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懂!”
那对冤家几乎异口同声,说完又各自忿忿地撇开了头。
萧玳对此习以为常,好脾气地调和道:“我怎么不懂?我可深有体会——”
“那年羌摇示好,向我大弘俯首,草原使臣以顶礼骑行入京朝拜。彼时我才学会骑射,头次见到那样英姿飒爽的汗血宝马,心中憧憬,连着几日做梦都在策马扬鞭……”
说着他还有些赧然:“母妃说连被子都被我踢破了两条,宫人们还当我魇着了,闹得几日不可开交……”
“后来呢?”
黎梨心神一动,转身拉着他袖子问:“后来你怎么摆脱那梦境的?”
“那还不简单?”萧玳回身对她说道。
“旧事印象太深,忘不了才会连绵夜梦,只需找些新鲜的事物来刺激一下就好——”
“父皇很快就给我换了匹稀世良驹,让我骑了个够,我当夜就没再梦过羌摇的马了……”
黎梨喃喃道:“找些新鲜……刺激……”
云谏听着这一番话,心中隐约觉得不爽,皱眉道:“你少跟她说这些乱七八糟的。”
萧玳不服:“我这都是肺腑之言……”
那边黎梨已经陷入思索之中。
萧玳说的未必不对,八成是因为旧事难忘,她才会夜夜与死对头痴缠,只是这解决之法……
一时之间,她去哪里找个新鲜刺激呢?
正想着,东南边的院落里飘出袅袅丝竹声,琴瑟并御潺潺流过云天。
“那是什么?”黎梨下意识问。
箫玳往来音方向瞥了眼:“方才我去给姑母送祷柳,她正准备为今夜的酬谢宴挑选女席的乐伶来着,应该是她那边的动静……”
他的姑母,便是黎梨的姨母了。
黎梨眼睛一亮:姨母向来眼光高,她挑的乐伶准没错!
她正巧需要的新鲜刺激,不就有了吗!
小郡主心花怒放,只道姨母不够意思,分明有别的好玩事,却光顾着同她说什么迂腐探花郎!
还得是箫玳的消息管用!
她拉住对方,甜滋滋说道:“谢谢五哥!”
箫玳:?
云谏反应过来,脸色顿时难看了。
第11章 宴席
夏末日落渐早,西边天穹余霞成绮,绚烂彤光泼洒京畿,城内城外的百姓都作出归家之态,街市渐空,里坊渐丰。
京郊的宗继山脉却与此相反,承祧行宫,憧憧人影跨出院落,照明所用的灿黄灯笼排成火蛇,一路引着贵客们通往前宫外殿。
靠北边的玉堂殿是女眷宴席之所,隔开宫眷后,外厅只剩下世族高官的妻室与稍年长些的待嫁女儿,有道不常出现的鲜嫩身影在其中分外显目。
“朝和郡主当真稀客,今日怎么来女席了?”
一位簪金花的贵妇人走过来,巧笑调侃道:“你往日最是小孩子心性,定要去前宫与年轻孩子们一同射覆、投壶的,今日竟然过来了。”
黎梨闻着满殿的脂粉浓香,呼吸都放缓了些,含糊着点了点头。
若不是为了五哥说的新鲜刺激,她也不想来这罚坐的。
另一位穿华裙的贵妇人跟着走近,拉着黎梨挤眉弄眼:“往日不来没关系,今日可是你姨母布的席、做的安排,错过了是要惋惜的。”
“也幸好你来了,正好来顿悟一下你姨母的‘箴言谶语’!”
听这玄乎话语,黎梨不由问道:“姨母有何箴言?”
往日也未曾听说她有向道问佛之心啊……
那华裙贵妇掩住红唇,笑得暧昧:“长公主殿下万慧,妙言要道不少,但最著名的当数那句——”
“‘男人是块宝,囤得越多就越好’呀!”
深闺妇人们难得聚于这样松快无拘的场所,闻言咯咯笑作一团,旁侧的黎梨眼角筋肉微抽两下,想起那些该死的夜梦,竟然很难不认可。
她早该多囤两块宝的!
眼下用“宝”迫在眉睫,她才匆匆出来物色,实在费劲,还耽误工夫!
