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听这么一说,大概做不成了, 家家都养的话, 哪还有多少利润。
正想着,就听有人说:“申啬夫特别说了, 养得多容易得病,一死一大片, 叫我们回去多跟农户说,不要让人多养,一家养个十几只也就好了。”
王陵不由老脸一红,这正说中了他的心思。
不过……一家养上十几只鸡,听说也是关中带来的品种,下蛋比本地鸡多。家家户户都养,蛋可吃不完了。
不能养殖,但可以做收蛋到集市上卖的生意。只是王陵家是大户,对这种靠辛苦吃饭的小商贾行当兴趣就不大了,他想到了别人身上。
等田典们吃饱了结伴回去换班,王陵也结帐回到官舍,使人去叫周勃来见他。
周勃此时年仅二十,家贫未娶妻。他家从卷县搬到沛县还没有两代,仍然被老一辈视为外乡人,在沛县也没有土地产业。周勃以纺织养蚕用的匾为主业,还会一手吹箫奏挽歌的本事,都是从父亲那里继承下来的,如今一家人就靠这些手艺,加上他给人打短工种地勉强糊口。
所以刘季招呼人的时候,周勃心动无比,觉得这是自己此生仅有的机会,但最终还是没有迈出这一步。无非也是因为父亲已经年老,他又没有兄弟,他跟刘季走了之后,父母没有亲族依靠,没有壮年的儿子替他们出头,就算还能靠手艺谋生,在乡间也会被人欺凌,不知道能不能等到他富贵而还。
更不要说他死在路上的可能了,那父母就连送葬的儿子都没了。
只是留下来,日子也难过。刘季倒是没忘了他们这些留下的小兄弟,跟萧何、曹参和王陵都拜托过。但是周勃现在二十出头,除了一把子力气什么也没有,萧何跟曹参都不是市井游侠儿出身,跟他实在没什么交情,只临时有活时会照顾一二,平时可真是没什么来往。
王陵是丰邑豪侠,与周勃这些没有产业的青壮来往更多些,周勃见人来唤,以为王陵有不方便的事找他出头,把正编着的匾放下,跟一起干活的父亲说了一声:“别等我吃饭,我去见亭长。”
要他卖命,肯定得管他一顿饭,王陵名头比刘季还大,这方面绝不会少了他的。
周父哎了一声,愁眉苦脸地接着干活。他一点也不想让独生子去打打杀杀,但是外来户饱受欺凌,就是这儿子长成之后健壮有力打架敢搏命,又跟对了人,一家人才过了两年舒心日子。现在换了老大,正是表现的时候,他也不好拦着儿子。
到泗水亭官舍,果然桌上有饭菜,王陵让酒肆送来的,见周勃来了,也没多话,让他先吃饭再说。
周勃也不客气,大口扒饭,菜吃得精光,足吃了三碗才停筷,问:“亭长有什么事叫我去?”
王陵看他这个风卷残云的吃相,晓得他误会了,失笑道:“现在上面有个关中来的县令,我还能有什么事叫你去。你自己也小心,别跟人斗殴,有事来找我调解,只要你占理,我给你家做主。”
周勃点点头,王陵先前已经把人叫过来一一敲打过。上面刚来了关中秦吏,王陵又是有家有业不打算干什么架空县令之类事情的,自然要先看看风声再决定如何行事。周勃看看自己面前的空碗,既不是叫他来卖命,这么吃法就有点不好意思了,也不明白:“那亭长叫我来……”
“最近啬夫教田典孵蛋的事,你应该听说了。”
“听说了。乡间也多有议论,有人说办不成,有人不关心。”
“我看八成是要办成了。田典说这些鸡雏要发给乡人去养,他们那里一次就能孵出来上千只,便宜得很,以后每家或许都能养上十几只。”
周勃不由坐直了,有点激动。他家没有田,要是能养上十几只鸡,都能算是个小小的产业了。
亭长这意思是帮他买了来养?他呼吸都有点粗了。
王陵笑道:“你要想养鸡,我自会帮忙,不过我有别的主意。你横竖家里也没有地可种,以后家家户户养这许多鸡,你不如收了蛋去县里卖?”
“啊?”
