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些闲不住的老人和家境较好没有家事负担的女子也好奇过来看看是什么事,偌大的一片场地顿时拥挤起来。
王陵找来帮忙的青壮男丁凶狠地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吆喝:“都站定了!不许挤!前面的坐下来!”
不听话的吃上一巴掌一拳,终于也老实了。
刘交是文吏,就在萧何手底下做事,跟萧何站得远远的,袖手看这乱哄哄的场面,仍是不知道王县令要做什么,不由看了一眼自己的上司。
萧何觉察到他的目光,也看了看他,说:“专心做事,不必多想。”
刘交喏喏,心中却觉得自己到底不是阿兄,若是阿兄在,萧何必会与他说明白。
却不知萧何是很诚实的,告诉他的就是自己的心得。管他县令是谁,从哪来的,只要自己尽心做事,县令总要人替他干活的,你实心做事不犯律条也不得罪人,那有什么好怕的。
至于县令想做什么,等这场戏结束了,想叫他们配合,也总要说明白,何必着急呢。
便在说话间,一声锣响,小戏开场。
第99章 沛县新气象
一群从隶臣妾里拉拔出来的文盲, 加上扶苏这个仍然不能说得上接地气的秦国长公子,这出戏的磨合可谓艰难,所以也绝不能复杂。
扶苏删了许多次, 现在是个简单的故事。
说的是某县一对男女, 互相看中后成亲, 这段编排时最为简单, 新任的伶人们都有自己熟悉的情歌曲调,稍稍删改一下便是一场俏皮的相恋成婚故事了。
但婚后有了意外风波, 两家人不知法, 成亲而未去官府登记, 于是, “赀半盾之资”,这是已经减轻了很多的罚款。
若是让王陵各里去宣扬这事,肯定要被人背地里唾骂。而现在这戏演出来, 泗水亭的父老这辈子都是第一次看到这种稀奇, 个个伸脖瞪眼, 舍不得眨一下眼睛。前面有要站起来看的, 被王陵找的人一棍子敲在臂上, “坐下去!”
于是也顾不上对罚款合不合理去评说了,只纷纷感叹:“刚成亲就罚了这么多钱,日子还能过么?”
“怎么不能过,你没听开始他们唱的, 季须家里有田地有积蓄, 也就是积蓄用掉了,一家人好好做几年就好了。”季须就是那新婚的男子姓名。
台下众人为他们着急, 台上小夫妻垂头丧气走在回家的路上,女子王金抹着泪为损失的钱伤心, 季须安慰她的唱词与观众们议论得也差不多,只是唱成曲儿,格外好听罢了。用的还是沛县本地的民歌调儿,台下不由有人跟着哼了起来。
走着走着,王金被丈夫哄得破啼而笑,两人又你一句,我一句,双双唱着畅想未来的歌儿回家了。
刘交已经不自觉往前挪动了好几步,后悔自己没到前面去看。等到这时候,他才松了口气,发现自己站到了萧何前面,顿时闹了个红脸,赶紧往回站。萧何笑了笑,跟他说:“去前面看吧,你看看,有人都上树了。”
职位高的和文职的小吏都还要个体面或面子,那些看仓管隶臣妾的小吏可没太多顾忌,只要今天没任务的,都挤前面看去了,更有爬上树占个最高点看的。
刘交不好意思地笑笑,还是没过去。他想这戏后面还会演,还要到丰邑演,他休沐的时候再看一遍也行。
他看得很投入,其他小吏看得也很投入。但接下来的戏,刘交仍然很投入,有些人却悄悄变了脸色,没有心思再留下来观看了。
季须勤勉,王金贤惠,虽然罚了钱,但家境尚可只是损了积蓄,没病没灾的情况下,日子过得还不错。台上插科打诨,演了几个夫妻家庭生活中的趣事,引得台下一阵阵发笑。
然后便是对白中时间快进,季须的小家庭好不容易稳定下来,又遭遇了一场大祸:里典上门告诉他们,秦国不认他们家的田产了,说是不在官府记录之中,想要得花钱赎买。
这真是一个晴天霹雳,他们哪有钱买呢?好不容易凑出的钱,也只买回了部分田地,从此算是官方承认了归属自家,不用担心失去了。可是其他的地就没了啊!
