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枝怔住了。
庚野像在笑里叹了声:“将来,别后悔。”
“……”
那句话不知道是对谁说。
说完以后,青年从高脚凳上起身,懒插着空了裤袋朝外走,“我去开车,你吃完就出来,我送你回家。”
隔着便利店的落地玻璃,街边,没有路灯的树下。
女生将抬着手机的手放了下来。
退出相机,林巧微对着自己拍好的几张照片,吹了声口哨:“这技术,都能去当站姐了吧。”手机的光投在她脸上,显得斑驳,阴沉与笑容分区,割裂而晦暗。
等到目送那辆白色小轿车离开,林巧微才朝路边呸了一声,吐掉了口香糖,然后她抬起手机,拨出一通电话去。
拨了三遍。
最后一遍对方才接通。
“……喂?”手机另一头是个沙哑的男声,底色很沉,像是沉浸在某种事情里。
就像为了验证林巧微的想法,电话那头一声木板撞墙的闷响后,跟着就是一声高亢的女音。
很熟悉。
毕竟林巧微记得清楚,自己也在祁亦扬的房间里这样叫过。
指甲狠狠抠进掌心,林巧微却逼着自己笑出来:“忙呢,祁少?”
“我忙不忙,”祁亦扬语气带喘,沙哑地笑,“你听不出来?”
“噢,忙到连我发你的照片都没看?”
“什么照片,你的自拍?”
祁亦扬恶劣地问,“我说没说,我只喜欢你那张脸,其他地方你拍烂了我也不想看?”
“说了,我记着呢,”林巧微咬牙,“但这回不是我,是和我长得很像的那位……别老师呢。”
对面声音骤停。
几秒后,大概是看过了照片,祁亦扬阴沉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她为什么和庚野在一起?”
“怎么办好呢,祁亦扬。”
林巧微报复似的快意笑了起来,“我看你心心念念的初恋,这次,又落到庚野手里了。”
“——!”
东城区某五星酒店房间里,一声巨响。
手机砸在电视机上,将屏幕撞得四分五裂。光线昏昧的房间内,被子下的女人吓得惊叫了声:“祁,祁先生?”
“转过去!侧脸!”
惊怒过后,如山脉起伏的影子被微弱光线的地灯投在了拉合的窗帘上。
祁亦扬死死捂着女人的嘴巴,逼她的尖叫化成自己掌中的湿漉。
窗帘上山倾海覆,直到平歇。
男人低头,将晕过去的女人拎着头发,像对待个摆件一样,冷漠又厌恶。
直到她的侧脸被他摆到某个角度。
地灯阴霾下,那个记忆里的影子恍惚重叠上来。
祁亦扬的眼神忽然就转作温和,他闭上眼,吻了吻女人汗湿的长发。
“……别枝。”
别枝的转正通知,下得比她料想中还要早。
月初的第一个周一,中午,别枝和乌楚一起在学校食堂吃了午饭,惯例地聊了聊乌楚上周的学习和生活,然后别枝送她回到调换的新宿舍后,就直接回了办公楼。
由于方德远的那桩事,如今山海大学内各项辅导员工作都抓得很严,连这学期的德育分公示都要求进行期中、期末两次,以示透明、公开、公平。
这学期的期中就在这个月,别枝第一次做这么分支复杂又数量庞大的统计,为免纰漏,只能提前加班加点了。
结果一进办公室,她就迎面撞见了往外走的毛黛宁。
“啊,吱吱,我正找你呢!”毛黛宁在她面前急刹车,神情激动,“你是不是没看学院群里的消息啊?”
别枝拿手机:“我中午陪乌楚谈心,没来得及看,怎么……”
屏幕还没来得及抬到眼前。
别枝的手已经被毛黛宁激动得一把握住了:“你的转正通知来了,估计是已经发进你邮箱了!刘主任在群里@你说这事呢,大家都在恭喜,你快看看!”
