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云将归京,黎将来任,这些故事传言也未曾停过,甚至在边关城池中愈发风靡。
 黎将听闻这些往事,笑着称赞道,将士英勇,都是王朝的荣耀。
 于是百姓中有擅手工者,开始做一些相似的珠串兜卖,边关苦了太久,都喜欢这样胜战辉煌的好彩头。
 “七年了,在边城之中,这样的珠串仍十分受欢迎。”
 沈弈感叹道:“我也听说过许多不同版本的故事传说,实在没想到,那珠串竟然是出自郡主的大逆不道,连朝珠都敢私裁下来,咳咳……”
 他自觉失言,幸而黎梨一心看着手里的珠串,没作怪罪。
 沈弈笑道:“我这串,自然只是街坊百姓的仿制品罢了。”
 不必他说,黎梨也瞧得出来,远看虽然相似,但拿到手里便知不同,且不说丝绳并非她绞的金线,而是杏色彩绳,那几颗珠子也不是她的朝珠,而是涂着粼粉的普通圆石罢了。
 可握在手里照样沉甸甸的。
 黎梨从未想过,当年她堪称幼稚、屡屡被长辈们拿来当作童趣笑谈的举止,竟然在黄沙边关引起如此大的反响。
 想想那场烽火连天的戍边战事,苦苦鏖战的将士百姓,百感交集之下,鼻子就有些酸了。
 “……你可知那名小将士是谁?”
 沈弈摇头:“战场之上,更多的是无名英雄。”
 两人坐在一处,沉默良久,久到沈弈以为她要睡着了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道蚊蝇般的细声。
 “那你在边关,可有见过我哥哥……”
 他有些吃惊,抬头看去发现小郡主匆忙偏过了头,一晃而过的还有微红的眼眶。
 他这才想起,眼前这位朝和郡主,是黎将军的亲妹妹。
 黎将戍边许久,兄妹二人应该七年未见了。
 “黎将军一切安好,”沈弈慌忙安慰道,“边关久战,百废待兴,他去那以后,不仅练兵安定边防,还会帮着百姓兴农立业,十分受人爱戴。”
 不说还好,一说这个,黎梨就好像看到了夙兴夜寐的兄长,顿时止不住地抹眼泪。
 沈弈头都大了,又胡乱说了通:“对了,郡主你还不知道呢,其实黎将军也买了这个珠串!他说只要戴着它,次次拉弓都百步穿杨!”
 “胡说八道,”黎梨破涕为笑,“我哥哥箭术极佳,戴不戴它都能百步穿杨。”
 “啊对,黎将军一定是在谦虚说笑!”
 沈弈见她展颜,松了一口气,语气也轻快了起来:“也不怕郡主笑话,我长在边城,看多了男儿热血,自幼就十分钦佩黎将军,甚至一度想要学他从军,只可惜没那样的武学天赋。”
 “但我工笔还有两分功夫,于是画过许多边关景致、武将传说,也曾把黎将军的许多事例画成画册保存……”
 他看着眼前鸦睫挂泪的少女,笑着说道:“郡主若是感兴趣,往后得了空可以来我书斋,我给你挑几本看看。”
 “当真?”黎梨自是欢喜。
 “当真!”
 谈到此,不免又多说了些与黎将相关的事,马车中尴尬的氛围渐渐扫空,二人聊得愈发起劲时,听见紫瑶提示了句:“学府快到了。”
 黎梨掀起一角窗帘,果然依稀看得到学府的楼舍影子,她暗叹着好日子到头了,随后便听到一道马蹄疾响从后传来。
 紫瑶劝道:“这段路颠簸,郡主别看了,快些坐好。”
 黎梨不听:“我何曾在这段路出过差错?”
