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季不知道,虽然嬴政没有将他视为威胁,但出于好奇,他的情报还是会准备出现在嬴政的案头。
所以他在沛县与丰邑的招募都落在了皇帝的眼里。
屠户出身的樊哙没有多犹豫就跟刘邦一起投军了,他壮实而有力气,年轻气盛,早就厌恶了家传的屠狗事业,看了官府的布告后本来就心动,哪经得起刘季的鼓动。
夏侯婴也去了,他犹豫了一段时间,因为他现在在县里的马房照顾马匹和车辆,上次的考试没有通过,但下次很有希望成为县吏。不过最终他还是决定与刘季一起走,成为有封地的封君,这个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并非他们狂妄,而是六国之名虽存,六国之实已亡,远赴边疆重新立国,本来就是会诞生大量新的军功贵族的时代。他们这样有勇力的男子,如果没有过多的家庭牵累,自是非常渴望能亲手搏取如此功名。
至于沛县的其他“汉初功臣”,萧何四平八稳,连心思都没动过。他就是一心要留在家乡维持家族的人,历史上觉得世道不稳时,让他升职到咸阳都不去,什么西域身毒,听都没听过,他才不去。他一走,没有他这个主吏掾在县里,萧氏不就少了个靠山了。
造反?那是世道大乱,不得不反的时候,不得已而为之的事。现在眼看着太平了,他吃撑了才跑到比边疆还不如的地方去。
周勃也没去,他太穷了,本来刘季以为能说服他,但就因为太穷,他一走家里少了他这么个劳力,父母都没人奉养了,于是没有去。
曹参同样没去,他还不是狱掾,但也已经是县吏了,家境优渥,跟萧何一样,根本不想去什么没听过的地方建功立业。他有功名心,但他的计划是在秦国的体制里努力,而不是丢下家人跟一群六国丧家犬跑到蛮荒之地去。
丰邑那边,王陵有家有业有老母在堂,同样不乐意远行。刘季反倒是拉到了雍齿一起前往,也不知两人以后会不会有矛盾。
其他一些名声不响的人,嬴政就没注意了。他把这个结果发给刘彻,刘彻震惊了,不免为老祖宗这趟远征忧心不已——饼画得是挺大的,可六国贵族为什么听说之后乐意的人少啊?还不是因为路途遥远,打仗又有风险么。
不要说到身毒了,就是到西域,秦国恐怕就不能提供多少后勤,要他们在西域就地征粮了。这个立国之战,哪是六国末期享福多年的贵族们能承受的。
但没奈何,秦国不允许他们留下。如果要留,故国所赐的封地都得交出去。这一来,尽管还是有人愿意拿着浮财重新置地留下,但毕竟还是有一部分人愿意用这些封地与秦国交换物资,指望将来重新立国后,自己的家族仍能成为贵族。
比起民间这些为了眼下能得到的钱粮,或是为了将来所立功业而报名参加远征的青壮,贵族们完全是被逼的啊。
不过如此一来,刘彻想了想,不知道嬴政是不是也想到了,不光是心怀不满且有行动力的六国贵族被打发远走了,民间最容易闹事的刺头也走了一波。
啧,大概是无意的吧,他想。离历史上的“秦末”还有不少年呢,新一波刺头还会长起来。真到了那时候,就算是全是老实人也没用,活不下去总归要反的。他们都讨论过,嬴政不至于特意为了迁走这些人用心。
赵国邯郸。
同样是亭长的赵要也收到了公文,并将它发往辖下各里,完全没有想过这事与自己还有什么关系。不过当他休沐回家,帮兄长赵夫下地做活的时候,原来一起混过的游侠朋友高六来到他家地头。
赵要下意识看了眼他的腰上,嗯,很好,没佩剑。
秦国对刀剑弓弩盔甲都有管制,普通人没资格佩剑行走。赵要不知道其他地方管得严不严,但邯郸和邯郸周边应该很严,他对旧日同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结果因为辖区内有人佩剑被上面逮到一次,他不但罚了钱,还记了名,三年不能正常升迁。
现在他也不敢大意了。
高六被他看得,也下意识摸了把腰间,有点沮丧。他的剑都被收缴去了,同样罚了钱,秦制让他有透不过气的感觉,所以他今天知道赵要休沐回来,特意来找他。
“我听说武安君将佩六国大将军印,先讨匈奴,再伐西域,邯郸城的贵人府邸空了一多半了,都在招人,你去不去?”