“我这外甥女尚未出阁呢,你们可别同她胡说。”
一道慵懒娇媚的嗓音从后响起,几人侧开身子,为姗姗来迟的美人让出路来。
安煦嘴上说着“别”,眼里却不见有怪罪之意,贵妇人们嘻嘻哈哈应了,相互推着闹着回去下首席位。
自那日在她院中说了番“习武之人”的狂言,黎梨便一直心虚躲着她,此时见她来了,便默自低下脑袋,也想跟着混到人群里去。
“站住。”
安煦懒洋洋喊住她,凤眸微微掀起打量了她一番,视线划过那张柳娇花媚的小脸,终究是忍不住暗骂一句便宜那探花郎了。
骂归骂,命定姻缘可不能含糊,安煦极有分寸地扫了一眼大殿,压低
声道:“这儿不是你该来的,你坐一会儿就到前宫去,年轻人都在那处一块玩耍,你可别在这里瞎蹉跎。”
黎梨有些惊讶,姨母的态度倒是她没意料的,怎么前宫的玩宴还挺重要似的?
她稀里糊涂入了席,只听见金铎鸣响,内侍鱼贯而入,奉上美酒佳肴,而后成串轻盈的脚步声接近,二十余纱衣丝带的清秀乐伶款款入了殿。
黎梨不是第一次参加姨母的宴席,但今日临座,仍忍不住跟着其余宾客夸一句“长公主好眼光”。
只见入场的乐伶们无一不是风流标致的好身段,轻纱衣摆无风起浪,掩映着系挂红绸的笙笛乐器,活似月老殿里的仙君下了凡。
身边的贵客们啧啧称赞,那群乐伶却垂容敛目吊足了众人胃口,直至落坐于位,悠扬的丝竹声奏响,玉箫金琯后才含羞带怯地抬起一张张或昳丽或清纯的白皙面容。
果不其然引起了小阵骚动。
黎梨围观着场内的动静,自顾自地酌饮着,心中慨然。
不愧是姨母亲自选的人,乐技优良,容貌身段都无可指摘,这手欲擒故纵的把戏更是玩得高超……往日她怎么不懂得欣赏呢!
像是看懂了她的心思,领座的贵妇人朝她打趣道:“小郡主鲜少列席,待会儿侍酒,由你先选人如何?”
这一说,黎梨反倒愣住了。
今日她来此目的并不单纯,如果只是看着他们演奏,确实觉得赏心悦目……但真要冲锋陷阵的话,可不得好好选一个?
感受到了她的犹豫,方才那妇人笑眯眯凑到她身边,玉手一抬就指向最前那位乐伶。
“看那位吹笛的,气质出尘若仙,你看如何?”
黎梨稍一定眼,便连连摇头:“太过纤细,瞧着比我还要柔弱。”
“那位横抱琵琶的呢?身姿精壮又挺拔!”
“身姿是好了……但相貌只称得上是清秀……”
“哎无妨,再看看……你看居中那位抚琴的!”
那年轻妇人视线聚拢,兴奋地拉住她:“那位乐伶身如玉树,面如瑶花,称之为尤物亦不为过!你看他如何?”
黎梨被晃得摇摆,勉强凝眸看清对方,只道她说得确实不错,但是……
“他双眸太过漆黑,瞧着叫人感受不到情意……”
“情意?”
贵妇人噗嗤一声笑了:“侍酒罢了,只需长得合眼,说话好听,也就差不多了,要那虚无情意做什么?”
黎梨讪讪不语,心忖她挑的可不是侍酒之人。
对着一潭死水,如何快活得起来?
那妇人见她缄声,想起她连双眸太黑都能挑剔,不由得逗笑道:“再说了,你这样不像选乐伶,倒像是心中已经有个影子了,在拿这些乐伶做对比似的……”
“怎么可能,哪有什么影子……”
黎梨脱口否认,但话到一半,又不由得顿住。
再一回想,鸡皮疙瘩就掉了一地。
……她甚至不敢细想自己是在拿何人做对比。
殿内乐声静息不少,逐渐换了批击鼎的宫伶,原本的乐伶们像群斑斓花蝴蝶,飘然落到贵客们的席位上,笑意嫣然地奉起酒来。
黎梨没心思叫人,连闷了几盏酒水,试图压下方才的不宁心绪。
随侍的紫瑶看得眼皮子直跳,小声劝道:“郡主,今日宴席的酒水都是民间香酿,不比宫酒温和,你小心些……”
黎梨后知后觉,这才隐觉热意上脸,忙放下酒杯。
自揽星楼那夜过后,她已经估摸不准自己的酒量了,实在不敢放肆。
眼瞧着选人无果,酒水也不得尽意,小郡主兴致缺缺,以手扇了扇风,寻思着要不出去转转,消消酒气也好。
正当她准备起身,余光却见一道高瘦身影入内。
今日殿内由安煦作管,众人熟知她的性子,都玩得放肆,各自沉溺于美酒温柔乡中,竟没几人瞧见这位新客。
安煦倒是瞧见了,她悠悠推开身边乐伶递酒的手,不咸不淡招呼了句:“这是女席,你怎么来了?”