曲词曲调不复前面的欢快,开始凄凄惨惨。萧何脸色也严肃起来,刘交瞅着不对,犹豫着向他请教:“咸阳让黔首自实田,好像不是这样的吧?”
不要说他不懂,他家有田,而且他兄长刘邦走之前就是亭长,这个政策他回家说过,让家里早点去登记不要误事。
萧何向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一句话也没有多说,刘交知道有什么不太对,但他不知道是什么。
他只是不明白,这戏文不是秦人排出来的吗,怎么会骂秦国呢?
不过接下来他就明白了。
接下来演什么?大秦时代的长公子无师自通,第一次把“青天”文学搬到了戏台上,给此时此刻见识贫瘠的百姓一个小小的大秦震撼。
某县来了个陈青天,私访得知许多百姓在登记中失了田土,尤其是与季须王金小夫妻有一段唱词交谈。回去后他不动声色,搜集证据,在观众被豪强旧贵的嚣张嘴脸气得大骂的时候,陈青天不动则已,一动就如同雷霆闪电。
他被豪强派人行刺未死,便上报朝廷,得到了秦军的帮助,将豪强旧贵一网打尽——这个地方其实不是扶苏写的,他绕不过这个弯,是王义说演戏就别那么讲究了,黔首又不知道从郡里派兵下来有多难。
简单的说,爽就完事了,一群老百姓谁跟你纠结那个啊。
最后在唱词中,季须夫妻俩感念县令恩德,痛骂本地的权贵。原来他们的田土,是被本地豪强勾结原来的官吏给吞没了。陈县令是秦国派来的关中老秦人,通晓律法,才没被蒙混过去,替他们作了主。
泗水亭的人还没什么想法,只是连连点头,说起家里田地登记的事。因为当初具体操办这个事的是刘邦,他没从中吃什么好处,确实把消息通知到位了。而且他也有那个手段通知,整个亭的闲汉他都认识,花几个钱请他们喝酒,他们就替他宣扬到位。大部分人知道之后,自然会互相转述,最后所有人都晓得了。
泗水亭家里有田地的人没吃什么亏,自然没多想。
但沛县留用的一些小吏已经慌了,想做些什么,却发现记录的文档都已经被封存,无法接触。
且不说他们,在这个时代,农村是真没什么娱乐活动。这出小戏在泗水亭演了两天,第二天连老人孩子都出来了,树枝都压断了十几根,看过的没一个不再过来看的。
幸好秦国对人员流动管得还是比较严,不然下一场就算换了地方演,泗水亭的人也得跟着转移过去。
而换了地方,观众的反应就和泗水亭不完全一样了。
仅仅第一次换到曲柳亭,这戏就没能顺顺利利的演完。才演到陈县令跟小夫妻细说秦律,季须捶胸顿足唱起自己被骗的痛悔时,台下就闹了起来。
一群农人围住了他们的里典和田典,嚷嚷着骗了他们的地,要他们归还。
里典和田典脸色灰白,口中斥骂,却因为人太多挤不出去。此地亭长也是个心虚的,根本不敢大声呵斥,连面也不敢露。
幸好,虽说泗水亭没出什么事,亭长王陵把秩序维持得很好,但王义本来就准备针对这些留用的旧吏来一次清理,又怎么会全指望他们。
县尉早就带人在远处守着了,一见乱了起来而亭长不能管事,顿时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让这些楚国余孽见识一下秦卒的厉害。
这天的戏是真唱不下去了,王义等县尉把人群控制住后,叫个大嗓门的秦卒上去喊,田地归属有疑义者,三天内到县里上告。
这就是沛县的基本情况了。当咸阳传下令黔首自实田,承认旧日赏赐、开荒的田都归己有,官府正式登记以作凭证的时候,本地的官吏和豪强若是有良心,平民便不觉得如何,老老实实去登记也就完事了。
可碰着官吏与豪强没良心又勾结在一处,总有一些没有权势但有些田地,家里又没有好几个青壮年兄弟的小民就遭殃了。他们被小吏恫吓,含泪放弃了自己的土地,将仇恨记在秦人的身上。
