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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酒(高跷说唱家)


她的郎婿,定与“棋”、“虎”二字相关。
国师金口玉言,撼得满座哗然,为了这门天家姻亲,世族长辈们争先恐后地回头顾望,恨不得当场在自家子孙中找出一个擅棋又肖虎的来。
然而众人沸腾的热血很快就冷却了——偌大一个京城,少年英才数之不绝,奇玄的是,棋艺高绝者都不肖虎,肖虎者都不精于棋。
而云谏这样两头都不沾边的,更是多了去。
于是难免有人质疑:“云国师没算错吧?棋、虎二字当真能指示郡主的姻缘?”
“是啊,平日也不见郡主与相关之人来往啊……”
甚至有人暗窥安煦,嘟囔道:“该不会只是什么不打紧的露水情缘吧?”
坐于风波中央的云承气定神闲摆摆手,又是沾酒写下一句。
“情至深,意极重,乃至甘之于捐生,恨不得守死。”
此话一落,方才左言右论的人们面面相觑,反倒是看了半日热闹的黎梨笑了起来,嘲道:
“捐生守死?你算的是姻缘还是孽缘?”
“倘若我挑选夫婿的时候,偏要避开这样的人呢?”
一直谦和微笑着的云承神色肃正起来,再不见半分散漫,沾酒的指尖郑重写下一句。
“奇缘天定,顺逆慎行,敬之则利百事,慢之则败四时。”
这话说得太重,满场的宾客竟半晌未敢辩语。
那时殿里的寂静落针可闻,一如眼下兄弟二人的对峙无声。
云谏手上握得用力,剑柄上突起的雕纹深陷入指尖,带来隐隐的刺痛,却让他更加清晰地感知到心中的不服。
凭什么?
那场不欢而散的及笄礼后,他不愿相信,却也觉得不甘,回去埋首学了两个月棋,偶然一次被云承发现,他的好兄长素手捻起两枚黑白棋子,仍旧语气温和,说出的话语却残酷。
“……你这棋,并不在她的正缘之上。”
云谏彼时今日都觉得讽刺,指尖的隐痛像某种尖锐的导火索,刺得他在夏夜凉风中点起火药,终于忍不住向云承发作。
“我学棋就无用。”
“怎么?只有别人的棋能出现在她的正缘之上?”
云承微讶,抬起眼帘看他。
云谏狠狠攥住手里的剑,由那痛觉更深一些,好似能就此刺破心中的郁气。
他连声质问道:“还有那‘虎’呢?京中肖虎的子弟本就不多,你就那般自信,确定自己绝对没有算错……”
“我从未说过那是肖虎之意。”云承淡声打断了。
云谏顿住。
云承丢下指尖的棋子,爽声笑了起来:“卦语说的‘虎’,指的是方位,与生肖毫无关系。”
“……”
这一句话不轻不重,却如千层巨浪,险些将云谏活活拍死,后者满腔话语梗住心口,竟从云承超逸绝尘的脸上看出几分恶趣味来。
……这人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他分明知晓卦语的本意,却隔岸观火,看着满京城的人瞎猜两年,期间愣是憋着一声不吭?
那边云承似乎看穿了他的心声,却仍满脸无辜,自顾自地往下问道:“你知道白虎方位吗?”
他颇友善地提示道:“在西边。”
“……”
云谏的心脏跳得更疲惫了。
事关她的姻缘,眼前这神棍又卦卦精准,入道以来从未出过差错……若说他毫不在意这则卦语,一定是假的。
他想起这两年来沉沉压在心底的石头,眼下才知自己在意错了点,一时之间被冲击得发懵,甚至尝不出心绪的酸甜苦辣,只觉浑身血液的流动都凝滞了些,压根没有力气去想什么“西边”。
再同这人说话,是会伤身折寿的。
云谏惝恍转过身,只想快些离开。
但他的兄长显然不想给他一个痛快,在后面悠悠补充道:
“‘棋’也是,指的并非棋道,还需继续参悟。”
见对方不愿搭理,他又没头没尾地问了句:“这个,要吗?”
云谏麻木地回过头,发现他手里多了两个雪白的小瓷瓶。
云承:“我新炼的丹。”
云谏:“不要。”
“当真不要?”
云承又笑了:“我的独门丹方,虽无起死回生之大用,但是净心清梦还是能够的。”
净心……清梦?