赵要赶紧摇头拒绝:“我不去。”
高六惊讶地张开了嘴,好像从来没想过会听到同伴这样的回答,有些急切地道:“你当真想做这个亭长到死啊?在秦国没什么前途,你没听人说吗,这种立国之战,就算是小卒都能有十户百户之封。”
这都是城里贵人出来招人时宣讲的,赵要自然也听过,而且官府不但不拦着,还让他们这些秦吏帮着组织。
但他还是冷淡地摇头:“小卒都能有封的意思,是小卒能活到那时候。我父兄都死于战场,我不觉得我有那个运气。”
“我父兄也死于战场……那是跟秦军作战,跟匈奴和什么西域身毒的蛮夷,哪有那么凶险。”
高六与赵要的想法不一样,他更相信自己是好运的那少数人,仍想劝说赵要与他同去。但赵要很坚定,始终不肯。
最终高六只能遗憾地道:“走之前你要是改变主意,一定要来找我,我们在一处。”
赵要笑了笑,他不会改变主意的。
虽然没答应,但高六也没立刻走,脱鞋卷了裤脚帮他干活,两人有一阵没见了,高六因为想投军的事,到处听贵人们的宣讲,有许多话要跟他讲。
除了吐槽那些贵人的不靠谱,只相信武安君之外,高六对那些留下的贵人更不满意。
“世卿世禄的,享了多少年福!当年征召我们去打仗,我们父兄都死在秦人刀下,他们在邯郸城快活得很。”高六恨恨地道,“现在好了,赵国有恢复社稷的机会,都不要他们去战场拼命,只叫他们把封地换成钱财作为军资,叫他们随军而已,一个个的,哈哈。阿要,你去不去都是我兄弟,他们不去,我看他们不起。”
赵要也深有同感,啐了一口:“谁瞧得起他们,宁可白损失一半的财富也不肯走,让我说,都是叛徒。秦国这事办得好,我说也是,既然赵国都没了,大王和先王给的赏赐当然要吐出来,那是他们祖上为我们赵国立功得来的,跟秦国有什么关系,还白养着他们不成?”
两人有了共鸣,痛骂了一番留下的赵国贵族,天色也不早了,高六这才搓了搓脚上的泥,拔上鞋跟他作别。
目送高六走远,赵要上田埂穿自己的鞋,不知何时在另一块地上干活的赵夫凑了过来,小心翼翼地问:“高六来做什么的?”
“他要投军跟城里的贵人走,叫我一起,我没应他。”
肉眼可见赵夫松了口大气,绷紧的全身都放松下来了,赵要不由乐了:“二兄,你以为我要去啊?”
赵夫不好意思地嘿嘿了两声,解释道:“最近人心不安,好多人家里都在为这个事吵架。尤其听贵人说是武安君做大将军,我看那些做过游侠儿的都心动了……”
“跟高六似的没牵没挂的,走就走了,有家有业的走不了。”赵要作为亭长,一亭之地的名单也会汇总到他这里,所以有数得很,“现在一亩地打粮就不少,秦国还把税调低了,只要不是倒霉遇上几年灾,日子也算过得。我真跟他去,命说不定都丢在路上了。”
他们赵国与秦有仇,别说,听了贵人的话报名走的其实还真不少,赵夫看着都有点心惊,但官府竟然不拦,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人口流失可有点大啊。
但也像他说的那样,有父母双亡兄弟分家的,或是父母尚在但兄弟颇多的游侠儿,无牵无挂,自可一走了之,名单上几乎大部分都是这种身强力壮的未婚青壮。
而有父母在堂少人奉养的,就不敢走了。娶妻生子的,有走也有留。赵夫在名单上看见了一些人,心中对他们十分鄙夷。
他不走,不仅是怕死,更是因为放不下养他长大的兄长。
“二兄,你把家里的钱拢一拢,我拿回来的放一起。”他看左右无人,附耳同赵夫说话,“我听说了,那些贵人的田留不住,就算不去西域也要交钱赎买,还得吐出来一半。官府收作官田之后,打算拿些成片的肥田,把我们的地置换了。”
赵夫眼眶都要撑裂了,哆嗦着嘴唇问:“拿肥田换?”
