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然人在国外,但还是着手替她联系了车子,电话里不停地道谢,搞得她都不好意思了。
原本自己就是在云州玩,没有正事。
往奶奶那去一趟并不耽误工夫。
八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颠啊颠,把信号从满格颠成一半,再从一半颠成旋转。央仪经历过一次,这次显得很有经验,早早就收了手机闭目养神。
幸好这回没晕车。
再到傍晚时分,车子才正式进入山谷。
有的民房里点了灯,很昏暗的一豆,在偌大的山谷里与萤火虫发出的微光没什么两样。
央仪熟门熟路找到那一家,敲门。
门没锁。
她顾不上拍拍尘土,径直走到小院里。
小院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月色让屋檐泛着银白色的光。借着月光,她看到小楼的梯子旁放着两根粗木树枝,像是简易版的拐。
她喊了一声奶奶,有声音从后面的屋子里传出来。
随着拖沓的脚步声,央仪终于见到了方尖儿的奶奶——和数月前没什么区别,精神矍铄,面色慈和。
就是走路的姿势有些奇怪,先一个脚掌沾地,另一只脚蜻蜓点水地落一下,很快又换到先前那条腿。
奶奶看到她很惊讶:“小仪怎么来了?”
央仪注意力全在她腿上,仔细辨析:“听说您摔了一跤,我闲着,就代表来看看。”
“我都说了不用的,哎——”老太太叹口气,“前几天下雨,这里路滑,在溪边青苔上摔了一下,没事的。”
“这里有医生吗?”
“不用医生,村里人跌打损伤的,自己都有草药。”
央仪这才发觉随着老太太走近,空气里的青草气息变得浓厚。想是药敷上了,她歪头观察了会:“真没事?”
“过几天就能好啦!”老太太顺手拿过靠在梯子上的拐,“你看,还有村民给我做了这个。你看我这腿,我哪儿用得上。”
见老太太不像真的有事的样子,央仪才放下心。
她想给方尖儿回个消息,一拿出手机,信号格果然不给面子,全是空的。
视线在靠在墙角的木梯上顿了顿。
她放弃。
上次在那上面下不来时还历历在目呢。
这一晚,她就住在原先跟方尖儿一起睡的那个房间里。屋里的陈设未变,甚至连装萤火虫的玻璃罐子都在。里面的萤火虫被她放生了,唯独一个空罐子,洗得干干净净摆在床头。
明明没过去多久,却给人一种好似时过境迁的感觉。
央仪躺下,伴着树林沙沙彻底睡过去。
第二天一早,又是被沙沙的声音吵醒。
下楼到院子里,天才蒙蒙亮。
奶奶已经坐在井边拣菌子了。松茸,牛肝菌,还有鸡枞菌,央仪只分得清这几种,其他奇形怪状的菌子她连见都没见过。帮着分门别类弄好,端一碗米线,她就坐在廊下,有一搭没一搭地听老太太讲话。
“方块三就爱吃这个,回去的时候你多带点,给她也带着。省的她老是嘴馋。”
方块三是方尖儿的绰号。堂兄姐妹里排行老三。
只有她奶奶这么叫她。
央仪忍住笑:“知道。”
说到她,奶奶又问:“她后来没再和不好的人玩吧?”
“没啦!奶奶。”
“就知道她胆小,吃一次亏就不敢了。”奶奶取了竹筛子,把草药放进去,“要我说她爸爸就是瞎紧张,小孩哪有不摔跤的。自己摔了才记得牢。”
这件事央仪深有感触,乖乖点头:“嗯,是这样。”
小石杵在草药上捣啊捣的,发出均匀的碰磕声。
央仪将最后一根米线嘬完。
“奶奶,我去洗碗了。”
“你就放那。”小老太太说,“咱们聊聊天。”
山里的日子很祥和,但也无聊。
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人,该聊的话题早就聊光了,今日重复昨日话题那样,说起来没意思。
奶奶大概是真想找人说话,指挥她搬来小板凳,廊下坐着。
“上次你们是跟那家小孩一起回去的?”捣着草药,奶奶朝海拔更高的地方努努嘴。
央仪知道她在说谁,现在的她坦荡极了,没什么不好说的,于是点头。
“在榕城也一直联系着呢?”