 她偏要往外看看是哪位同窗来了,马车适时剧烈晃了几晃。
 黎梨果然坐得稳如泰山,但她身边的沈弈头次走这条路,被颠得连跳几下,险些栽她身上去,忙抬手撑着车窗才稳住。
 那道绛红身影就在此时经过车窗外。
 云谏一声“黎梨”还在口中,尚未来得及唤出,便看到临窗少女娇红的眉眼与鼻尖。
 他脸上的笑容敛下,目光一移,就看到了她身边的沈弈。
 那少年近乎是贴着她坐,领子敞乱,一手撑在车窗上将她半个人都环了起
 云谏握缰的手瞬即紧了。
 车窗内黎梨也是怔了怔。
 只是见他压得极黑的眉骨阴影,她心底那点子郁闷也丝丝蔓蔓攀升出来,好像二人之间画了道嫌隙的中线,隔了远远一段距离。
 他不言不语,黎梨索性松手放下了车帘。
 外头的马蹄声稍滞两息,又是一道马鞭扬尘的声响。
 黎梨搭在窗框边上的手指微动了动,直到马车停稳,紫瑶提示下车,她才回过神来。
 同窗们几日未见,都聚在学府门前说笑,官家闺秀们见着黎梨下车,纷纷招手:“就知道你要晚来……”
 众人的话音,在沈弈身影出现的刹那诡异停住。
 沈弈遥遥朝黎梨这边拱手行了谢礼,而后才转身去找刘掌教。
 有几位少年诧异道:“沈探花怎么会与郡主同车?”
 吏部尚书家的小女儿率先反应,一把将黎梨拉进女孩堆里,揶揄道:“好你个迟迟,太不够意思了,你何时与沈探花关系如此好了?为何不同我们说?”
 黎梨:“倒也不算……”
 “他人如何?”太常寺寺丞的千金兴致勃勃道:“我听父亲说他文章做得好,丹青也妙,可有过誉?”
 想起他说画了许多哥哥的故事画册,黎梨私心就偏了:“我还没看过,但我想应该不会差的。”
 众人笑了:“你这般挑剔都夸他,想必他有些真本事。”
 女孩们笑在一处,黎梨在左右拥围中本该觉得热闹,却意外地有些不自在。
 她顺着感觉侧过头,就与不远处的少年对上了视线。
 那边的儿郎堆里,云谏站在人群中央,仿佛听不见身旁伙伴们的嬉笑说闹,一双清洌的琥珀眸子静静看着她。
 ……看什么看。
 黎梨闷闷转过头。
 没事的时候看个没完,有事的时候连个关心话都不多两句,男人真是没一个好东西。
 身边的小姐妹们拉住她:“听说沈探花在学府里设了书斋,你与他关系好,且带我们过去瞧瞧?”
 迎着姑娘们亮晶晶的眼神,黎梨装着感受不到身后的视线,故作轻松道:“好啊。”
 正巧去借几本画册看看。
 少女们说着就要走,花飞蝶舞的裙摆热烈凑到一处,忽又极有分寸地散开,盈盈行起礼来。
 “五殿下。”
 只见山门口匆匆跑入一匹乌棕宝马,银白衣裳的少年一跃而下,大步跨来:“不必多礼!”
 萧玳飞快越过贵女们,顺道胡乱揉了把黎梨的脑袋,步子却不带停地直奔儿郎丛中。
 “云二!我才办完差事回来,可听说你干的好事了!”
 黎梨原本梳得妥帖的额发被揉得翘起,正恼火地理了两下,就远远听见他急如风火的声音:
 “他们说你打断了老三的手!此事当真?”
 黎梨吃了一惊,回头就听见有人应了:“我们正想说这事呢!”
 “听闻昨日西场的校尉考试,云二原本抽了极好的一支签,可以轮空免试一轮,可他偏将那签子与旁人换了,硬要与三殿下比上一场……”
 后头有位少年挤上前来,兴奋道:“我知道!我当时在场,看得可清楚!”
 他环顾一下四周,稍微压低了声:“谁不知晓咱们三殿下文武不就的?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云二会照看着天家颜面,让他输得体面些。”
 “谁知云二登上台,金锣声还未止就一棍敲碎了三殿下的左手臂骨,断骨声大得台下都听得见!甚至没给对方认输的机会!”
 几人啧啧称道,推着云谏道:“你也太狂了些,听说若不是在场教习拦得快,你还想打?”
 云谏随意点了点头,凉声道:“可惜了。”
 “休要胡说!”萧玳连忙挥手叫他噤声,“武试时无心之失也就罢了,你也不怕叫我父皇听见了生气!”
 云谏不甚在意地拂开他的手,目光稍移。在他看过来的前一刻,黎梨按住乱了拍子的心跳,慌忙转回了头。
 ……他故意换了签子?
 为什么?