“这么快吗。”
别枝有些意外,但神色上看不出什么波澜。
“是你转正哎,怎么你比我都淡定,”毛黛宁抱着她手晃了晃,“你快回复一下嘛。”
别枝无奈,艰难地把手腕抬了抬:“我也想,但首先,你要把我的手放出来。”
“啊,哈哈哈对不起我太激动了,没注意。”毛黛宁连忙松开。
“……”
毛毛大概算是别枝的“事业粉”,在敦促她这方面格外殷勤。
等监督着别枝在院工作群里一板一眼地回复过刘主任和其他同事后,毛黛宁见别枝就要关掉微信,连忙拍了拍她手腕:“等等,还有另一个群!”
“嗯?”别枝回头。
“领导不在的那个,约饭的私人群,”毛黛宁压不住笑,“我们正在群里讨论,什么时候给你开欢迎会的事情呢。你快进去,就等你一锤定音了!”
别枝反应过来,失笑:“好啊,图穷匕见,是不是?”
“哎呀,你就体谅体谅我吧。”
毛黛宁蔫了笑也塌下肩膀:“你都不知道,陆易生那个人有多变态,他管我比我爸妈管得都严!不准喝酒,不准泡吧,不准晚归……啊啊啊他简直就是个封建大家长!我又不是他女朋友,他凭什么这么管我啊?”
别枝笑容一淡,不由地晃了下神。
她忽然想起上周那人在便利店玻璃窗前说的话。
[像玩机车,抽烟,这种最深入,最难戒的爱好和习惯,是会跟人一辈子的。]
[你没想和我过一辈子,就不该对我提这种要求。]
[将来,别后悔。]
别枝下意识地捏紧了指尖,细微的痛意才叫她从思绪里醒回来。
耳边,毛黛宁还在愤慨:“……幸亏当初他出国了,不然我爸妈那么信赖他,我肯定是要被管出心理阴影的!难怪这么大年龄了,长相和履历都金光闪闪的,到现在还没结婚!谁受得了他?”
“还好吧,”别枝掩饰自己的走神,一边说着,走回办公桌旁,“陆教授才32岁,又是在世界排名前十的大学被授予教授职称,年轻有为。我听乌楚说,连他们班里都有女生喜欢他。”
“你要这么说,那学校里追他的女老师确实不在少数……”
毛黛宁下意识接话,跟着反应过来,“不对不对,她们就是离他太远了,距离产生美!让她们被他管一周,绝对跟我一样,三百米开外见了他都得扭头就跑。”
别枝点了点头:“懂了,你是想借给我开欢迎会的名义,名正言顺地从你陆教授那儿拿到豁免权。”
“哎呀,不要说这么直白嘛,”毛黛宁蹭到她身旁,“大家说好了,欢迎会时间你定,地点我们定,其余都不用你操心——你看,时间上,我们就定这个周六晚上好不好?”
别枝敲键盘的声音停顿。
毛黛宁想起来:“差点忘了,你现在是有男朋友的人了,周末是不是没时间呀?那要不,就周五晚上?”
“嗯,还是周五吧。”
别枝回神,眼眸微弯下来,“虽然还没有计划,但,以防万一。”
“懂,难得的二人小世界嘛,”毛黛宁坐回办公桌后,一边在群里发消息告诉大家确定时间了的事情,一边顺口问,“说起来,怎么上周来了一趟后,就没见你男朋友再来学校,接送你上下班了?”
别枝:“是我不让他来的。”
“咦?为什么?”
别枝的手指在键盘上方悬停。
原因说起来简单。
那天庚野在便利店最后说的那番话,提醒了她。明明最早在两人之间设限的是她,最先情不自禁、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跨过了那条线的,却也是她。
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她想自己在医院提出交往时,或许心里就早有预料了。
别人是愿赌服输,她是明知会输,仍然想赌。
因为赌桌对面站着的是庚野。是那个只要出现在她面前,她就没办法控制住自己不朝他走过去的人。
但别枝知道,她不能放任。结局是既定的,戒断反应又最痛苦,她必须在自己彻底习惯和依赖他的存在之前,让自己抽离出来。
“难道,你们闹矛盾了?”毛黛宁忽然探头。
“没有,”匀速的键盘敲击声再次响起,女孩音色平静,“我跟他说好了,只在周末见面。”
“……哎?”