“有点联系。”
“听说亲生父母找到他了?”
“您这都知道?”央仪诧异。
“山里消息再不灵通,这还是知道的。他养父母那里盖新房子了。”老太太取来纱布,将捣碎的草药裹了起来。绿色的汁液浸染了白纱,手一挤,滴落下来。
老太太说:“都说是卖儿子换的。”
对路周的身世,央仪至今都没不带感情色彩地评判过。她有好几次都想,这人怎么就偏偏是孟鹤鸣的弟弟。
如果不是……
思绪忽然就卡在了这儿。
如果不是,那会怎样?
他的脸很耐看,身材也好,有少年气,也有男人的棱角。在感情市场,他应当是很受欢迎的。
就譬如一开始碰见时,方尖儿都偷偷尖叫过几次,说要搞到他的号码。
后来为了避嫌,央仪尽可能没往那方面想过。
不把他当正常的男性,而是弟弟。
想到这,浓郁的草药味忽然飘到鼻尖。
央仪赶忙起身,帮奶奶一起裹好,掀开裤腿。
摔伤的地方这才暴露在眼前。
应该没伤及骨头,她走路时虽然趔趄,但不至于那么痛苦。皮肤下肿了很高一块,只是看起来吓人。
央仪帮忙敷上草药,绕到小腿肚后面裹好。
奶奶说话的声音就停在头顶。
“活在一个地方的人不怕穷,就怕不均。他们家盖了新房子,原来那个赌博欠债的养父也回来了。现在走出去,话题都是围绕他们家的。”奶奶嘱咐,“白天在村里走也不要往那去,那边人杂。不知道会不会来讨债的。”
“债没还清吗?”央仪问。
“听说只给了他养母一笔钱,他养母用来治病,剩下的钱翻新了房子。至于那个养父啊,肯定是听说这件事回来要钱的。”老太太皱着眉,“原本家里两个人生活得好好的,又多回来了一个。”
“什么是多回来一个?”
“之前怕你们不能理解,我没讲过。”奶奶说,“这里还有很少数的家庭有走婚的习惯。”
“走婚?”央仪没听说过。
“文明点的说法就是男不娶女不嫁搭伙过日子,换个能理解的讲法,就是小型母系社会。”讲到研究方向,老太太认真起来,“以女人为主导地位的婚姻,只要女人愿意,可以同时拥有两个三个,甚至更多伴侣。”
“……啊?”
央仪的反应过于朴实,老太太都笑了:“是理解不了吧?我跟好多人讲这个的时候,他们都觉得不能理解。不过我相信存在即合理,生产力低下的社会这种合作模式也不能说是完全错误的。”
央仪忍不住竖起拇指:“奶奶,你真的很厉害。”
好像又回到了给人讲课的时光。
老太太春风满面,拍拍她:“行了,敷好了。”
草药被裹在布料底下,味道稍稍淡了些。
央仪揉着小腿起身,望向院外山林时,忍不住往刚才说过的地方望了一眼。树林苍翠,将翘脚楼遮得只剩下一个飞扬的脚。她想起在那见到的少年,穿着白麻布衣,神色清淡,他跟她说:“这是我家。”
眼里没有丝毫委屈和不乐意。
忽而风刮过。
又想起他一次次执着地问她到底对他有没有感觉,如果不是哥哥,会不会跟他在一起。
好奇怪。
这些奇怪的行为如今有了出处。
原来他是真的在奇怪的环境中长大,早就丢了世俗的道德感。
可是那又怎样。
她可以尝试理解,但是不会接受。
方尖儿告诉过她,隔一个山头,那方向有信号塔。
只不过记得是一回事, 真的让她自己一个人去找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段路常有人走,泥石裸露。
央仪不至于害怕,就是重复的景见多了, 她容易恍惚, 是不是走错?