周勃真没想到这一点。王陵自己不打算大规模养鸡之后就想到了,这么多鸡生蛋,蛋估计也便宜了,一家一户的攒起来卖恐怕也不好卖。必然会有人收蛋卖给大户人家和卖酒菜的驿舍酒肆。
他自己不愿意做商贾事,便想到了认他做老大的一干小兄弟。略微一想,周勃这个人选就自动跳出来了。
主要是周勃虽然识字不多,但不是纯文盲,跟着刘季混的时候学了一些,至少会记帐,能做这个事。
人也看得出来聪明,不是个做生意必定亏本的蠢蛋。
还孔武有力,在外面混得开,不至于在乡间收蛋时被欺负了去。就算有他撑腰,人家一闷棍下去就跑了,你鸡蛋碎一地,找谁算帐去?
再有,周家孤立无援毫无产业,周勃都混到给人奏挽歌挣钱的地步了,实在没有体面可言。别人不愿意做商贾,他可没什么嫌丢脸的。横竖他背秦律的时候也知道了,这种乡间的小生意并不会把周勃划到商籍里去,更不用说现在商籍也不会妨碍以后投军或是考吏。
周勃啊了一声,很快也想明白了,直起身子就是一个大礼下拜,感谢王陵记着他,给他安排了一个出路。
王陵哈哈一笑,劝道:“我看你比别人聪明,做这个攒些钱,还是读点书吧。我看县里这些官吏迟早要淘换一批,这几年考举选吏都不会少。你要学得快,说不定还能赶上。”
周勃重重点头,暗暗下了决心。
火炕孵蛋养鸡这件事,并不是王义来到沛县的主要施政计划,他轵道亭出身,是陈苇的亲戚,自己开了染坊,注意力始终更放在工业方面。
这事是啬夫申纪主导的,并且这还不是他唯一的计划。
不过,总要到今年粮食丰收,初步得到沛县百姓信任,才好进行。
王义更没急着干什么,仿佛无为而治一般,在新粮打下来之前,先把沛县上上下下的官吏暗中观察理顺了关系,带着下属把沛县走了一圈。
这个是秦律这些年新添的要求,说是律法,在王义这种被提拔的农户之子来看,不如说是教人做官吏的方法。
其实是嬴政从后世学来的,觉得很好,就添上了,要求秦国的县令上任之后,必须把自己辖区走访一遍,了解地理和民情。
他也知道强学并不能学到位,但是就像王义感受到的一样,至少有心做事但没有经验的官吏,新上任时不会像无头苍蝇一样茫然,能被逼迫着迈出第一步。
沛县便仿佛仍在旧时一般平静,几乎看不出换了国君。每里有一两户农夫被田典催促着,用上了新种子,学了些新方法,别别扭扭的种下这一季粮。
申纪对亩产并不是很满意,比关中少了几十斤,但沛县已经为之震动,学得最好也种得最好的几户人家更是被乡亲们围观,当地亭长不得不派人守着,防止有人来毁田盗粮。
刘太公家就是其一,他家祖上来此为官,占了上好的田地,长子虽死,次子刘喜却也是种地的好手。考虑到刘交也做了县中的小吏,刘太公主动去申请了在自家试种。刘喜便在他督促下认真跟田典学了回来,一点不打折扣的全盘化用。
于是到稻谷收下来,他家那三十亩水田,亩产超过了四百斤,震惊整个丰邑,把刘太公乐得合不拢嘴。加上幼子刘交做了县吏,他刘氏总算又要起来了。
有了这一季粮食打底,王义又察访准备了这么久,要正式开始做事了。
扶苏与他成年的兄弟们随着秦吏走向了四方。这不是他第一次隐瞒身份跟随官吏做事,但过去都是在关中。
一开始并不隐瞒身份,只是到军中或者郡中,跟随主将或是郡守,学习军务和政事。
后来便隐了身份,在关中择一县前往。
这是第一次来不久前还是敌国的地方做事,说不紧张是假的。好在父亲也没有随意将儿子们放在危险的地方自生自灭,陪同而来的县尉都是知情人,也是忠诚的老秦人,他们带的亲卫秦卒,其实就是用来保持公子们安全的护卫。
扶苏的化名是自己起的,因为父亲在让他们离开咸阳学习时,嘱咐了很多,让他们多思多想多看。扶苏听出来父亲的意思了,是告诉他们笨一点也没关系,但要肯低头去学,所以他也把弟弟们嘱咐了一遍,让他们千万不要把自己当作秦国公子,到地方上指手划脚。