他笑得古怪:“你可以不要,她呢?”
云谏:……这神棍是不是又算到了什么!
云承也不介意弟弟黑沉的脸色,悠哉起身,将那两个瓷瓶塞进他的手里。
“钟鼎声快要停了。”
云承挑起长眸往远方一看,丢下这句话,
神闲气定地转身离开。
云谏立在原地,握着手里的瓷瓶半晌不动。
“云二!”
前宫远门跨出一道银白身影,带着豪爽的酒气打破他的沉思,抬臂就搭上了他的肩:“你也出来了?”
萧玳拍拍他:“走,我们一起回去!”
“不了,”云谏拂开他的手,“我要去玉堂殿看看。”
“玉堂殿?”
萧玳侧耳听了听,远方的钟鼎乐声渐渐静却飘散。
他回头应道:“也行,乐声停了,想必女席也快结束了。我们现在沿着景园小道过去,刚好赶上帮姑母张罗散场。”
二人走过幽芳荫乔,有一句没一句搭着话。
此时宴席还未散尽,行宫景园内行人寥寥,话语声的间隙中,依稀能听闻虫鸣鸟啼,还有远方……
男子的惊呼声。
“姑娘!你这是——”
二人闻声驻足,萧玳拨开一簇花枝,眼见着湖边有位青衣少年被人抵在亭柱上,他身前是道气势汹汹的娇俏身影——
珍珠裙衫红玉簪,不是黎梨又是谁?
只见小郡主一夫当关,将他严实堵进死角,话语真挚得令人发指:“我没有恶意!你可不可以敞开你的领口,让我看上一眼……”
那青衣少年捂着领子宁死不从:
“于礼不合!于礼不合!虽然姑娘你貌比天仙,声若黄莺,性子也十分直率可爱……但还是于礼不合啊!”
黎梨不高兴了,又朝前逼近了几分。
那少年缩着脖颈惊喊:“姑姑姑娘你若真要看,你你你你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家中几口人啊……”
萧玳:“……”他不会当场多个妹夫吧?
云谏挥开花枝,直接大步往那边去。
萧玳反应过来,也着急忙慌朝亭子里跑,一边喊道:“迟迟别动,你又在胡闹些什么!”
他飞奔着越过云谏,跳入亭中,紧着赶着将黎梨拽到一旁:“不得逾礼,这位是沈探花!”
“沈探花?”
黎梨也不在意,甩开他道:“那又如何,我只是想看一眼……”
她还想过去,却有另一只手从后伸出,握住她的手腕,不容拒绝地将她拉向自己。
黎梨未及防范,蒙头就撞到了他的胸口上,被撞得脑子里的酒水都冒起了泡,当即懵了两息。
“看一眼什么?”她头顶有道声音在问。
云谏冷眼打量了那探花郎一圈,忍着火气,又垂眸问了一遍:
“你想看什么?”
后起的酒劲开始叫嚣,黎梨脑袋越发晕沉,只觉身前人带着熟悉的花香气,莫名叫人觉得安宁。
于是她不想动了,卸了力将额头抵在他的前襟上,摇摇晃晃道:“好晕……”
云谏这才闻到她衣裳上的酒气,默了默,叹气轻轻揽住她的肩:“又喝酒了?”
他在这边听酒鬼哼唧,萧玳在那边认真赔罪:“沈探花,今日冒犯了,我替她给你道个不是,还望你原谅……”
“没事没事,”那青衣少年心有余悸地将衣领扣子系到最顶,拱手道,“也怪我半夜在此作画,许是吓到了姑娘,怪不得她……”
二人来回致歉,就差给对方作揖到地,好生婆妈了一番。
黎梨听着身旁嗡嗡的啰嗦声,没了心思,揉着眼睛道:“困了,我想回去。”
她本想直接离开,却又舍不得这阵好闻的花香,于是扯了扯云谏的衣袖:“你送我吗?”
云谏:“当然。”
二人慢慢吞吞往亭外去。
身后的两位在这半会工夫里已然熟络起来,萧玳笑道:“沈探花好雅趣,半夜点灯作画,实乃文人风流。”
青衣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倒也谈不上风流,只是我自幼喜爱荷花,但故土气候不佳,难得观赏,眼下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如此好看的荷塘,所以才……”
萧玳想起了什么:“对了,你似乎并非京城人士?”