那座伫立在半山腰的翘脚楼就是她辨别方向最好的航标。多绕了一段远路,终于看到手机冒出一格信号。
她立马举起手,用艰难的姿势仰头发消息。
——奶奶没事。
这四个字因为姿势艰难, 日光晃眼, 打错了好几次。
发出去后没多久, 方尖儿回复。
是个感激涕零的表情,问她什么时候回市里。
央仪说不急, 到哪玩都是玩, 过两天。
那边连声说好:【周末我飞一趟云州, 咱们见面说。】
发完这些, 信号神奇地消失了。
央仪对手机没有瘾,揣回兜里,顺着来时的路飞快往下。
她这次来云州不知道要进山, 没带什么长裤,更没有驱虫水。怕虫子咬, 下山的时候一点不敢耽误。
远远听见山谷里有喧哗,像是喝彩。
下山脚步快,很快就见到潺潺流动的小溪, 再顺着小溪往下,是石头铺就的路。路的尽头, 便是奶奶家。
央仪加快脚步。
在听不懂的方言中忽得捕捉到一句普通话。
那句话不像在和村里人说话,反倒是冲着她来的。
她抬头,远远眯起了眼。
山风里,男生背着巨大的登山包,朝她挥舞手臂。
走近了她才听见,他笑着说。
“姐姐,是我啊。”
央仪花了点时间才将人认出来。他瘦了一些,皮肤被西海岸的日光晒得健康均匀,只是说话时会下意识地抽气,好像有什么不舒服似的,连背也微微往前勾着。
那个巨大的登山包被他放在脚边,他双手摊着,好像在接受村里居民的打量,笑意盈盈,带着少年的爽朗。
等人散了,央仪才接上话。
“你不是在美国吗?”
路周将冲锋衣脱下,罩在登山包上,笑着说:“但我现在在云州。”
央仪古怪地看着他:“你不回榕城?”
“是啊。”他笑了下,“逃回来的。”
这段时间过得太混乱,央仪根本没想过孟鹤鸣会怎么处理这件事,尤其是会怎么对他的弟弟。
但他们是亲兄弟,好歹有血缘连结。
与其关心他,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己。
他就算被孟鹤鸣安置在美国,自然也是衣食无忧的。
央仪觉得此时从他嘴里说出的逃回来,更像是在开玩笑。
但要说他是为了她跑到这里。
更不可能了。
她已经拉黑了对方,也没有透露过任何行踪,他怎么可能知道自己在云州山里。
更何况,央仪觉得自己没那么重要。
重要到足够和哥哥反目。
这么想,“逃回来”倒真成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从孟家的掌控下逃出来,回到云州养父母的家。
大概孟家也有什么让他窒息的地方吧。
央仪没想通这里面的逻辑,不过也懒得再想。
绕开他,她往奶奶家的方向走。
奶奶正在门口张望,见她回来,招呼她,同时也招呼她身后的人:“小路子也来。”
小路子。
好可爱的称呼。
央仪脑海中联想到太监,不自觉地扬起唇角。
被跟着的人逮个正着:“你是不是在乱想?”
“没有啊。”央仪很坦然。
他很无语:“我都看出来了。”
淡淡的青草香随着他走近飘到鼻腔,央仪好像闻到了当初认识时很干净的少年的味道。
他在榕城时慢慢习惯的那些高级香被扔在了不知什么地方,仿佛在云州这座山里,还是很久之前的路周。
他很细心,看奶奶走路不方便径直上前。
男生人高马大,在小老太太面前更显得山一样壮实。稍稍用力,就把老太太扶了起来。
奶奶笑:“一把年纪了还能享受一回公主的待遇。”
男生也跟着笑起来:“公主哪分什么年龄。”
“在外面都还好?”
“挺好的。”
“你亲生父母对你也好?”
“见过几面,还不熟。不过人不错。就是有个烦人的哥哥。”
“烦人的哥哥?”
“嗯,管东管西的,特严肃,又古板,看着谦谦君子一表人才的,其实骨子里特不尊重人。我总觉得他看我的时候心里在想,不入流的小垃圾。”
“可不能这么说。”奶奶劝说。
男生用力嗯了声:“我是跟您才说的。”
央仪跟在后面,视线在他嘴边玩笑似的笑容上停留了几秒。
撇除私人情绪,评价得很到位。
进了堂屋。
他弯腰把人放下,顺手撑了一把藤椅的扶手。
很小的动作,央仪察觉到了。而后听见他说话时倒吸了几口凉气,手掌也时不时抵在肋下。
趁老太太回屋,她隔空指指他:“受伤了?”