“老三。”
来人正是三皇子萧煜珏,他悄然环视一圈,面对满殿调笑饮酒的画面,忍不住暗暗皱眉,直至见到黎梨独坐一案,这才微松一口气。
“姑母,侄儿不是有意来扰的。”
他朝身后挥挥手,数位随从便托着锦盘上来:“天家行宫夜宴,自然是越热闹越好。碰巧侄儿前日购得一批余南美酒,今日就不藏私了,拿出来各处宴客,也想叫贵宾们尝个鲜、尽个兴。”
说罢,他示意随从们将带来的美酒交由安煦查看。
安煦与内侍长略一翻闻,知是难得的美酒,当即笑了:“算你有心。”
就近采买的民间香酿自是比不上余南的美酒,她便招呼着侍女们往各桌上替换。
萧煜珏趁着众人忙活,自己也帮着提了一坛,却绕过数桌,径直往黎梨那处走去。
“表妹。”
矮案前的少女闻声抬起眼帘,许是酒意半浓,可以见到双颊飞霞,眸子里水光潋滟,即便不发一言也倒映着数不清的撩人情意。
当真是府里多少侍妾都比不上啊。
萧煜珏看得春心摇曳,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黎梨眼见着他毫不避嫌坐到自己身侧,盯视的视线也令人觉得黏腻不爽,便不动声色往旁挪开了些。
“三殿下不用陪圣上宴客吗?”
萧煜珏哈哈笑了声,抬手将酒坛子按到案上:“酒过三巡了,抽空来看看你也无妨。”
他仿佛看不到黎梨蹙眉,随手开了坛子,眨眼就给她斟满了一杯:“有段时日不见,表妹都与我生分了,你对着老五尚且唤一声‘五哥’呢,怎么见了我就叫‘三殿下’,可是在埋怨我平日里不常陪你?”
“……”
这人是哪来的自信?
黎梨面无表情转开视线:“殿下说笑了,你已有家室,朝和不敢逾矩无礼。”
萧煜珏好笑道:“表妹说的是哪里的话?我皇子妃正位空悬……”
“正位空悬,但侧位可是占着人的。”
黎梨微微拧眉:“听闻瞿灵姐姐前几日才入皇子府,殿下与她有着青梅竹马的情分,如今又是她的郎君,怎么能说没有家室呢?”
“我当是什么呢!”
萧煜珏展眉大笑:“妾室就是妾室,怎可作正妻论?”
他忽而眼睛一转,恍然大悟道:“表妹可是吃味了?”
黎梨:……你吃粪了,脑子里的东西这么臭!
萧煜珏听不见她的腹诽,志得意满地凑过来,又将方才斟的酒递到她嘴边,竟是想要当殿喂她,嘴里还七荤八素地哄道:“表妹别恼。”
“若说青梅竹马的情分,谁能比得过你我表兄妹二人?我的正妻之位一直留着,难道你还不懂我的心意吗?”
那边的紫瑶看着他的举止,紧张得手心冒汗:“郡主……”
黎梨偏头避开他的手,趁着他晃神,一把夺过他手里的酒杯:“殿下自重,我自己来。”
香风迎面飘过,酒杯落到了少女手上,她捏着杯盏,丝滑的衣袖下滑些许,露出半截莹白的皓腕来。
萧煜珏目光微凝,终于想起了今日的来意。
自那日在揽星楼门口撞见云谏,后者身边的神秘身影总是萦绕在他脑海里,叫他十分在意。
揽星楼那样穷奢极欲的酒色之所,若与云谏共处之人真是黎梨……
他不觉冷嗤了声,女子贞洁事重,不清不白的人,再尊贵也不配做他的皇子妃,顶多看在那张脸的份上,勉强容她做个妾室。
黎梨被他阴森的目光看得汗毛微竖,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她转着手中的杯盏,迟迟不动:“余南美酒性烈,我恐怕……”
“那就别喝了吧。”
萧煜珏即声打断,黎梨没料想到他如此爽快,正觉诧异,下一刻就见他双手擒来,似乎是想取走她的酒杯。
黎梨急忙松手避让,却不留神他动作一转,直接扯住她的袖子粗暴往下捋。
她只觉臂上一空,殿里堂风拂过,阵阵冰凉,这样的冒犯叫她再也憋不住火,也不管对方是何身份,瞬即抽回袖子,直接将满桌的酒菜拂到他身上。
酒水菜汁淋了萧煜珏半身,自诩风流的三皇子立刻变成了一只潲水鸡。
他眼中喷出火来,却不
是因为此刻的狼狈,而是——
“你这贱人——”
他看到了!