 旁边的姑娘们犹在拉她:“走吧,到沈探花的书斋看看去。”
 黎梨胡乱应了,心中思绪扭成了一团麻,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回头看一眼。
 姑娘们甫一离开,学府门前便空了大半,萧玳也拍拍云谏:“走吗?去马场跑两圈。”
 云谏望着那道径直去往书斋的身影,再不遮掩眼底暗色,冷着脸转身:“不去,我去练剑。”
 他步子迈得大,几步就走远,遇见一根斜出挡道的树枝,也不转弯,直接出鞘一剑劈断了它,可怜的树梢被剑力晃得上下抖了几抖,落了满地的叶片。
 少年们站在原地面面相觑:“他吃火药了?”
 萧玳“啧”了声:“……将门虎子,戾气就是重。”
 日暮西沉时,黎梨回到舍馆,看到了乌漆漆的一片黑。
 学府规矩多,寝室专供休憩,不许点灯夜玩。
 在外头潇洒了几天,白日同窗相伴也算热闹,如今一入夜,学府的乏味枯燥便彰显了出来。
 黎梨梳洗完想早些入睡,却辗转良久,稍一翻身,又摸到了自己的手臂。
 ……那日在外殿感受到的凉意,已经消失无踪了。
 她枕着满榻的月光,缓缓睁开双眼。
 云谏出自将门,自是要走武将的路子,不可能不想赢那场校尉武试。
 好端端的,他非要舍了更好的签子,去与萧煜珏比上一场,还出手就是打断臂骨的狠招……
 饶是黎梨迟钝,也隐约明白,这事可能真与她有些关系。
 想起这些日子给他甩的脸色,黎梨叹了口气,更睡不着了。
 她摸出日间在书斋借的书册,就着月光翻了翻,是几本边关游记,配文插图都是沈弈的手笔,描绘得栩栩如生。
 横竖睡不着觉,她磨蹭了片刻,终是点起灯笼,抱着几本册子出了舍馆。
 云谏提着半截剑从习武场回来时,便是在学府的六角草亭外撞见她。
 光影朦胧的灯笼放在石桌边,小郡主将墨发随意束起,发辫乖巧垂下肩头,即使身边没人,肩背也端得平直,远远望去,天家仪态无可指摘。
 光是看着她的模样,谁都猜不出她是个不安分的主儿,性子又娇又蛮,像只野猫,不知怎的就会触到她的霉头,叫她板着脸甩几尾巴。
 云谏远远驻足,他实打实练了一日的剑,全然没收着力度,铁剑撞断了半截,手腕也隐隐酸胀。
 但总有别的酸意叫他更加在意。
 几日不见,她与那姓沈的倒是走近了不少。
 ……他认识她七年,都没坐过她的马车,那姓沈的来京才几日?
 云谏没什么表情,看了她片刻,忽而眸光微凝,迅速挑起块小石,扬手就朝黎梨那边掷去。
 黎梨好好地坐在亭中,只觉忽然有个坚硬物什蓦地擦身飞过,“啪”地一声砸落地面。
 她惊然抬头,却听见几道毛骨悚然的窸窣声响,余光里有个花花绿绿的细长条东西,飞快扭身爬行着离开她的脚边,转眼就窜进了草丛里。
 黎梨吓得站起,终于明白方才鞋尖处若隐若现的油滑摩擦感是什么东西,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看着亭子四周墨沉沉的草簇,再不敢挪动一步。
 有人大步跨进了草亭,一把拎过灯笼仔仔细细翻照她的裙子:“有没有被咬到?有没有哪里觉得疼?”
 “……没有。”
 黎梨看清来人,紧绷的神经骤然松了,苦巴着小脸就想靠近他。
 云谏仍觉后怕,想起方才那条盘旋在她鞋边的利齿畜生,开口就压不住情绪:“亭子里夜晚很多蛇,你什么时候长的胆子,竟敢一个人坐在这里?”
 黎梨听出他语调里的愠气,刚迈出的步子又默默缩了回去:“我不知道这里有蛇……”
 云谏见状稍微一顿,低头闷声给她捡起桌上的书册:“我送你回去。”
 山间月色清皎,灯影如萤,一高一低两道身影走在小道上。
 少年武袍轻便,长腿迈得利落,两步拉开距离后又反应过来,放慢了步子迁就身后的少女,琉璃灯笼有意无意照着她脚下的路。
 莫名的生疏垒在中间,像一堵透明的墙。
 他放慢几步,她就走得更慢,就是拖拖拉拉不愿到他身边来。
 云谏看着地面的影子,忽然觉得她
 始终落后小半步跟着他的样子……好像是在遛一条不熟悉的狗。
 “不走快些吗?”他忍不住问。
 ……不能像前几日那般,同他并肩走吗?
