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初初听闻这话的时候,他年岁也还小。
他羡慕萧玳与她亲近,羡慕旁的学子与她轻松相谈,不明白她为何总是冷脸待他。
少年时的情思青涩,心气又高。
她不待见他,他就装作满脸不在乎,也不将心意展露人前。
只是平日里读书习武,处处不愿输人,他知道总有某个瞬间能让她稍微驻足,然后多看他一眼。
……至少,他每次挽弓的时候,都知道她在看他。
云谏年少时认真想着,他也不差,说不定她总有一天,会喜欢上他。
直到这道卦语,从他那位卜算从不落空的兄长手下写出。
彼时看来,没有一处与他相关的。
云谏想。
——她不会喜欢上他了。
云谏年少时藏起的期冀与心愿,在她的及笄礼上被击得粉碎,得亏两分心高气傲,与不服、不甘、不信的性子,重新粘连了起来。
他不相信,但心底总是在意。
他甚至记不清,多少个与她形同陌路的日子里,因为她与旁人多笑了两下,他在夜里就辗转得难眠。
忍不住地去想,那个人,是“棋”吗?
原来不是别人。
雾林间的微风难得和煦,云谏手中的玄素棋子轻轻碰撞着,有只纤细的手悄然覆上。
黎梨问:“在想什么?”
云谏将她的手握住,朝她笑了:“原来是我吗?”
她的命定姻缘。
——原来是他。
黎梨察觉到手上的轻微揉捏力度,几乎没作犹豫:“是你啊。”
她甚至不在意那道卦语,径直往他怀里一滚,险些压到他满身的伤。
她对他笑得眉眼弯弯:“我早就觉得是你了。”
似乎说得不太矜持,她又轻咳了声:“那神棍不是说了么……”
“情深意重,甘之于捐生,恨不得守死。”
她拉着他说道:“除了你,谁会愿意为我捐生,我又会愿意为谁守死?”
云谏伸手搭在她的身上,哑声笑道:“我可以捐生,你就不必守死了。”
黎梨听出他呼吸起伏间的艰难,眼里的笑意微微敛下。
“胡说八道……”
她嗓音有些闷:“若真有那天,我改嫁,你不吃醋?”
云谏百无禁忌,语气从容:“吃的,到时候你给我上坟,自己来就好。”
别人就不必带来见他了。
黎梨鼻尖有些酸:“……你想得美,你若敢死,我绝对不去给你上坟。”
“不行。”
云谏背靠着树干,缓声道:“一个月两个月不来可以,三个月总得来一次吧,若是要我等一年,那就太久了……”
“别说了。”
黎梨不想再听,埋下脑袋:“我不想你死……”
“我知道。”
云谏抚过她肩侧的发辫,看到自己的红衣覆在她的身上,在灰茫茫的迷雾中,凭空多了些喜庆的娇艳。
他低声说道:“不死,我还有事想做……”
黎梨只盼他多些想活的念头,一口应道:“什么事都好,等出了林子,我陪你做。”
云谏听着这话,舒声笑了下。
黎梨在他的笑音里茫然抬了下头,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话语有所歧义。
她顿了顿,没有澄清解释,反倒说道:“你好好的,等出去了,我每天和你做。”
云谏当真笑了起来,捏了捏她的脸:“你好心软啊。”
黎梨坐起身,将水囊递到他嘴边,就此哄着他多喝了些果子的汁液。
“你多歇息,我们晚点再起身。”
见他想要闭眼,她习惯性地悄悄伸手摸他的脉搏。
云谏却将她脑袋按到自己肩上:“你多睡会儿才对。”
每夜提心吊胆地,都不知道她有没有睡过一个整觉。
他安抚性地摸了摸她的发辫,轻声吹起支口哨。
是苍梧的坊间儿歌,悠扬的口哨声自树下传出,渺而飘飘传入丛林,与苍梧的风声相伴迭和。
黎梨听着他的声音,心神稍松,真起了歇息的念头,往他身边侧了侧。
她忽然一顿,惊然坐直了身。
在云谏询问的目光中,她来不及解释,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摸出把黄铜扁哨。
云谏迟疑道:“这是……”
黎梨激动地险些跳起来:“我的知己!”