却在现在才知道,原来是自己人害的。
案子也好审,这事过去也没多久,除了事主本人,邻里都记得清楚。扶苏跟着这些长相与关中略有不同,却一样显得老相的农夫到他们田里,看他们精确地指出原本哪块田是自己的,地界在哪里,再让邻里左右作证画押。
公示几天后没人出首举告作伪,便正式在官府重登了。
另有人去捉拿相关的豪强旧贵,顿时在沛县掀起了大案。
刘交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时萧何为什么脸色不对,只是当时泗水亭无事,才显得风平浪静,却是在这等着呢。
但当他再度向萧何请教时,萧何却已经平静下来,对他道:“我当时已经约束族中不要妄为。你家三兄应该也有交待家里——但若有所牵连,切莫去包庇。”
刘交只能喏喏称是。
而萧何也说到做到,他萧氏是本地大族,虽然他当初约束过族中,但也不是人人都听他的,其中有人犯了事求告上门,萧何劝他自己去投案。王义还谈不上兴大狱,只追究真正从中得了好处的人。
官吏不必说,一个也逃不过。而地方上的豪族大户,既没有穷追猛打将一族精英都牵连进去,那也只有庆幸的份。毕竟此时秦国一统天下未久,凶暴之名闻于稚童;六国远征军已经带走了部分大户,剩下的也削弱不少,如今犯事在先,本地百姓众怒难犯,更没有办法对抗秦国的执法。
戏一时间是来不及巡演结束了,王义下令,不管官吏还是豪强,此时投案还能算自首减刑。一时间逃跑和投案者各自不少,县中很是忙乱了一阵。
待里典田典亭长和县中的佐吏都因这件事换过一拨之后,王义便自然而然地掌握了县中的权力。
萧何仍然是主吏掾,他在这件事上清清白白,王义都不禁更高看了他一眼,私下跟扶苏称赞:“这沛县的主吏掾是个能人,主意也正,以后前途绝对不会差,你看他怎么做事的,跟他好好学。”
他不知道扶苏身份,纯粹以过来人的身份教导后辈。毕竟他也是从县里干杂活的佐吏做起,一步一步走到现在,靠的无非就是多看多想多学。
用他过来人的眼光来看,他还有点羡慕扶苏呢,刚来做事就有个标杆树在这让他照着样子学,他当年要有这么个前辈,肯定能少踩不少坑。
扶苏听劝地应下,真的平时多观察起萧何的行事来了。
而那出小戏也继续开始巡演。已经不需要申冤的百姓仍然扶老携幼地拥出来看戏,比过节还开心。只一个后遗症让王义和扶苏都没想到,就是一直到王义升职离开沛县过了很多年,当地人仍然固执地认为他姓陈,乃是“陈县令”。
再以后,本地神灵陈县令可能也不止是他了,集合了历代得了口碑的官吏形象,添了胡须,变了官服,长久在沛县被人供奉下去。
此时王义见自己的构想初步见效,便让扶苏再琢磨琢磨,把秦律中一些容易触犯,但此地百姓还不习惯的条款都编进戏里去演。反正他们也爱看,演几次看几次。这样多看两场,他们自然就记得了。
他自个也没闲着,等第二年的小麦收下来的时候,他将包括萧何在内,县里管事的几名吏员请来,商议向彭城申请蒸汽磨面机和碾面机的事。
萧何已经在往来文书里见过这个词了,但是一直没懂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知道彭城的铁官已经开工,在那里立了工厂,造这什么蒸汽机,还不止用来磨面碾米。只是目前产量不足,要的话得申请,还得拿出一笔钱来。
他就比较迷惑于这件事,见其他同僚都拿眼睛巴巴地望他,便开口向县令请教:“敢问县令,这两物县中购来何用?富户自有石磨,贫家舍不得将麦磨成面粉。碾米之事,沛县也有了踏碓,何花在这方面花大价钱?”
