到了么。
对自己的臣子也没有隐藏身份的必要。
“赐坐。”他说,“朕想听你说一说,邮政要如何办。”
许衍一震,后知后觉地看了一圈,终于意识到眼前这是什么人了。
萧何这时当然顾不上他,全神贯注于皇帝的问题,幸好他一直用心,此刻只是略微整理思路,便向嬴政一一道来。
他初步定下的路线,基本就是沿着已经在修建的路伸展开的。
经过实践,现在的水泥路不是一半水泥一半夯土了,而是一条大道中间穿插着土路。这样以后渐渐淘汰马车和骑马出行的方式后,直接可以改造成绿化隔离带。
现在则可以供马车行驶,马匹奔驰,以免马蹄不能着力而打滑。
而嬴政也不再让这些道路成为军队与他出行专用的驰道。他的改变也是那般丝滑,现在他都觉得驰道中心只供天子出巡使用太浪费了。
他花这么多钱修路,自己一辈子能出巡几次,不让人走不是白搭了吗?
虽说百姓可以走两边,现在也足够用了,但他还想看到未来的盛景,看到天下兴旺到驰道堵车的盛况呢。中间的大道不必特意禁止了,只待出巡时临时征用便好。
这是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变化,并不是刻意改变,而是自己都觉得理所当然。
顺着这些路送信确实也会方便很多,萧何将这条线上决定开设邮政点的郡县一一道来,并辅以数据说明理由。他也有私心,想趁这个机会向陛下提一嘴周勃与许衍,让他们的功劳被天子看见。
哪怕没得特殊的提拔,有这么个印象,将来入仕途,保不准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正当他娓娓道来,准备瞅着陛下不时点头心情正好提一提调查问卷之事时,许衍忽然抬起头,揪住了他的衣袖,不顾陛下与太子当面,悲愤地喊了出来:“老师!你这么好的学问,为什么一定要骗人呢!”
萧何博学、智慧、有做丞相治国的能力。
但他从来都不是刘邦和陈平那种特别擅长应变的人。正事还不要紧, 他了然于胸,出什么意外情况心里都有谱,能适时拿出应对的办法, 一般不会慌了手脚。
但这绝不包括在皇帝和太子面前, 被自己亲学生拽着袖子涕泪横流的质问他为什么要当骗子!
懵了, 萧何完全懵了, 脑瓜子嗡嗡的,甚至没有生出恐惧, 可以说是一片空白。
周勃也懵了, 但被拽袖子的不是他, 他懵了这一瞬还能反应过来, 一把打下许衍的手,都没有留力,低声怒吼:“不可在陛下面前失礼!”
许衍已经豁出去了, 不畏惧他们人多, 又拉住了萧何, 挺起胸大声道:“不远处就有人, 你们不要以为能灭口, 我只要大喊一声就会有人看过来。我老师学问好,必是受你们诈骗胁迫,你们好大的胆子,连陛下和太子都敢冒充!我告诉你们, 不管你们想做什么案, 骗什么人,这都是夷三族的罪, 赶紧停手!”
萧何的魂魄慢慢归位,差点又被他震飞了。
这孩子脑袋里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啊!
以为他是骗子就算了, 怎么会以为太子,甚至是陛下都是骗子的。他也是个老秦人,难道不知道以陛下威震六国的名声,整个天下敢有人冒充陛下吗?
哦,老秦人可能反而没有这么深的体会,六国人体会才深。
说不定许衍以为他们是外地人,对“秦国”皇帝没有那么深重的敬畏,才敢设下骗局。
电光火石之间,萧何想了很多,甚至想到自己会怎么死。
对不起,他这个六国之士,是真的对天子积威之重有体会的。
在别人看来,他就一直呆在了那里。
嬴政一开始也愣住了,如果是别人他这个时候说不定就要开始头脑风暴,怀疑萧何确实是个骗子不小心被学生揭穿了,连带着他这个皇帝也被当成骗子。
而骗子进入朝堂有什么目的什么阴谋必须深挖。
但这个人是萧何,历史已经证明了其能力的萧何,还是扶苏亲自接触过,向他建议提拔到咸阳朝中来的人。
这完全没有怀疑的余地啊。
所以他抬手止住蒙毅的动作,慢条斯理地问:“你为何认为我等都是骗子。”
许衍一抹眼泪,只当是骗子集团露馅了不甘心。他为老师痛心,而且这段时间以来因为这个事痛苦,为了萧何又不敢跟别人说,憋得也是苦闷许久。
刚才他是真豁出去了,如果敷衍过去事后去报官,老师肯定也逃不掉要被一锅端。要不是担心这个,他前阵子就去报官了。而现在他更怕了,这伙人在咸阳这么搞事,不会是想造反吧?
他现在看看四周,虽然他们在的地方人少,但喊一嗓子肯定也能喊到人,就看能不能唬住这伙人,把老师抢过来了。
现在对方没有动手,他稍有放松,腿都有点软了,当下也不顾是骗子当面,一股脑将自己长久的心理历程全宣泄出来。
他学习的时候,看过冒充工厂的主事,以招工的名义骗人钱财的案子;看过冒充少府官吏,以给予技术骗商人半副身家的案子;看过冒充县令,联络败落的六国旧贵谋反,其实骗了钱就跑的案子。
然后他遇到了周勃,一个沛县来的小民。
从周勃突然说自己认识的主吏掾成了治粟内史下属的中丞开始怀疑,到接触了萧何觉得他做个中丞不成问题,再到刘邦来信自称在身毒封侯求王再度引发不安。
这个时候,他也只是怀疑他们搭建了丰富的人设,是为了在咸阳活动,引大鱼上钩,仍然是为了图财。
有人信的话,多简单啊,他都能想出来,拿刘邦的名义骗人投钱在身毒收香料,肯定有找不到门路的小商人上当。
再坏一点,现在大秦在控制人口流出了,用萧何治粟内史中丞的身份,告诉人收钱就可以给予方便,让他们悄悄往身毒贩人,刘邦用香料和象牙换。
骗够了往西域身毒跑,谁抓得到他们。
再从这点不安被萧何安排的任务打消,又到太子扶苏拜访萧何,太子还是周勃提过的沛县小吏。
最后,许衍气愤地指着他们:“我没想到,你们连陛下都敢冒充!”后半句“你们是不是想造反”被他咽下去了,怕他们真想造反,不管那么多就要灭口。
嬴政从头听到尾,终于爆发出一阵大笑。
这可能是他这辈子记事以来最开怀最不顾体面最痛快淋漓的一场大笑了,前俯后仰,眼泪都笑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