那样惹怒了陛下,他们可能会真的分不到封地。
至于太子之位,扶苏隐隐有感觉,目前父亲还是属意他的,父亲也没有隐瞒这一点。不过这也不是必然的事,如果在今后几年的实践学习中做错了事,别的兄地只是失去封地,他失去的就是天下了。
好在这些年他们年龄相近的兄弟学习玩耍都在一起,父亲对他和其他兄弟也态度分明,除了扶苏自己,其他人看起来倒是没想太多。
扶苏虽然有所感受,但同样没有太放在心上,他相信自己应该不会犯下什么惹怒父亲的过错。父亲这些年将他们放在身边养育,尽管一开始让大家无比紧张,但时间长了也就好了,其实父亲也没那么严厉。
如果得到父亲这样的教导,他还能犯下不可饶恕的错,那太子之位确实也不是他能觊觎的,大秦天下理应交给更具才能的兄弟。
沛县是父亲指给他的地方,扶苏在父亲身边长大,十分熟悉,总觉得父亲不是随便指的地方。但是他仔细查找沛县的地理、矿产、农业、水利,来到之后又暗暗将本地大户的资料都收集了来,还是没看出来这地方有什么特殊的。
难道是他想多了?
扶苏按下心头的疑惑,跟随县令将沛县及所属乡邑都走访了一遍,发现了许多问题,但县令王义声色不动,他也只能忍耐,去做县令布置给他的任务。
任务不难,但有点麻烦。一是要把他们察访时的要点整理抄录出来,并从官府的文书里寻找相应的档案;二就比较怪了,要在沛县那些自身无罪被连坐,或是轻罪的隶臣妾里找出几个会唱曲的出来,若是能自己编曲就更好了。
于是扶苏每天一半的时间埋首文牍,一半的时间听那些瘦得一把骨头的隶臣妾们唱曲。
那些隶臣妾好不容易有脱身重新成为平民的希望,也不在意是不是作优伶,只要能吼上几声的都试图让扶苏相信他们会唱曲。
扶苏怕漏掉县令要的人才,也记得父亲的嘱咐,到六国之地后,对旧贵要严,对黔首却要以宽仁。这些隶臣妾虽然不能算是黔首平民,但大部分也不是秦国所判。县令让他忙这些,他自己也没闲着,正带着狱掾加班加点的查阅旧案,检查有无冤案,也按秦国新律法,把一些无关紧要的轻罪犯人给赦免了呢。
现在这批人就算不得赦免,以新出的秦律来判,可能刑期也快满了,将来也是治下之民,扶苏把不准宽仁的尺度,便宁愿麻烦一点。
就是苦了他的耳朵,好不容易才挑出十来个男女,给他们安排了住处,洗刷干净吃了十几天的饱饭,换了衣服再带到面前时,才算有了人样。
又听他们唱了一遍乡间小曲,确定嗓子没倒,扶苏这才带他们去见县令。
王义也是忙得精神萎靡,打起精神听了一遍,觉得可以,里面确实还有半数人能唱也能编,当然都是随口编的小曲,以前在家一边干活一边信口哼唱,不能登大雅之堂。
但王义需要的也就是这样的小曲,当即打点精神,又给扶苏布置了任务。
扶苏开始给他们上课,嘴皮子几乎要磨干了,这群文盲还是带着怯怯的表情不懂硬装懂,一问九不知。扶苏自认为脾气不错,几次气得都想掀桌了。
生气之下,扶苏及时停课一天让自己冷静冷静,然后把秦国与民生关系最大的几条律法拆出来,找了几个案例重新讲给他们听。
又设了奖励,能弄明白这几条法律的赏钱五十,能弄明白之后编成曲词来唱,且叫他满意的,赏钱一百。半个月还学不明白的,退回去仍做那隶臣妾干活。
他这才知道县令拨给他一笔钱是做什么用的,原来是这样用的。
果然,这笔不多的钱和退回去的惩罚激发了这些民间歌唱家的全部积极性,死记硬背再努力理解,半个月后只退回了三个实在笨得记不住的人。
这两男一女嚎啕大哭,扶苏微有不忍,但早就定下的惩罚绝不能更改,仍是让人将他们带走了。
剩下的人继续养着,扶苏绞尽脑汁编故事,编完了还要叫他们过来,根据故事来唱曲。又鼓励他们给故事挑毛病,凡不合本地风土人情的一律改掉。