 如果可以的话,他不想当狗。
 黎梨慢吞吞道:“都是上坡路,走不快。”
 云谏显然不太满意她的说辞,换了个法子游说道:“这儿是山,处处都有蛇,你走得越慢,见得越多。”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灯笼往旁边草丛照去,乍然多了光亮,高低不同的窸窣声骤起。
 矮灌木的枝叶猛地摇了摇。
 云谏也没想到草丛里的畜生能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正觉不妙,果然看见她被吓得脸上血色霎时褪了一半。
 云谏刚朝她伸出手,那片草丛又悚然晃了两下,他看见她乌黑的发丝扬起又落下,下一刻就被她结结实实扑了个满怀,他后退了一步才险险站稳。
 云谏揽住她肩头,这才发现她颤个不停,他立即收住了话语。
 ……完了,吓过火了。
 ……早知道还是当狗好了。
 黎梨拉着他的襟口,不住地往地上看:“它们会突然窜出来吗?”
 “我裙子长,它们会钻进去藏起来吗,会不会跟着我回舍馆?”
 云谏:“……不会。”
 黎梨刚在亭子里遇过蛇,显然不太信,像只惊弓之鸟,一点风吹草动就吓一激灵。
 云谏望着渐沉的天色,实在不知那草堆里还有什么,想了想还是将她捞了出来,把书与灯塞到她手上。
 “别怕,我背你回去。”
 他弯腰蹲到她跟前:“若是真有蛇出来,那也先爬我身上,先咬我。”
 此举或许突然,云谏耐心等了会儿,身后灯笼火光才悄然画了个半圆,落到他身前。
 黎梨抱住他的脖颈,趴到他的背上,他没再说话,背起她往回走。
 近秋微凉,身下少年的体温却像簇蓬勃的篝火,融融烘暖着她。
 黎梨忽然觉得,他好像没有在同她生气。
 “灯笼提上一些。”
 云谏话声说得低,她也摸不准他现在是什么想法,只得依言默默抬了手。
 这么一动,她却发现了些别的事。
 明亮的琉璃灯光将他半边脸的轮廓照亮。
 她看见灯光透过他左耳的软骨,折成微红的色泽,上面有道半指长的暗色阴影十分明显。
 黎梨再抬高了些灯笼,终于看清那是一道疤痕,还有明显的缝合痕迹,看着伤口很深……似乎半只耳朵都被撕裂过。
 她倒吸了一口气。
 好疼的样子。
 黎梨两次听说他破了相,可看着他脸上干干净净,就一直半信半疑,却忘了耳朵也是五官之一。
 “怪不得那孩子总说你没良心……”
 “这是你们二人的事情,有什么问题,你问他去……”
 想起姨母意味不明的一番话,黎梨难免在意,犹豫了会儿,终是小声问道:“怎么弄的?”
 云谏:“什么?”
 “这儿。”她探出指尖点了点他的左耳。
 黎梨感觉他的步伐似乎放慢了些,半晌后传来一声很轻的反问:“你当真不知道?”
 黎梨苦恼地咬咬下唇。
 当初姨母也问过她相似的话,她一句“我应该知道吗”,回得十分干脆,可如今亲眼见到这道撕裂又缝合的伤痕,她才发觉,那样的没心没肺似乎很难再复刻一次。
 万一真与她有些关系,她却理直气壮地浑然不知,实在是太糟糕了。
 黎梨试探性地说道:“你提示我一下?”
 云谏不知是气的还是怎么,竟然笑了声。
 黎梨彻底忘了自己闹的别扭,趴上他的肩头摇了几摇,好声好气地保证:“真的,你提示我一下,我一定能想起来。”
 “我与你打赌,好不好?”
 少女放心托胆地环着他的肩颈,温温软软的话语贴着耳边传来,云谏再开口,就带上了真切的爽朗笑意。
 “好啊。”
 云谏提示道:“两年前萧玳的生辰宴,你投壶输了之后,去做什么了?”
 黎梨下意识就撑起身子:“我投壶输了?不可能!谁赢得了我?”
 云谏:“……我赢的。”
 黎梨不敢置信:“我投壶很厉害,你能赢我?”
 云谏:“在用箭上面,十岁之后我就没输过……不是,你到底还猜不猜了?”
 “哦。”黎梨又趴了回去。
 她绞尽脑汁地回想,可是每年参加的宴席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关于两年前的生辰宴,记忆实在模糊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