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了两仗之后,李牧这样的名将都控制不住六国联军了,不是军事意义上的控制不住,而是见识了身毒与西域残军的战力后,六国贵族控制不住自己放飞的心了。
还联什么军呐。
原来是秦国强压着联合,也是大伙都是丧家之犬,不是秦国逼着加上有武安君李牧为将,大家都不敢组织这场远征。
现在还怕什么,就没打过这么弱的国!
赶紧各找各王,各领各军,大家散出去抢地盘啊!
离秦国太远,秦皇也不再管他们了,六王亲切友好的开了次会,中心思想是分家。李牧听说赵王气势特别足地拍案大吼,说打到这里全靠武安君,必须分到最多,又委婉表达了如果赵国没落到好处,以后就让武安君找他们麻烦的意思。
对此作为他拿来威胁别人的大杀器武安君,李牧整场会议就没怎么说过话,一直面无表情坐那充当吉祥物。
算了,心累,爱咋咋地,反正这地方瞎搞搞也不会怎么样,他相信六国的战斗力不至于翻车。有那时间替他们操心,他还不如琢磨一下自己在什么地方划拉个封地合适。
就趁诸王会后继续为了利益吵吵的时候,李牧一边审问抓到的贵族俘虏,一边悄悄派人出去收集情报,先给自家赵国选一块战略和资源上能够均衡的上佳之地,然后再给自己李氏圈一个上好的封地。
李牧的自传写了不少他那个时代的人与事,成为后世史学研究的重要材料,就是很少写个人心迹,让人引为憾事。不过这个内容在陪伴他左右的孙子李左车那里得到了一定的补充,虽然李左车不可能确切知道大父心中所思,但他记述的李牧的一些安排,大事决定前的神色表情,都可以揣测一二。
另外,李左车的记录也更生动,比如说他写到了齐王建一次醉后的哭泣,这个年纪已经很大的齐王拉着他年老的舅父的手,哭着说:“先王不智,这样的地方不来占据,让我等不得不与秦为敌,乃至沦为秦国之俘。”
后胜一边安慰,一边无奈地道:“齐与西域隔绝千里,先王也没有办法。”
齐王建果然是醉了,嚷嚷着说:“可以走海路,韩国就是走了海路!我齐国本就临海,这里本当是我田氏的天选之地啊!”
他是在宴会中饮醉的,当时在场的不止齐人,所以这件事被好些人记了下来,有人写成了文章,有人当作趣事告诉了自己的后辈,所以可以认为是确凿发生过的事实。
而李左车记录下来的经过最详细,因为他还听见了最年少的楚王熊心的低声嘲笑:“老童!”
虽然是不曾出现过的词,不过很好的形容了齐王建在人们心中的形象,于是创了个新词,并使得后来齐楚长期交恶。
六国从故地征召的士卒看着不少,以至让当地的官吏担心人口流失太多,但这些人作为一支军队来说并不多,战死后沿途还补充了不少匈奴人与西域胡人。所以活着抵达的六国士卒没有失望,他们哪怕才能平庸,身份都天然高人一等,成为有实封的大小贵族。
刘季活到了最后,得到了一块封地,因着他的籍贯,称为“新丰”,他被封为新丰君。
他在西域停留的那一年找了几个没了生计的西域胡姬,生了三个高鼻大眼跟他很像的子女,就是多少带点胡姬的影子,五官轮廓深刻,头发颜色也有点浅。
那一年大伙虽然没有封地,但是破城之后的赏赐并没有少给,足够他们挥霍了。
但刘季并不是只找了几个姘头,他还在西域成亲,娶了个被父亲抛下的贵族庶女——当然,也是胡姬。
樊哙等人不理解,夏侯婴在刘季劝他也找个合适的人成亲时拒绝了,表示以后衣锦还乡,要娶个家乡女子才行。
刘季就不再劝了,也没解释自己的想法。
他一路行来,在一场又一场战事里学会了很多,自视甚高,坚信自己只要不死一定能得到封地。而身毒那地方听说人都晒挺黑的,比胡姬还不像中原人,他不太想娶那边的女子为正妻。而家乡呢?