赵要肯定地点了点头,继续道:“还会卖一部分,都是中上等的好地,每户限购百亩,不叫富户全买了去,我们错过这个机会就买不着了。家里有粮,留下侄儿读书的钱,全买了吧。”
赵夫疯狂点头,两个人都没想到生病意外需要用钱的可能,有病熬一熬就过去了,实不行到时候借钱。他家家底不厚,不趁这个时候买地,靠开荒那得到什么时候。
赵要略微知道一点官府的用意,听说是邯郸要扩建,很多地要被征用,且以后要连成片的地才方便大规模耕作,至于为什么他也不知道,总之官府自己的官田要连成一片,还要把农人的地重新规划,要尽量连成成片的。如果是在被征的地方,那说不定一亭一乡都要整个迁走。
除此之外,或许还有收取民心的用意,这就不是赵要能够揣测的了。
赵夫也没有提,他原本攒着钱是要给兄弟说亲娶妻用的,兄弟现在是亭长了,门户相当的人家又不嫌他家底子薄的不好找,一直也没说上。之前他很急,打算再往下找个家贫但性情好的女子,今年就把婚事办了,但现在不急了。
只要买到好地,晚两年成亲不要紧。有地,还怕说不上亲事么。
赵要与兄长往家走去,眯着眼看天边的落日余辉,想着侄儿的成绩。不好不坏,以后想考吏科恐怕不像他那时容易,最好能在邯郸的铁官办的技术学校里读书,学成直接进铁官,那就什么都不用愁了。
实在学不好,他们兄弟趁这个机会置办下厚厚的家业,在家务农也行。
至于他娶妻生子,不着急。
他不想去远方搏功名,也许老了之后,看高六衣锦归乡时也会羡慕,但他不后悔,他更想在亲人身边,安安稳稳的度过一生。
第97章 诸侯远征秦吏下县
与其他五国相比, 韩国贵族要从容得多。因为张良已经为他们在身毒占下了一块飞地。
他们仍然要出钱出力出人,但是不必把宝全押在这场不知尽头的远征上,而是可以选出几个家族子弟, 让他们带人坐船去身毒站住脚。
运气不太差的话, 至少不会整个家族都覆灭了。所以他们很积极的交出了家产, 跟秦国换了不少物资, 还有大船,派家中子弟跟张良出海, 经交趾而至身毒。
为了防止在海上遇难, 他们还分了三批出发, 也算得上谨慎了。
但远征还是要出力的, 这方面与其他五国一样,韩国也征召了不少愿意抛家舍业前往远方立功封侯的平民,先在秦军的体系下训练, 然后汇总到李牧帐下。
所以直到嬴政登基为王的第二十七年, 也是这个时空他称帝的第三年, 他四十岁的时候, 大军才算整合完毕。
集六国贵族数代积蓄, 六国士卒汇聚,武安君李牧为将,对上还没有整合统一的匈奴……
李牧:这辈子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
尤其是执六国合一的虎符,六国的君主却都还软禁在咸阳, 更没有六国的丞相或是别的什么君主宠臣来掣肘, 李牧这仗打得实在是舒心。
秦王——现在应该称作秦皇了,也不来干涉他。替秦皇下诏的使臣用疑似模仿皇帝的冷漠口吻告诉他, 秦国能给出的适当的支持已经带来了,以后不会过问他的征伐, 也不会再给予帮助,他只能以战养战,先占领西域之地。那样的话,秦国会从西域诸国提供的财富中再分出一部分给他。
李牧不在乎这个,他只在乎攻打西域之前,使臣把六国君主都带来了,包括楚怀王熊槐那个才十几岁的孙子——楚王负刍死了,他这一系与如今秦国上层多有牵连,秦国的昌平君就是负刍的兄弟,现在秦国清贵但没有实权。皇帝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清除楚国的影响,但他的长子仍然是楚女所生,就更不会用这一系的血脉做新楚王了。
当然,这跟李牧没关系,除了赵王,其他诸王的话他尽可以当作耳边风,但赵王的话他不能这样对待,尤其是现在正是一个君臣相疑的好时机,他必须证明自己的忠诚,证明夺得立足之地后不会自立为王而抛弃赵国。
这就很麻烦了。
这种“很麻烦”的烦恼直到诸王之会中,齐王至今还是言听计从的舅父后胜满面堆笑的要给他安排一个田氏的副手之后达到了顶点。
那些过往熟悉的军事之外的牵制与拉扯又浮现了出来,李牧沉下了脸,正想拒绝,却不料秦皇派到军中同行、平时不怎么出声的使臣难得的开口了。
“武安君的将印,是天子所赐。”他环视着六王,用一以贯之的冷漠与蔑视的语气说,“连陛下都不会干涉武安君的用兵,齐王难道还有什么意见吗?”