好容易赶在冬季农闲时,把县令要的戏给排好了。
戏文不复杂,不过这种表演形式是当年的秦王从后世带回来的。扶苏并不陌生,毕竟他小时候在太后那里蹭过动画片,后来得了父亲允许,功课完成的话每天可以带着弟弟妹妹们看上一集自己喜欢的内容。
说起来在这个过程中,扶苏被迫培养了组织、分配、使用(长兄)权威压制等等能力,因为每个人想看的不一样,为了平衡他真是想尽了办法。
后来宫廷中也有了伶人表演带有故事情节的舞台剧,进而扩展到关中民间,十多年下来已经比较成熟了。秦吏本就有在民间宣讲法律的要求,于是很快就有人想到在戏里加一些需要宣讲的内容演出来,好让自己省点事。
王义就打算在沛县也这么做,他自己忙不过来,理所当然的把这个任务交给扶苏了。
但那些伶人都是秦人,一口老秦腔调,带他们到六国故地来演给平民看,显然是不现实的,需要扶苏自己在沛县选人,编剧也得他自己来,从头教那些人在台上表演。
扶苏自幼看得多了,编个故事并不难,难就难在要贴合本地,还要改编成唱词。而且他知道这个差使不是这一次,这个草台班子也不是只表演这一场,后面的新政施行,恐怕不少地方还得指着他们,他现在用心,后面才能省点力气。
而他没有白费力,这种新的表演形式在农闲时一亮相,果然如王义所料,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演出前三天,王陵便得了上面的命令,带人一里一里的通知,让泗水亭的人只要不下雨,三天后去泗水亭官舍所在看戏。至于人问什么是“戏”,王陵简单粗暴地说:“唱曲给你们听,没事的都去。”
县令倒是没说都要去,一般来说农夫闲着也是闲着,有不要钱的热闹肯定会去看,但万一没人呢。王陵可不想担这个风险,县令到时候说他没偷懒通知到人怎么办。
除此之外,王陵还回了趟丰邑,把他丰邑交好的青壮汉子都找来,沛县新结交的同样不漏下。
一亭之人,光靠那几个亭卒维护秩序,王陵想想都头大,所以把这些青壮都找来,到时候帮着镇场子,有捣乱闹事的就拎出去。
没有公费,他自己请他们吃肉喝酒,倒是不用现给钱,他王陵在丰邑这么多年,不必临事用人时还靠钱开路。
扶苏带人来熟悉场地,安排筑台的时候,亲眼见到了王陵的忙碌,也是小小地开了眼界。以前在关中的时候,未曾隐瞒身份时自不必说,后来隐瞒身份到县里,也是伪造了身份履历,去做县中的主吏,而不是这样跑腿干杂活的小吏。
一路行来,这官竟是越做越小了。但也正是如此,扶苏今日才知道,乡间要组织人看一场戏,都得让亭长把腿给跑细。
而且还得是王陵这样能管事能做事的亭长才能稳妥。
难怪前些年修改秦律时改动不少,如果在六国故地推行原本的秦律,结果恐怕会因为无法有效实施,从而干脆从上到下都会掩饰过去。如此一来,无法实行的律法便失去了它的威严,而重刑更是会失尽民心。
现在的秦律,比起六国来仍然严苛,但比起过去已经宽松了不少。其中对官吏的要求还是很细,主要是对普通小民宽松下来了。
此时扶苏已经做了大半年的小吏,自己都不由松了口气。因为真要按过去之律来执行,他在这个地方也会顾此失彼,忙到吃不消。
三天后,扶苏辛苦排出来的戏,终于要在泗水亭上演了。
王陵还有点后悔自己这么尽心,把小弟全动员起来,因为他发现县尉带着人来压阵了。不过县里的军卒都在外围远远看着,王陵犹豫了一下,还是让自己找的人去维持秩序。
泗水亭的人根本摸不着头脑,但亭长都这么说了,也只能出来。他们寻思着有事也应该是找青壮出力,所以各里的老人去找里典,里典又去问了亭长王陵,得了许可,老人妇人和孩子不用过来拥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