虽然衣锦还乡,肯定不缺好女子,可是人在身毒,肯定也不会有什么贵女能下嫁随他远走。
他年纪不小,除了刘肥,这才刚有了新的子嗣,等老死的时候孩子都还嫩着,得指望孩子母亲。普通女子可撑不起他的家业。
新立之国难免动荡,他们这些人就算活到成为封君,又能传承下去几代呢?
不娶个有手腕的妻子,怕不是他一蹬腿,封地就要被别人吞了,被国君收回哦。
所以他用心在西域寻找,终是找到了这个被抛弃后还活下来,并且成功地经营起家业的前贵女、现商人。两人一拍即合,结为了夫妻。
重新出征后,家眷不许随军,他的妻子带着商队跟在大军后面,一路走一路做生意,什么事都没耽搁。
发现身毒的战斗力低下之后,军心浮动,不但六国散开了,连他们这些在军中有乡党抱团,成为中级将领的人都坐不住了。最后实际上都四散开来。赵国有李牧在还算镇得住,齐国虽然田氏贵族很多,但也还好,至少在最后分功之前他们愿意先抱团。
楚国的封君本来就又多又不听话,直接各自为政了,楚王幸好还能掌握最强的一军,其他贵族看当地的战斗力那么弱,直接带着自己的人马打出去,要趁着这当口划拉尽量多的封地。
真正是各自为战,也亏得对方战斗力是真的不行,本来应该的各个击破,变成了四面开花。
刘邦也趁这个混乱的世道,趁着上层默认谁抢到封地归谁的机会,给自己占了块地。
等他有了封地,妻子的商队直接拿出现钱开始招兵买马筑城墙,又把在西域的孩子接了过来。
刘季一直到老死都很满意自己这个决定,而那时候,他也已经成功的为自己谋取到了一个新王的头衔——这是因为秦国并不在意在这里多封几个王,他把秦国有进取之心的宗室、愿意在边鄙之地立国的功臣也封到了身毒,或王或侯,各有封赏。
哪怕是后世,一个国家能治理好的疆域仍然有上限。嬴政收敛了对土地的渴望,专注于治理好秦国现有的土地,将南北紧邻的土地也看作囊中之物,只待技术条件能跟上,就去占领那资源丰厚之地。而像身毒与中亚这样过于遥远的地方,且让诸侯自领,再看将来。
所以,不管是什么身份,只要能占下土地,他并不吝惜承认他们的头衔。
秦国很难完全控制身毒,比那些蛮荒之地更难。不过已经形成的文明也有好处,诸侯都不需要国内大量移民了,这里的人口足够立国。
他们以带来的贵族与丁壮,以及后来的少量移民为核心,驱使本地人为兵为民,以他们习惯的文化与风俗融合当地文化,这在史书上有个堂而皇之高大上的称呼:教化。
他们的祖先就是这么干的,齐国跟东夷边作战边融合,姜氏花了多少年才有后来的疆域,就是被田氏摘了桃,怪可怜的。燕国和楚国更不用说了,一个几乎被“山戎”包围隔绝中原,一个起家才是个“子”,长年与南方各夷杂处,文化都与中原不同。秦国就不提了,他们主要靠能打。
总而言之,虽然艰难,但大部分并不情愿而是被迫参与远征的诸侯,在真正来到这里,受不了此处天气的同时,也看到了此处的富饶,终于正视起自己和家族的未来了。
祖先的事迹与荣耀,也终于在这个时候被他们回想了起来,使这些贵人有了恢复祖上荣光的决心和勇气,决心重走一遍祖先的路,把他们亡国的耻辱给洗刷了,在这里重新立国。
而对于秦国来说,诸王林立才能形成西周初年诸侯朝见周天子的格局,所以秦国是鼓励这样做的。刘季就是瞅准了这个时机,一步步登上了王位。
这都是比较遥远的将来的事了。
当下,把六国可能不服秦治的贵族都打发走之后,秦国虽然损失了不少人口,但也去除了一大隐患。留下来的旧贵们失去了大义的名份,在故国百姓眼中成了不忠不义之徒,贪生怕死之辈,就算将来秦国还是走向末路,能够聚众起事的也很难是他们了。
