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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酒(高跷说唱家)


她低头抹眼泪:“我不愿意。”
云谏叹了口气,将她拉回怀里。
他心知自己思慕多年,若要朝朝暮暮似欢今夕,并非难事,但于她而言,这段青涩情意才刚抽出枝芽,难以接受也正常。
“可是……”
云谏揽着她的腰,指尖微动:“若是真的有了……”
黎梨闷声道:“那也不是成亲的理由,我又不是自己养不活他。”
云谏又叹气:“那也得有个亲缘名头吧,不成亲的话,我与他怎么办……”
黎梨沉吟。
她灵机一动:“先让他喊你舅舅怎么样?”
云谏:“……”
他觉得很很很不怎么样。
话至此处,云谏才想起最关键的事情:“你叫大夫来看过了么?”
“没有,我一发现这事,就来找你了。”
黎梨颓丧地望着一旁的紫檀盒子:“我信期一向很准,如今一月未至,我当真害怕……”
“别怕。”
云谏稍松一口气,摸着她的发顶安慰道:“万事未定,我们现在去找大夫看看,说不定只是一场误会呢?”
黎梨吸着鼻子应了。
她想想又觉得委屈生气,攥拳往他肩上捶了几下:“都是你的错!”
不痛不痒的力度,云谏老实挨了。
他一边将她拉起来,一边给她擦脸颊上的泪痕:“是我的错,我是王八蛋。”
这次回来两人都受了伤,庶务也多,心神一分开,不知怎的竟然忘了避子的汤药,委实不应该。
黎梨跟着他的动作抹了抹脸,嗓音还有些哽咽。
“我们在一起,这样突然的事,往后还会发生吗?”
“好像铡刀悬在头顶,不知何时就会松动落下,当真令人提心吊胆。”
“可我又喜欢与你待在一处……”
云谏想要安慰她,谁知撞上她那双泪汪汪的桃花眼。
“云谏。”
黎梨可怜兮兮地央求他:“不如你自宫吧。”
云谏:“……”
他脸上的表情逐渐裂开,突然觉得双腿有些发软。
黎梨看着他的神情变化,懂了,用力挣开他的手就哀哀怨怨地转身离开:“骗子。”
“还说喜欢我,自宫都不肯,算什么喜欢!”
云谏一把将她捞回来,简直是哭笑不得:“肯什么?我若自宫,你该不喜欢我了。”
毕竟若能得她三句夸奖,至少两句都是那种虎狼之词。
他实在觉得啼笑皆非,好脾气地哄道:“乖,别阉我,往后我吃避子药便是。”
“男子适用的避子药也是有的,我陪你去看大夫,顺道买些回来,可好?”
黎梨忖量着,十分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云谏好险松一口气,生怕她反悔似的,紧忙打水给她洗净脸上的泪痕,当即就要带她出门找大夫。
谁知还未转身,他的房门又“嘭”地声被人推开。
“云二!”
云谏麻木地望着摇摇欲坠的薄薄门扉:“你们兄妹俩,开门的方式都出奇一致……”
萧玳领着沈弈出现在门外,嘴里还快活地喊着:“听说街上好热闹,走,叫上迟迟,我们上街玩去!”
他喊得兴致勃勃,然乍一定眼,却发现房内竟有一高一低两道人影,顿时就止住了笑容。
黎梨拖着步子去到他身边,怏怏不乐地唤了声:“五哥。”
萧玳稍微低头,看见她泛着红的眼尾鼻尖,立即就把目光放回云谏的身上。
他冷着脸道:“你做什么了?”
云谏莫名其妙:“门都没锁,我能做什么?”
萧玳见他不认,捋起袖子就要上前:“你——”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沈弈连忙冲上去当和事佬:“哎呀!郡主都没说什么呢,五殿下不要冲动!”
他好声好气地拉开萧玳,打圆场道:“你看,刚搬进来,行装都未收拾完,房间里乱糟糟的跟个野山洞似的。”
“郡主与云二公子,总不能在山洞里做什么吧?”
话音一落,黎梨与云谏的眼神齐齐飘忽起来,一左一右地挪开了视线。
萧玳本来已经被劝住了,一回头瞥见这二人的反应,他又警惕地眯起了眼:“你们……”
黎梨率先往外溜:“不是要上街吗?”
“上街上街!”