她的手臂上空得像张纸,守宫砂早就没了!
萧煜珏狠色上脸,狰狞地咬住了后槽牙。
第12章 卦语
这边动静太大,将满殿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纵情酒乐的妇人们大惊失色:“三殿下?”
“他怎么在这?”
“殿下怎么弄成这副模样了?”
安煦身边的内侍们反应极快,迅速围了过来,一拨人紧忙凑到萧煜珏身边收拾救场,另一拨意欲来问清情况。
紫瑶心知蹊跷,不敢再闹大,眼疾手快拦住了他们:“没什么大事,主子们吃多了酒,一时不察失了手罢了!”
这边的内侍们踌躇着驻足,人头攒动,后面的萧煜珏却压不住怒气了。
他摊手推开忙活的侍从们,黏糊着一身站起,油汁顺着锦衣下淌,看着脏糟不堪,他却无暇顾及,只怒瞪着双眼扫视四周,却发现黎梨的身影早已消失无踪。
萧煜珏紧紧握起拳头,恨得牙痒痒:“且等着瞧……”
行宫内夜风习习,绿柳拂动,黎梨踏入疏影横斜的景园,挑了人少的路径,往安静处去。
她察觉到自己脚步略微轻飘,暗道这民间的香酿不容小觑,本来吹着山间晚风应该醒神些,但隐约的酒气又让她想起不悦的事来。
萧煜珏那畜生好大的胆子。
往日眼神轻佻也就罢了,他好歹是位帝嗣,她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却没想到今日他竟然敢动手。
黎梨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如今想起,愈发后悔方才那桌酒菜没给他兜头淋下去,气闷得提起裙摆,抬脚将路中的一颗小石踢下了湖。
“噗通”一声。
平整湖面被打破,涟漪泛起,一圈圈水波向外荡开,透明的波纹蔓延到一座小亭下,被灿黄的灯光染上暖色。
黎梨顺着移上视线,有道清瘦端直的青衣身影立在亭内,正借着灯笼火光,提笔在亭桌上描绘着什么。
黎梨鬼使神差地敛下脚步声,悄然来到亭边,看清那亭桌上的纸张画着远处的月下荷景。
半夜三更在这人静处画荷,实在新奇,她不免多看了对方几眼。
不看不要紧,一看,她的神色就渐渐变了。
云谏撇下玩兴正欢的年轻伙伴们,百无聊赖地走出了前宫大殿,远方钟鼎声悠扬,空灵的乐音穿过北边玉堂殿,远传天穹,又落到他的耳边。
……是女席那边的乐声。
他回头再看了前宫大殿一眼。
她整晚都没出现。
云谏颇觉烦躁,那没良心的该不会真去挑乐伶了吧?
他有些耐不住了,又在心里将萧玳骂了八百遍,犹豫着要不要去北边看看,谁知刚出前宫院门,就在景园里撞见一道素色身影。
云承坐在一张石桌边上,面前摆着棋盘,见他过早出来,也不多惊讶,只浅笑招呼了声。
“手谈一局?”
云谏步伐顿住,眸光落在那黑白分明的棋盘上,半晌后平声拒了:“我不会。”
云承:“你不是学过?”
这平平无奇的一句话,陡然戳中云谏的痛处,再开口时,他的语气就锐利了不少:“你不是说我学了也没用?”
云承知道他心中芥蒂,却也不作安抚,只实话说道:“若是为了她,你学棋确实用处不大。”
“……”
云谏缓缓攥住腰侧的佩剑,只觉一口郁气梗在心头难上也难下。
说起这事……别人或许忘了,但他记得清楚,黎梨的及笄礼上,圣上曾令他的好兄长卜算她的命中姻缘,看看她的未来郎婿会是何等人物。
当时云承万般随意地掐掐手指,蘸取酒液写了则先见卦语,点明了两个要字——
“良缘私身为‘棋’,佳偶诚合在‘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