沛县,刘季带着一帮乡党离开之后,县中空出了一些职位,曹参一下就升上了狱掾的位置。萧何本来是想找族人和有交情的人补上缺口,但一时没来得及操作,沛县原本的县令被调走了,来了一个一口关中话的新县令。
新县令王义也不是全然不会本地话。秦国为了如今的统治准备多年,哪会忘了语言不通的麻烦。
王义从长安县的底层小吏,升职到故韩之地做关市管理市坊商业,考核之后就被挑出来培训,第一件事便是学语言。
他当时就定下了到这边做事,嬴政已经知道了他将会以沛县为郡治,将这一带划分为泗水郡,所以分到这里的王义学的就是郡治沛县的方言。现在他来做县令,尽管一口秦腔实在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但他说得慢一点,当地人确实也能听懂。
同样的,百姓对他说话慢一点,他也能明白。有这个基础,萧何知道,在沛县生活一段时间,这个王县令只要自己用心,很快就能无障碍沟通了。
秦国用心和细致到这个地步,让他有些警醒,尤其是本地豪杰与好勇斗狠的游侠儿恶少年走了不少,剩下的不是性子谨慎的就是有家小拖累的,对进入秦国官吏体制也比较积极——这种结果不知是不是也在秦国的谋划内。
萧何便收了手,停止从中操作,向新来的县令表现出了友善和靠拢的态度。
王义初来乍到,也是头一回主管一县之地,心中确实没有底。有当地实权官吏主动协助,他也很高兴。不过王义还记得学习的时候有说,他们这种从关中来的秦吏,最忌讳的就是被当地人抱团架空,乃至糊弄戏耍。拉拢人固然重要,更重要的还是自己提拔亲近,以及把关中这些年了不起的事业从头做起来。
他也不是一个人来的,一起过来的还有通过了少府农学考核,经验丰富的啬夫申纪,以及年过四十,立有军功的县尉林行。
除此之外,还有个二十岁出头的佐吏苏思,看起来家境很好,许多事都不太懂,但学问是真的不错。王义在路上也问过,苏思自述家中与勋贵有亲,不过现在陛下重实用之学,所以家里让他自己先考试做官,学着做点事,以后再给他安排。
苏思说着还颇为诚恳地向王义行了一礼,请他教导提点自己。王义怕得罪人,虽说答应下来,开始也不敢太用他,不过不管怎么样,总归多出一个帮手。
并不是每个县都有这样的配置,王义也不是很清楚,他只知道郡治所在一般都会尽量配备齐整,无论如何都会有一个秦人县尉。
啬夫则不一定是关中老秦人,新纳的韩地里学得好的农学弟子也有机会。
那些郡治之外的县城就是看缺额,缺什么才会派人去。所以他们特别重要,要让六国遗民看到秦国的好处,安心做秦国的子民。
王义是带着使命感来赴任的。
现在县中缺额仍有不少,好在主吏掾萧何是个很能干的人,也很配合。王义向郡中发文申请,很快得到许可,县中自行组织吏考,将缺额补足。
丰邑,刘太公想起报名远征的三子刘季,内心仍然满是忧伤。他原本想得好好的,三儿做了亭长,四儿学文。现在战事刚结束不好说,等平定下来就打听打听,看能不能拜到名师,以后也好出仕。
现在刘季跑了,家里虽然小富,却早没了庇佑,他只好把还没有名师光环的四子刘交叫到面前,跟他说:“你也去考个小吏吧,不然家里迟早要败落下去。”
刘交便报了名。
丰邑大豪王陵没立刻报名。刘季与雍齿是丰邑仅次于他的游侠儿头领,他们离开自然不是只两条汉子孤单单就这么走了。丰邑与沛县的豪杰之辈生生少了一半,王陵顿时孤单了许多,偶尔也会后悔自己选择了留下。
不过他有老母在堂靠他奉养,再后悔最后仍然不会走。只是众多兄弟们这么离开,王陵也有几分茫然,平时颇有些无聊。
县中考试他一开始并没有报名,闲逛了两日后,母亲将他叫入内室,问他:“你以后便在家中耕田守业,没有别的打算了吗?”
王陵惶恐伏地,问:“母亲是希望儿远征搏取功名吗?”