郜州位于大弘边境,北面与羌摇接壤,西北还有尺寸土地临近胡人的
金赫,是以市集之上多的是外族打扮的游商。
与大弘的规圆矩方不同,羌人胡人不拘细行,即使穿着大弘本土的衣裳,也时常将领口开敞到前胸,更遑论大胆的外族装扮,走在街上当真恣肆惹眼。
有这样的游商在,市集上自然也有不少稀奇趣致的新鲜玩意,换作往日,黎梨早就逛得兴味盎然了,但她今日委实没有心思。
甚至瞧着前面人头攒动熙攘,她也只是打发了云谏与萧玳去看看情况。
“你俩身板结实,挤去瞧瞧那里有什么热闹的,再回来与我说。”
使唤完人,她带着沈弈坐到一旁商铺的石阶上,倚着立柱放空脑子。
沈弈接连给她递了两样糖糕,都遭了摇头拒绝,他忍不住好奇,问道:“郡主今日是怎么了?”
黎梨没精打采:“我摊上事了。”
沈弈笑了起来:“郡主说笑了,依五殿下与云二公子的性子,哪有麻烦事能落到你的头上去?”
黎梨说起这个就生气,忿忿踩了脚石阶:“就是云二闹出来的事!”
沈弈更是乐呵:“郡主还在说笑,连我都知道你是有仇必报的,云二公子哪敢招惹你不开心?”
“他可敢了。”
黎梨从他手上的油纸包里挑了块糖糕,幽幽怨怨道:“他现在已经不听我的话了,叫他自宫都不肯,还与我讨价还价。”
沈弈:……?
此时已近黄昏,华灯初上,二人并肩坐在屋檐下,低头分享同一袋子糖糕,很容易就让商贩们有所误会。
有位羌人模样的商贩晃着珠光宝气走近前来,向沈弈推去一个小包裹,用不大熟练的汉语招揽道:
“小郎君,与你家小娘子买些漂亮礼物吧!”
沈弈听言,窘迫摆手:“我们不是……”
黎梨却被包裹缝隙里的莹亮光泽吸引住,朝他问道:“老板,那是什么东西?”
羌商一听招呼,立即旋身转到她跟前,殷勤地将包裹掀开一角递上去:“小娘子,你瞧瞧!”
“我也看看……”
沈弈随着投去视线,只一眼,便诡异地沉默了。
只见包裹里头盘旋着两样皮质物什。
左侧是条长绳,麂皮质地,编绕着浓艳的红丝绳,错落点缀着小巧的银色铃铛,稍微晃动便撞出悦耳的铃声。
右侧像条鞭子,雪白狐毛围裹着稍硬的鞭柄,往下是柔软的短鞭,与寻常的鞭子不同的是,它的尾端散成了几绺,垂着纤软的鞭穗,花样别致。
黎梨不免好奇:“这是做什么用的?”
“小娘子不知道?拿给你家郎君看,他定然知道!”
羌商挤眉弄眼,笑得暧昧:“一样是绑人的,一样是鞭人的。”
沈弈:“……”倒也没说谎,就是……
“样式好新鲜,倒也好看。”
黎梨看着希奇,还想伸手去摸,却被沈弈一把按住。
沈弈一副牙疼的模样,好艰难地劝了句:“郡主,这二物……于你无用。”
黎梨一身反骨,当场不服:“你怎么知道?”
对着那两样很有情趣的用具,沈弈实在难以启齿,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
黎梨不与他计较,昂首道:“这二物,我正巧用得上!”
见他神色僵硬,她大发慈悲提醒了:“你不是说知道我是个有仇必报的吗?”
沈弈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你要……”
黎梨握起拳头,义正辞严:“报仇!我要把云二绑起来!鞭一顿!”
沈弈:“……”救命啊!
用这两样东西,算哪门子报仇啊!
他脸上的神情好像打翻了颜料瓶,一时之间精彩得很,良久才憋出一句:“郡主,千万别……”
已经迟了,黎梨爽利地抛出银两,利落接过了报仇血恨的小包裹。
那羌商掂着银两,喜笑颜开:“祝小娘子玩得开心啊!”
沈弈脑瓜子抽疼,倒吸着气扶住额头。
旁边的黎梨终于有了兴致,端详着那两样物什,赞不绝口:“都说羌摇擅商,果然名不虚传,东西做得可真精致啊!”