“诸位多是本地人,应该知道本县发卖了不少原属封君的田地,如今县里的中产之家也凑钱买地,今年就多收了不少粮。”
众人都点头。他们家也都参与了这场盛宴,旧日封君的地那可都是上好的,难得有机会直接发卖,他们借钱都是要买的。可惜就是大家都这个想法,有钱都去买了,没人愿意借出钱来。
王义微微一笑,继续道:“这就是了。去年你们看着还不显,今年也只是略增,那是农人还没有真正学会关中种地的本事。再过一两年,只要没有大灾,中产之家就不会吝惜磨面碾米的那点损耗。不瞒诸位,以后县里治水修路,征役绝不会少。但大秦治天下以律,治民却以宽,至少要让征夫吃饱肚子。种种用度,就要看县里的手段了。现在没什么本钱,我向彭城申请这两种机器,就是打算先办个磨面厂和碾米厂,攒些钱再说。”
他们这些县令来到六国旧地,被反复叮咛的就是不能激起民变,让六国百姓接受秦国的统治,慢慢接受作为秦人的身份。
以前不止秦国,各国征役都很省钱的,吃食衣服都得自己负责。
犯人的囚衣都得自己拿钱买!没钱就用劳作抵。
秦卒随军远征,冬衣当然也是自己准备,难道还想叫官府给你缝吗?
但现在这些都在慢慢改变。当然并没有一蹴而就,上面也只是让他们慢慢来,比着库里的钱粮做事,别一下把钱粮花光了。总之,严要有个限度,宽也要有个限度。
王义这些年做染坊生意,头脑已经非常灵活了,一听就明白过来,这事想做好,省是绝对省不出来的。地里头能抠出几个钱?抠出来的钱粮有很大一部分是绝对不能动的,不仅要给官吏做俸禄,给军队做军资,现在还多了一个去处:备荒。真要有大天灾,县里是要给百姓放粮的!
这笔粮食要是动了,他的脑袋也可以动了。
所以省不出结果,哪怕粮食增产了,也省不出结果,只能开源。现在沛县库中钱粮有限,做不了大事,等彭城那边把他家阿苇妹妹带人做出来的“铁牛”打造出来,恐怕一时也买不起。
买不起铁牛也不是错,只是县里走了不少青壮,连隶臣也被带走了一些,那些被收为官田的原本封君的田地来不及耕的话,他的考评自然也就高不到哪里去了。
上面给了缓冲的时间,这一年还不打紧,但再下一年,等铁牛开始售卖了,那就没借口了。
王义不知道别的县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可能不少人会更粗暴,让县里的大户一起出钱,强压着他们先买来用。横竖是好东西,用了自然就知道好处,不会引起民怨。
但他不想这样做,所以才等到这时候,才来说服县中主事的官吏们,略拨公款,将磨面厂和碾米厂办起来。
现在压力给到了萧何。
他早将秦律诵背得滚瓜烂熟,对秦律的严苛并不以为怪,但对于其分类之细,以及一些闻所未闻的规定感到了惊奇。
王义并没有违规,新秦律允许主官在一定范围内拨款兴办工厂,其利润在一定额度内可以留在县中,超过这个额度则要上交国库,交税另说。
但主官不能一言而决,需要得到县中主要官吏的支持。萧何本来不是犹豫不决的人,但这事是他的盲区,委实不太好下决心。
从事情上不好下决心,他便从人身上作判断。回顾新县令来此一年有余,种种行事,也可称老成稳当。心里却有成算,从关中而来,利用“自实田”之事,在黔首眼中成了最可依赖的官吏,扎扎实实抓住了县里的大权。
平日闲谈,萧何又听他说起过赴任前先被召集学习的事情……如此,当可信之。
“何无异议。”
萧何开了口,与经济财政事务其实并不相干的曹参也跟着附和,其他人便一一松了口。王义其实也提着口气,生怕这些楚人官吏没憋好屁。
虽说他已经掌握了沛县,但这些主吏在萧何管束下没犯事,也不好随便撤换,万一他们装得跟他恭恭敬敬,遇事就给他来个大的,那就很讨厌了。
还好,这沛县的楚人官吏还算识趣。
王义自己都没意识到,尽管上面三令五申,要视六国之人为秦人,要使六国之人终以秦人自居,他也没什么抵触地记下了,并真的是准备这样做的。但他自己心里,却仍然将六国旧吏视为潜在的敌人。
这是长久以来诸侯并列和战争所形成的思维,不是轻易能变的事情。
彭城的机械厂主要精力在造那“铁牛”身上,但跟王义一样,他们也面临资金问题。现在六国归秦,各地都铺开了摊子,咸阳虽然近十年来有了堪称暴利的几项收入,但现在花钱也如流水一样,是拨不出更多的钱粮来顾着所有地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