“对,我祖籍在苍梧……”
苍梧不是在……
刚踏出亭子的云谏脚步一顿。
身后的探花郎笑得赧然:“是大弘国土最西边的一座小城……”
……西边。
云谏站在原地,逐渐抿直唇线。
“怎么了?”黎梨跟着停住,不明所以地抬头问他。
亭外的凉风宜人,将她身上的酒气吹散了些,依稀能闻到她身上藏着浅淡的花香。
与揽星楼里二人共饮的香酒别无二致。
云谏垂下眼睫与她对视,凭空觉出些难以控制的脱力感。
他无法理解。
她身上的花香与他息息相关,他与她分享同一份青涩欢愉,有着别人无法企及的亲近。
若她真有命定姻缘,那也合该是他才对……
为什么非得有那无谓的“棋”与“虎”?
还说什么奇缘天定,难不成真的会有那么一个人,什么都不必做,只需出现在她面前,就能轻易赢了他,就能天生与她相配?
云谏想直接带她走,身体却不听使唤地回了头。
“你叫什么名字?”
他听见自己这样问。
亭内二人稍怔,那位青衣少年意识到他在同自己说话,好脾气地笑了。
“沈弈。”
云谏清楚听到了他的回答。
“我叫沈弈,‘弈棋’的‘弈’。”
少年话音清脆如棋,泠泠敲入静寂夜空。
身边的姑娘也似有所感地回过头,云谏收拢起五指,将仍乖巧卧在他掌间的细白腕子握得死紧。
好像一旦松了手,她就要随着清凉夜风,翩翩然飘向那道棋音,叫他从此再也牵不回来。

黎梨走在石径之上,晚风擦脸而过,唤醒零星清明神思。
她隐约觉得自己的脚步略快了些,像是被人拉着走的,正恍惚着回过神,就见路边有根刺棘枝条受了风,像挂了刺的长鞭似的,兜头兜脸向她劈来。
她一时躲闪不及,旁侧却有人迅速伸出手,精准万分地截住了刺棘。
黎梨有些惊讶,本以为对方会将这枝条拂到一旁,下一刻却见他感觉不到痛似的,用力握住它,狠狠扯断就甩到了身后去。
这下黎梨的酒意又浅了两分,忍不住悄悄哝哝:这人戾气好重……
她偷摸张望了两眼,这动作不知怎的就招惹到了身边的人,蓦地被他拉住,兴师问罪似的:
“看什么?你在找谁?”
“……没找谁。”
黎梨莫名其妙:“只是想看看你的手有没有被扎伤……”
云谏稍怔,这才察觉到方才握着刺棘的手微微痛麻。
“我没事。”
黎梨眼见着他面色稍霁几分,才觉奇怪,又听他严肃问道:“倒是你,今夜喝了多少,怎么醉得如此厉害?”
黎梨依稀想起些湖边亭子的事情,含糊着回道:“没喝多少,只是头晕了些,并没有醉……”
云谏不信:“不老实。”
“你可知道,方才你醉得不清醒,竟敢叫陌生男子解衣裳。”
黎梨:“我没有。”
云谏:“你看,你都断片了。”
“我的意思是……”
黎梨老实道:“叫他解衣裳的时候,我没有醉,那时我十分清醒。”
云谏:……怎么办,更生气了。
此处景园西北角临近绿谷,山间徐风穿行,已经隐有近秋的凉意,黎梨看见不远处便是自己的院子,便晃了晃他的手,示意他松开自己的腕子。
“我到了,你回去吧。”
云谏没有动,静立着看她,从她迷茫渐起的双眼中看到过分迟钝的懵懂,只觉她这样的无知无觉对他而言十分残忍。
“不可以。”
许久后他憋出这一句。
黎梨越发迷茫:“什么?”
云谏拉着她,努力放缓了声:“你我相识七年,你尚且读不懂我的心思,那人与你初次见面,又来历不明,你怎敢如此草率与他相近?”
“可我并不打算与他……”黎梨下意识辩解,话到一半又觉不好启齿,只得作罢,“算了,也没什么好解释的。”
云谏固执地握着她,示意她说完,她不愿意,索性就想掰开他,几番较劲下却被捉得更紧。
云谏眉心渐蹙:“你不会真信了萧玳的混账话,想要寻个新鲜刺激吧?”