“这绑人用的绳索,竟然还有铃铛呢……”
说着,她还想要拿出来看,沈弈余光瞥见两抹熟悉的身影正走着回来,连忙将她的动作按了回去。
还手忙脚乱地给那包裹打了三、四个结,捆得严实。
见黎梨皱眉,他硬着头皮道:“郡主,到底是种……‘刑具’,还是别在大街上看了。”
黎梨勉强同意,收起了包裹。
打听完消息的二人回到跟前,萧玳心情很不错:“我们来的时机可真巧!”
“据闻过几日便是郜州当地的宣威节庆,家家户户都会去护城河放花灯,届时灯火盈岸,喜庆又好看。”
“对了,除了河灯,还有连月的篝火歌舞,听说如今城外山坡上就能看见,我们可以去凑凑热闹!”
黎梨听闻是当地的节庆,好奇问道:“宣威节庆?”
“是先帝在位时,郜州击退胡虏入侵的庆宴,后来一年年流传了下来……”
云谏见她有兴趣,便娓娓说起了缘由,黎梨听得入神,一旁的沈弈听见他的声音,却有些如坐针毡。
总有种不小心预知了他人祸福,却还要看着他无知无觉的诡异感。
沈弈一时抬头看看天,一时低头扣扣手指,一时掸掸膝上的衣袍,一时挠挠自己的脸。
云谏终于被他扰乱了思绪,停下话语问他:“你一直动来动去的,做什么?”
沈弈想起那根长绳,下意识道:“能动是福。”
“等你想动也动不了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云谏:?

黎梨得了报仇雪恨的盼头,终于起了兴致,要与三人一同逛逛郜州的街集。
少年人见了异彩纷呈总是雀跃,不多时就没入了各簇人丛,黎梨也想往那边顶碗吐火的卖艺圈子里钻,却被云谏拉住了。
“先给你买件合适的斗篷,如今秋夜凉爽,晚些时候若想去沙坡看篝火,更是风大,别冻着了。”
她只得随他停在一家成衣铺子前,云谏低头挑得认真,她一双眼珠子却滴溜溜地往外转,左左右右打量着。
然后与对面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对上了视线。
她歪了歪脑袋,对面也跟着她歪歪脑袋,她眨眨眼,对面也跟着她眨眨眼。
一等云谏挑完东西,付完钱,黎梨便迫不及待地揪住他的袖子,指指对面:
“我想要它!”
云谏顺着她的指向望去,几番扫寻,最终对着那只灰白交杂、蓬炸着羽毛的丑鸽子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黎梨可不管他怎么想,半拖半拽将他拉到对面的摊子面前,自顾自地同蓬毛鸽交换了个惺惺相惜的眼神。
她由衷叹道:“我有预感,我们是知己!”
云谏:“……”
他无奈地按了按额角,转头问摊子老板:“您这知己……鸽子怎么卖?”
摊子老板是个胖得和气的中年人,乐呵呵地答道:“不卖不卖,这是送的!”
他拍拍自家的箭靶小摊,爽快道:“三箭之内.射中红心,这鸽子就送您咧!”
黎梨闻言,直高兴得晃了晃云谏的手臂:“这岂不简单!”
她心知他箭术优越,只要他出手,知己蓬毛鸽定然能跟她回家,顿时期冀地望向他。
在这样难以拒绝的目光里,云谏却是顿了顿,而后回头望向人群:“我去叫萧玳来。”
黎梨不让他走:“你来!”
云谏:“……萧玳箭术比我好,更准些。”
“哪里的话,”黎梨下意识道,“我又不是没见过你们学府里的武试,你哪次不比他好?”
云谏站在原地,稍微缄默了片刻。
黎梨瞧着他的安静,后知后觉读出了他的不愿意。
她慢慢松开了拉着他的手。
“罢了。”
黎梨想明白了,怅怅不乐地转过身:“也对,你练的是杀敌致果的本领,为了只鸽子在市集取乐,确实屈才辱没。”
“我去找五哥便是……”
“我不是这个意思。”云谏及时从后拉住她。
他看着她气鼓鼓的脸,终是叹了口气:“我试试好不好?”