毛黛宁惊呆。
怎么谈恋爱还有手动冷却的。
“对了,毛毛,”别枝想起什么,回眸,“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你有一位长辈,目前在做成人自考和同等学力申硕这方面的教育机构?”
毛黛宁点头:“对啊,我们这一大家子,也算是全数投身教育事业了,甭管它正统不正统吧。”
“能把你那位长辈的联系方式推给我吗?我想了解一下这方面的事情。”
“当然可以,我再帮你跟我大伯说一声!”毛黛宁掏手机,“不过你这种世界名牌大学背书、还有同行翘楚大佬作导师的高材生,怎么突然关心起这种事情了?”
不等别枝回答,邻办公桌小姑娘忽然警觉:“莫非,是为了你男朋友?”
别枝默认,浅笑。
“……服了,你这何尝不是一种扶贫呢,”毛黛宁转回去,感慨万千,“学历扶贫,还得替他操心以后的学业职业发展,啧啧。你男朋友到底长得什么神仙模样,能给我们吱吱迷得神魂颠倒的?”
别枝顺着毛黛宁推过来的名片,彬彬有礼地发了微信好友申请:“你就别打趣我了。”
“哪有,我很认真的好不好,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啊,”毛黛宁托起脸,“想了想我这辈子遇到的帅哥们里,虽然都不错,但要说能让我做到这个程度的,应该,最多也就惊鹊那位天菜老板吧。”
提起他来,毛黛宁立刻眉飞色舞,跟着遗憾摇头:“可惜,人家单酒吧那流水,一天下来估计就够顶我们一年工资了,这种好事,这辈子怕是轮不到谁了。”
别枝在等毛黛宁大伯通过申请,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下。
片刻后,她才有些反应过来。
“这周五,你们定的地方,该不会就是……”
“Bingo!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那家酒吧!”毛黛宁暗示成功,喜笑颜开地转回来。
别枝无奈:“你们对它就这么情有独钟?”
“那是对酒吧吗?那是对酒吧老板!”
毛黛宁不服气地一昂首,“而且我绝对不相信何芸真加到了天菜微信,这次一定要去看看,她说的到底是真是假。”
别枝轻叹声:“我还有拒绝的余地吗?”
“没、有。”
毛黛宁侧过脸,笑眯眯朝别枝晃了晃手机,“大家已经说好了,周五晚下班后一起过去,你别想逃。”
“……”
周二。东城区,哲晟律所。
合伙人办公室。
“……肖女士,你先别激动,是这样,我知道你很想提诉,但寻衅滋事罪并不是发生单方面打骂就可以定罪的。它构成要件之一就需要对方具备肆意挑衅,也就是无事生非的行径,而鉴于你们之间过往纠纷,对方因事起意,所以这个要件并不符合,我更建议……”
“笃笃。”
办公室门叩响,助理探身进来,“林律,您的咨询人到了。”
“好,”林哲捂住手机听筒,“请他在咨询室稍等。”
两分钟后。
林哲结束了通话,起身出了办公室,顺口问了门外助理:“咨询人有说是什么案子吗?”
“没有,他说只能跟您交谈。”
“还挺注意保密。”林哲走向咨询室,“我知道了,忙你的吧。”
“好的,林律。”
哲晟律所位于办公楼高层,俯瞰半个东城区,咨询室的落地窗外更是视野广阔。
林哲推门进去,就看见会议桌旁的椅子里,坐着个背对他的青年身影。
“不好意思,前一位委托人耽搁了两分钟,我会在计时里延长……”
林哲走到距离椅子两米外,忽然顿住。
他狐疑地盯着椅子扶手上那只看起来有点熟悉的,懒懒散散地垂在那儿的手。
不等他心里的预感冒出。
会议椅转过一百八十度,庚野那张脸就不紧不慢地转进了他视线。
林哲:“……?”
他甚至左右转了转,确定房间里没有其他人的存在,“你?咨询人?”