云谏:“……那只傻乎乎的鸽子?”
“什么傻乎乎!”
黎梨差点想握住他的双肩摇一摇:“云三听哨而来,除此之外就只会往东飞!”
“它那样认死理,指不定能带我们出去!”
云谏万没想到,两人的身家性命,竟然要寄托在那只蓬毛鸽身上。
黎梨已经吹起了口哨,特质的哨片在扁哨内震颤不已,却听不见丝毫声音,只有细微的哨片碰撞声。
她鼓足气吹了许久,迷雾林仍是静谧一片。
黎梨自己心里也没底,不知道云三听不听得见,不知道它吃的那颗解药果子有没有用,不知道它飞不飞得进来。
她仍鼓励着两人:“它长得胖,飞得慢,我们等等它。”
黎梨也不知道云谏信了几分,只听他应道:“好。”
他开了她的药箱子,替她将满地的果子珠子收捡进去,配合着她说道:“那我们先收拾好东西。”
黎梨怔忪看着他的动作,恍惚间想起,他好像从未扫过她的兴。
“云谏。”
她有许多话想要同他说,但话语到了嘴边,忽然就止住了。
黎梨抬起他的脸,往他唇上亲了下。
她眸光湛湛地望着他,相信他能明白自己的满腔柔情。
云谏却顿了下,说道:“糟糕。”
黎梨眼里划过迷茫:?
云谏说着糟糕,却笑得开怀:“那果子药性好热,我好像……”
黎梨:“……”
“你留点命吧,少折腾自己了。”
黎梨瞧着他脸色似乎好些,又给他灌了口果子汁液:“坏心思都忍着!”
“迟迟当真心狠……”
两人难得在这林间说笑了一番,就听见有扑簌的声响传来。
黎梨惊喜地站起,抬头寻找:“云三?”
树梢枝桠似是回应,轻晃几下,林叶随之摇响,却不见旁的事物影子。
黎梨一颗心缓缓沉下。
坐在树下的云谏扯了下她的裙子:“黎梨。”
黎梨勉强撑起笑意,回头说道:“没关系,我们再等等……”
有什么灰白色却扑扇着闯入余光里。
黎梨一侧目,云三绕在她的膝前,努力扑扇着翅膀,见她终于低头看她,不知是气还是急地朝她短啼一声。
“云三!”
黎梨惊喜交集,一把捧起了它:“你怎么飞这么低,我方才都看不见你!”
她掂着手里的滚圆重量,自己找到了答案。
一人一鸽尴尬地面面相觑。
在蓬毛鸽闹脾气之前,她先发制鸽,摸出一把果子喂给它:“今日允许你多吃!”
黎梨转身指指云谏,又指指自己,朝它说道:“吃完要带哥哥嫂嫂出去,知道吗?”
云谏听见这辈分称呼,简直哭笑不得。
云三嚼着甜果,欢快地应了声。
浓霜重雾依旧渺渺漠漠,浑浑沉沉。
黎梨扶起云谏,随着那只蒙西的蓬毛鸽,再次踏上归程。
黎梨看着云三低低缓飞,看着沉积的落叶被二人踩下,看着自己过往在树干做的记号,时而从身边划过。
云谏多了些精神,改手牵住了她。
两人步步轻稳笃定,穿过茫无涯际的沙洲浓雾。
一并穿过了艰心相许的苍梧战事,相携化险的蒙西山河,还有繁花京城里七年的年少意气与情窦渐开。
鸽影忽然消失,下一步,二人就跨出了层层的灰茫迷雾。
敦圆的篷毛鸽子在蓝天之下撒欢,春季绿洲绵延至脚下,烂漫的百花遍野盛开。
沙洲春晴的和风卷挟着草叶与花瓣,轻旋着送到二人脚下。
一高一低的两道身影相随相依。
放下了过往所有的小心试探、婉约绕转。
在苍梧的耀眼天光之下,他第一次问得这么直接,她第一次答得如此确切。
“黎梨,嫁我好吗?”
“好!”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