黎梨轻哼了声算是放过,从他手里接过斗篷,抱着站在一边眼巴巴地望着。
云谏拿起了小摊上的乌亮长弓,挽弓的姿势极快,甚至没有架手瞄靶子,黎梨就见弦上的箭羽急如星火地飞了出去。
她心道不妙,果然“铮”地声响,那箭矢擦着红心,扎进了一旁的环线上。
“你慢些瞄,认真一些!”黎梨失望地说了声。
云谏站在原地,似乎在脑海里兀自挣扎着。
他深深换了呼吸才重新抬手,拉弓张弦,老实地去瞄靶子。
眼下的市集上,百姓们结伴而出,说笑闲谈,满街的氛围惬意又自在,黎梨身处于这样的轻松夜市,却凭空感受到了云谏的吃力。
黎梨愣了愣神。
她看见云谏的左手一直在微微颤抖。
她下意识移去视线,撞见那道横贯他虎口的狰狞刀疤,几乎是同一时间,她的心神就猝然被拉到了屈家别院外的悬崖上。
有柄冰冷的刀刃来势凶狠,径直劈向她的脖颈,云谏扑来,徒手擒住了长刀刃口。
他握得用力,手背突起的青筋都浸满了淋漓鲜血。
那刀刃锋利,几乎将他左手掌肌的筋脉完全割断,抵入手骨,对峙间黎梨甚至能够听见可怖的磨骨声响。
他的手抑制不住地开始发抖,却始终没让长刀再靠近她半分。
黎梨恍惚明白了什么,后退一步,又踩回了市集的土地上。
面前的少年已经在竭力控制,可那只受过伤的左手仍然不听使唤地颤着,压根没办法握稳长弓。
他是天生的习武料子,黎梨从未见过他这样狼狈。
黎梨抱着怀里的斗篷,只觉自己浑身冰凉,似乎被兜头浇了一桶冰水,止不住地发木发颤。
她木木然上前两步,听见他的呼吸镇定又平稳,一如那日苍梧沙场的幻觉,似乎只要轻松抬手松弦,再嚣张的胡虏也会即刻毙命倒伏。
可在这方小小的集市上,他认真架手瞄准,谨慎放了箭,那供人取乐的箭矢射出,“咻”地一声响,却尴尬地脱了靶。
黎梨的眼眶立即就红了。
旁边的胖老板笑眯眯地递上新的箭矢,调侃道:“小郎君,你这箭术差点火候啊。”
云谏也笑了笑,接了箭想要再试,下一刻却被身边人猛地扑了个踉跄。
黎梨夺过他手中的箭,冲那老板反驳着喊道:“才没有差!他的箭术好得很!好得很!”
突如其来的哭腔,惊得在场几人愣了神。
胖老板见方才还好好的小姑娘突然就红了眼,一时也无措地挠挠头:“这……”
“我不要那只鸽子了!”
黎梨憋不住眼泪,丢下云谏手里的长弓,拉着他就要走。
云谏没辙,歉意地给胖老板留下银钱,紧忙跟上她的步伐。
“黎梨。”
黎梨听见他一连叫了她好几声,却仍闷声拉着他往前走,没有回头。
少年体温稍高,是凉秋里分明的暖意,黎梨牵着他的手,感受到那道难以抑制的微颤,轻易就被泪水糊了视线。
云谏没给她时间多想,一把将她拉回自己身前:“黎梨。”
穿过了熙攘人群,二人站在河边石桥,澄净水面闪着月光星辰,宛若浮天倒映。
黎梨看着水面上的银汉流光,一低头又是愧疚难受:“又是因为我……”
云谏觉得好笑:“说胡话,分明是因为屈家放辟邪侈,怎么能算在你的头上?”
黎梨听了也没听进去,望着河里的星星哽咽。
云谏耐心地给她擦眼泪:“别担心,大夫说了,会慢慢好起来的。”
黎梨总算抬起脸,盈着泪光看他:“当真?”
“当真。”
云谏同她玩笑道:“多亏了你,那些顶好的伤药补药,圣上都流水似的往蒙西送,我沾了不少光,好不了才怪呢。”
黎梨好不容易才松了些心神:“那我回去就把剩下的药都拿给你……”
“好。”
云谏怜惜地摸摸她泛红的眼尾,有心要转移她的注意,便拿过她手中的斗篷,展开给她看:“瞧瞧,喜欢吗?”
黎梨顺势望去,是顶月白的细锦短绒斗篷,封边上方绣了幅祥云玉兔图。
云谏语气松快:“你瞧这金丝银线的祥云,典则俊雅,像不像我?”
黎梨没听过这样夸自己的,一时破涕为笑:“好不要脸。”
云谏不以为然:“就是照着你我的样子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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