“嗯,法律咨询两小时,我预约的,”庚野声线压得平直,一副公事公办的严肃语气,眼神却又懒洋洋的,“请坐吧,林律师。”
“不是,你钱多烧得慌啊?找我聊天,还得走预约咨询的途径?”
尽管好笑,林哲还是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到底什么事啊,你别这么严肃正经的,我不习惯。”
“我这是尊重你的劳动价值,”庚野敲了敲桌面,语气懒慢地撩起眸,“请林律师不要浪费委托人的时间。”
“好好好,我算是发现了,你只要碰着别枝,精神状态就很难当正常人来看,”林哲叹气,举手投降,“说吧,这位庚先生,有什么法律咨询服务需要我提供?”
“普法课。”
“啥?”林哲茫然仰头。
“我最近,希望有一个人能从世界上消失。”
在林哲瞪大的眼前,庚野倦懒着声,慢条斯理地开口,“所以来这儿,请林律师给我上一节普法课,讲讲伤害罪之类的量刑,用法律的准绳拉住我。”
林哲:“……?”
“哦,普法开始前,能附赠一个私人问题咨询吗?”庚野掀起遮眸的睫,语气难得有了点起伏。
林哲咬咬牙:“你说,我听听。”
“我上周说了不该说的话,把金主得罪了。到此刻为止,她已经有一天零十五个小时没有主动给我发信息了。”
庚野边说边看了眼手机。
从进咨询室的门后,大概数这个问题,他问得最真诚且发自内心。
林哲深呼吸,心说看在大四位数的咨询时薪的面子上,不气,不气。
于是他保持微笑:“所以?”
庚野颓懒皱眉:“我没有下海经验,不好判断,这种情况,我是失宠了吗?”
“……”
林哲:“?”
这人花大几千一小时的价格买他时间,就为了给他塞狗粮的吗?
漫长的沉默和对视后。
林哲:“你认真的?”
庚野:“嗯,不明显?”
林哲:“……那我也认真地回答你,依我看,你这种情况不像是失了宠,更像是失了智。”
庚野:“?”
林哲冷笑一声,推开椅子,起身:“下楼右转,三百米公交站台,坐上121路车,五站后——界石塔医院,精神科,诚邀您前往咨询。”
庚野靠回椅里,没表情地挑眉:“嘲讽我?”
“我哪敢啊,”林哲直接坐到了会议桌边上,嫌弃地看他,“说说吧,你都想让他消失,那是何方神圣啊?”
“你认识。”
庚野缓声,抬了漆黑沉冷的眸,“祁亦扬。”
一小时后,山海大学。
“请我……吃饭?”
正是傍晚,最后一节课课后。
别枝刚结束了今天的工作,走到理学院办公楼外,就被在这里等她的方韵霏拦住了。
她眼神复杂又无奈地望着面前的方韵霏:“是你男朋友的意思?”
“是啊,”方韵霏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长发,“我男朋友说,上周多亏别枝老师,我才没惹出大乱子,而且还麻烦你那么晚跑去派出所,理应请你吃顿饭的。”
别枝眼神凉淡地看了眼手机。
从上周派出所回来的第二天开始,方韵霏那个富二代男朋友骚扰她的频率忽然加剧,别枝不堪其扰,第一次把什么人从微信里删除拉黑了。
却没想到,对方锲而不舍到这种程度。
甚至不惜利用他女朋友的名义。
“抱歉,我和我男朋友约好了,”别枝调缓呼吸,“你回去告诉你男朋友,他的感谢我心领了,这是我分内职责,不需要他做这些额外……”
“别老师这样见外,那也太让人伤心了。”
身后兀地响起道男声。
别枝蹙眉,回过身。
站在她面前的方韵霏一抬头,看清来人,她立刻笑起来,小跑过去,抱住了来人的胳膊:“亦扬,你不是说在停车场等我们吗,怎么也过来啦?”
“我们别老师不好请,怕你应付不来。”
男人是对身旁的女朋友说话,眼神却一瞬不瞬地,深盯在对面素白衣裙的年轻女孩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