做了多年国君的齐王建吓得直接站了起来连连否认:“没有,没有!”
使臣冷笑着低头。李牧也低下头,微微一叹。
不用他亲自开口拒绝自然是好事,但是使臣这么说话,他肯定还是会被迁怒的。
不管那么多了,他也不年轻了,有生之年能为赵国争得一席之地就好。他的儿孙中,李左车这个孙儿颇有悟性,以后要多加栽培,让这个孩子带着李氏继续走下去。
不行的话,让李左车归秦回家乡,在家乡把李氏传下去,李牧想。
战国遗风,一国待不下去投奔他国不算大事。现在唯一的特殊就是秦灭六国,六国的贵族都不算数了,灭国亡家之恨远超过往。但这次远征顺利的话,六国重新得到封国,秦就是他们的天子,就算他们这代仍然心怀恨恨,几代之后就会淡忘了。
就像秦皇的祖先因为反周沦为奴隶养马,后来又因功得到封赏,乃至护送周天子东迁,重新得到了封国。
他的孙子奔秦或是奔他国,并不被李牧视为悖逆。
李牧唯一担心的是远征他乡,路途远而人心易散,如果不用一场接一场的胜利凝聚人心的话,士气会越来越低;加上他看过身毒的介绍,那不是匈奴,而是一个古老的文明,刚刚才经历过类似秦一统天下的大事,现在据说分裂了,但看一看春秋战国的故事,恐怕战斗力也不会差。
他们经历这样漫长的路径,困难的后勤,越来越少的核心战兵,去面对那样在分裂中磨砺着战斗力的国度,那会是什么样的苦战。李牧不知道。
虽然秦国的使臣站在了他这边,但李牧仍是赵国的臣子,在六王的放任和众臣的挤兑下,李牧立下了军令状,若是战事失利便交出将印,在短暂的休整后,怀着不成功便成仁的悲壮心情开始了他的征程。
——十数年后,老当益壮仍然活在世上的武安君李牧接到秦皇的诏令,让他如实撰写一生经历,以为史官记传的材料时,他连在赵国兵败归降的经历都能坦然直白,不作矫饰的记述,却对此时的心迹难以启齿。
并不是羞于谈起自己为家族安排后路,而是那时的悲壮后来看起来实在是有点像个笑话。
进军西域之路确实有点困难,士气的下降难以避免,陌生的地理和水土不服也给大军带来了困扰,尽管西域各国的防守实在不值一提,但这些客观因素也让李牧费了一番心思去安排。
至于治理,那就不是他的事了,交给秦国头疼便是。
但远征军也不得不在西域停留了一年。
然后他们继续前进,又征服一片地域后转而向南,越过一个天然形成的山口,进入了身毒的范围。
接下来就是让李牧难以相信的事实。他首先遇上的不是身毒的军队,而是被他击败的西域贵族的军队。一触即溃后他审问了俘虏,愕然得知败退的诸国贵族只能向西迁移,然后同样选择了南下攻打身毒,就这一年左右的时间里,他们已经建立了一个国家,甚至燃起了野望,想成为帝国。
对此,李牧面无表情,不是他天性冷漠,是他一时间震惊得不知道要摆出什么表情,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真是难以想象的战斗力,有种蓄力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如果再配上出拳时做好了一死的准备,就更像笑话了。
接下来的事就有点不受他控制了,身毒这个地方战斗力虽然弱,气候虽然让人难以忍受,但是河畔平原的土地是真的肥沃广阔得让人羡慕而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