王陵的母亲慈爱地抚摸着儿子的头顶,道:“你是因为孝顺我才留下,我又怎么舍得你冒那样的风险。我儿能文能武,过去不得举荐,不能为吏,我心中常常不平。现在秦国已经得了天下,又开吏考之门,你为什么不像刘季当初那样,去考个功名回来呢?”
王陵虽然也是本地大户,但王陵这一支已经没有做官的了,虽然眼下还算安逸,但王母也有与刘太公一样的忧虑,担心家中再没有担任官吏的子弟,下一代就可能会败家了。
现在秦国招考,对于履历的要求也不高,只要身家清白,不在秦军中服役过也行,她自是想让儿子去试一试。
王陵这才去报了名,苦背了一阵秦律,以他的武艺轻松考上,成为了泗水亭长。
他这个亭长没什么难做的,就算是秦国的亭长,也无非是维持一亭之内秩序的那点事。但王陵上任后没多久,发现有的小吏那份俸禄可是真没白拿。
忙得要飞起。
先是有三分之一的田典都被集中到了泗水亭,他们所负责的一里之中的事务,被里典和其他田典暂时分担,他们带着行李过来不是休假的,而是跟着新来的啬夫申纪学习。
连乡啬夫也带着行李过来,一群中年人跟在嘴上无毛的申纪屁股后面,王陵明显看到许多人脸上有不服之色。
但是县令给申纪派了护卫,这些跟田地打交道的农活好手多半也比较老实,不太敢作怪,申纪操着一口要慢慢讲才能听懂的口音,给他们讲新的种田方法,又找工匠在屋子里起炕。
王陵没事就去看新鲜,亲眼见着炕造起来,申纪弄了许多蛋放在上面。他吃了一惊,这还能看不出来么,这个新来的啬夫是要生火自己孵蛋哟!
这事也成了武媪的小酒肆里的热门话题。王陵现在不敢像刘季那时一样,工作时间往酒肆一坐,跟闲汉们说笑逗乐了。
他也知道刘季那也不是懈怠。乡间嘛,能闹出事的都是这些不下地不干活,没事就聚众饮酒的闲人。刘季跟他们打交道,多少事就能提前抹平了,还能叫他们冲着自己的面子少惹麻烦。
但现在不一样,一来是随着秦吏的到来,县里开始收紧,管得严了,他这么做必然讨不得好去。
二来是这些闲逛聚众的闲汉,最爱挑头的那些都跟着刘季走了,剩下的还真闹不出什么事来,也没多少钱饮酒,本就去得少了。
但武媪的酒肆一时间还挺热闹,因为这么多田典总会过来要两个菜,小饮几杯,毕竟秦国也没说禁酒。
王陵只在公事结束后过去坐坐,那里除了田典们,也还有些客人,有人聚在那聊乡间近来的异事,有人特意过来跟田典们攀交情,打听种田的事。他可不是贪酒,也是为了听一听民间是怎么说的,万一对秦吏有所抵触,有什么异动,他也好设法消除事端。
火炕孵蛋的事一出,果然立刻成为酒肆中的热门话题。
“听说那火炕用在北边最好, 一冬天烧起来,睡觉再不觉冷了。”
“确是个好用的,只是拿来孵蛋真能行?”
“啬夫总不成用上千枚蛋来哄我们玩?”
“也是这个理。”
这些啬夫要带着调配来的隶妾轮流值守干活, 所以出来吃饭也是轮流, 乡蔷夫不在的时候, 他们聊得就更放开些。
王陵就听着他们从开始的不屑, 到现在渐渐少了质疑,不由心思也动了。
这些天他跟田典们也混熟了, 当下就叫武媪杀一只鸡添菜请他们吃, 向他们请教:“蔷夫教诸位孵蛋是有什么打算么?”
从丰邑来的田典与他最熟, 当即应道:“这是让我们把孵出来的鸡崽带回去分给各家去养。以后每里自家多养些鸡, 就自己孵了。”
每家都多养些鸡。王陵有些吃惊。
他原本听田典们说话,这人工孵化法不算难,有点费人, 但一家人一起上, 累上二十多天也就能成了。王陵这两天在琢磨, 这本事看起来也不保密, 他能不能派家人去学过来, 以后家里不管是专卖鸡雏,还是大量养鸡卖蛋,都算是个不错的进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