一直抵在肋骨上的手忽得垂下,男生无所谓地摆摆手:“小事。”
既是小事,央仪就没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打算。
她坐在一旁继续分拣菌子,倒是男生不安地换了几个姿势,最后坐在小马扎上,长腿敞着,上半身微微后仰地打量她:“真不问啊?”
央仪抬眼:“我看着像很八卦的样子吗?”
两人隔空对视。
他忽得咧了下嘴:“是我哥揍的。”
“……”
“你不问原因?”
央仪说:“我不问你就不说了?”
“……倒也不是。”
隔了许久,他尴尬地摸摸鼻梁。
“算了,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央仪将一个坏了的菌子抛出去:“嗯。”
看她确实对这些事不关心。
他不再说话,脖颈后仰。
头发有段时间没剪长长许多,人一仰,黑发就跟着往后倒。看起来蓬松柔软,像小狗。就这么听着耳边的窸窸窣窣看了会儿堂屋的横梁,最后慢悠悠直起身。
“他把我关在佛罗里达的疗养院里,和我爸待在一起。那里所有人都对我们很尊敬,可惜就是没给自由。我以为要在那待一辈子了。”他眨眨眼。
“偷渡了?”央仪随口接。
“你想什么呢。”他笑,“我这叫遣送回国。”
央仪懒得知道那些弯弯绕绕。
专心地和菌子作斗争。
正巧老太太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给路周的东西。
“我腿不方便,回去时带给你家里。”老太太不放心道,“你那个爸好像也在家,知道吗?”
“听说了。”男生从小马扎上起来,抻抻长腿,“小时候打不过能跑,现在跑不了,但是能打了。”
说着他捋起袖口,露出漂亮的线条。
奶奶拍拍他:“耍嘴贫。”
“那我先走了?”人都到门口了,他还要特意回过头,这句话是朝着央仪说的。
央仪知道。
她没搭理。
可能是空气太安静,这样显得气氛太古怪。
在他跨出门槛时,央仪还是装作刚回神似的哦了声,抬手:“慢走。”
他笑起来,头发被太阳晒得金黄。
趁老太太不注意,伸手偷偷在半空划了个心。
讨厌的小狗。
央仪在心里想。
晚间时分,小狗又来了。带了自己家舂的豇豆和干巴。他布在小木桌上,用黑黝黝的眼睛望她:“奶奶不爱吃辣,我想着她应该不做这个。特意带过来给你吃的。”
小米辣被舂碎了,再和上生姜,豆豉,鲜辣爽口。
央仪在云州小吃街上吃过,倒是没尝过土家的。
她动了动筷子,疑心:“你又要干嘛?”
他浑身散发着可怜劲儿,问:“普通做朋友也不行吗?”
“我挺相信一句话的。”央仪看着他。
“什么?”
“男女间没有单纯的友谊。”
“……”
被拒绝次数多了,路周反而习惯了这种反应。
在佛罗里达的那些天,他不是没想过。
之前的自己确实幼稚,只想着把她从他哥手里抢过来,抢过来之后呢?她怎么自处,他完全没考虑过。
因此也在几次与孟鹤鸣的争执中,说过模棱两可、中伤她的话。
他很后悔。
然而后悔是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过去的事改变不了,他想要再试一次,从最普通的朋友关系做起,让她认真地将他当一个男人,重新认识一次。如果这样还是不行……
他垂下眼。
分享是错的,他一边知道这件事不被正常人认可,一边又对这些错误习以为常。
在疗养院时,他和那位医生无意间聊过两性关系。
医生思想很开明,说不介意对方的精神和身体是否从始至终属于自己,只在乎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要专心。
那时路周刚取下胸带,低头看着自己断了肋骨的地方,问:“同时和两个人在一起不行吗?”
医生惊讶地看着他,嘴里喊着oh my gosh:“你们东方人的思想可真前卫,我要洗去我那些刻板印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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