“不然呢?还有别的办法?”黎梨挣扎不开,忿忿拍了下他铁钳似的手
云谏当真害怕她会做出什么糊涂事来,立时想起了神棍兄长的丹药。
他腾出一手摸索自己的蹀躞:“你等等,我给你……”
“给我什么?”
黎梨低头看到他拉扯自己的腰带,一不小心就想了岔。
她的面色与语气都变得古怪起来:“你要给我一个新鲜刺激?”
云谏刚摸到瓶子,还未来得及递给她,就感受到了上下逡巡的审视目光。
小郡主拧着眉,直来直去,毫不掩饰话语里的嫌弃:
“你不行吧?”
云谏一顿,凉飕飕地抬眼望她。
黎梨认真分析道:“你我二人知根知底,本就缺了新鲜,已经成不了事了,再加上……”
她瞟了他一眼,又立刻移开视线,小声嘀咕:“你这人古板又小心,哪里会有什么刺激……”
云谏面无表情,将手中瓷瓶推回锦囊里。
黎梨浑然无觉,自顾自下了结论:“所以,也不能怪我想要换一个,再挑个合眼缘的……”
话音未完,她听见云谏冷笑了下,语调里带着明显的危险意味。
后颈的汗毛瞬间竖起,她意识到不对,果然抬头就见他双眸隐在长睫阴影下,是往日从未见过的幽暗漆深。
太过陌生,黎梨忍不住后退一步:“怎么了……”
“换一个?”
云谏原先听着只觉啼笑皆非,听到这一句却有些按不下情绪了。
他显然没打算让她走,抬步来到她身前,任由高挑的身影将她从头笼罩住。
“你要换谁,换那位沈探花?”
身前人气息冷沉,黎梨十分不习惯,下意识就想往后避开。
云谏却容不得她躲闪,紧跟着迫近,几乎不给她的鞋子前方留出空白。
“你就见了他一面,就那么一面,你就要换了我?”
腕间的手逐渐握得黎梨生疼,她使了劲甩开他,一不留神却绊了脚花圃,力道没收住就向旁栽去。
云谏快手扣住她的腰,一把将她捞回自己怀中,黎梨揪着他的衣襟勉强踩稳,竟觉出几分茫然无措来。
云谏看见她兀自委屈,心底的气力便丝丝缕缕往外散掉。
她委屈什么?
跟在一人身后七年的人又不是她,被喜欢的人讨厌的又不是她,他半句重话都没说,也舍不得让她受伤,不过问了一句她的心意,她倒是先委屈上了。
云谏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捏起她的下颌,好看清些她的神情。
他微垂着眼睑,低声时显得怏怏不乐:“那日在揽星楼,你不是说我好看吗?为什么见他一面就说合眼缘了,他比我好看?”
听他提起揽星楼,黎梨揪着他衣襟的手指又紧了些。
分明是近秋的凉爽夜晚,她贴在他怀里却觉得处处都滚烫灼热,尤其是揽在后腰的手,几乎要把她烫化。
他低头追问,似乎一定要有个答案,黎梨局促地错开二人的呼吸,有些磕绊地回答:“没有合眼缘……”
“我没太留意,只是大概瞧了他两眼,没觉得他比你好看……”
没太留意。没觉得。
云谏仔细品着她这一句,冷冽逼人的气息逐渐和缓了下来,黎梨艰难地侧过身,想趁机从他怀里溜走。
然而腰间还未脱锢,垂在肩头的发辫又传来细微力道。
少年拿惯了剑的手修长有力,此时指尖缓缓缠上她柔顺的发辫,在月光下温情缱绻。
他轻松地笑了声,显然是被她一句话哄得熨贴。
于是,有了心情与她清算前两句的账。
“你自幼娇矜挑剔,哪那么容易让你挑着一个合眼缘的?”
“再说了,就算挑着了又如何,旁人能有我熟知你的心意吗?若你真想要个新鲜刺激……”
腰间的手收得更紧了些,黎梨才说了知根知底的话,却仍难以抑制地觉得紧张。
耳边温热的呼吸带来微微酥麻,他轻声说道:“你该知道,只要能讨你欢心,我没什么不能做的。”
黎梨不禁咽了口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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