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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酒(高跷说唱家)


户部走的是官道,沿途平整宽阔,不乏经过平原易野。
旁人还好,但云谏自幼长在边关绿洲,回京之后再少见到茵草如浪涛的草原,望着宽广前路,不多时就释放了天性,畅快淋漓地扬鞭奔驰起来。
黎梨掀起马车帘子,看见他躬身策马得恣意,长鞭一挥,草尘一滚,墨发意气扬起,绛红衣袍快得像道闪电,转眼就没入了远方林道。
他记得分寸,不多时又折返回来,痛快欢呼一声继续纵马跑了个没影。
来回几趟下来,其余少年们也被他引得心潮澎湃,纷纷像放出了笼的飞鸟,快马疾驰得自由无边。
黎梨看看马车里另两位乖巧读书的千金,再望望外头的欢悦笑声,简直嫉妒得眼睛疼。
许是她眼神里的渴望太过明显,云谏很快就来到了车窗旁。
少年纵马兴奋得胸腔起伏,一身蓬勃热血,才靠近窗边,明亮阳光就裹挟着热风传了进来。
车里的凉秋气氛瞬间被冲乱,一下紧张了不少。
黎梨微微放下了些帘子。
云谏没往马车里乱看,眼也不眨地望着车檐下的一串祈花,唤她的名字。
“想骑马吗?我带你。”
黎梨眸光瞬间一亮,立即探出脑袋:“可以吗?”
四面八方瞬即投来视线,后面车驾上还有人不轻不重地咳了两声。
黎梨听见了,沉默片刻后又退了回去:“不用了。”
户部那群老古板不会答应的。
他们大概只希望自己安安分分地待在马车里,一点差错都不要有地去到蒙西,再回来京城。
哪里会答应让她骑马?
而且……当着一群看着她长大的、叔伯辈分的京官面前,她也不敢放肆地骑到云谏的马上去,不然唠叨声恐怕能将她的耳朵磨出茧子来。
马车轻微颠簸了下,黎梨终于意识到这段行程不像自己想象的那般轻松,甚至可能会十分难熬,恹恹地放下了窗帘。
她忍气吞声将这样的日子过了五日。
直到第六日的傍晚,一行人停在客栈歇脚,小郡主甫一站起,就发现自己两条腿麻得在打颤,甚至连掐了几下臀部都快感觉不到疼了。
当真是要把人坐废了!
身心俱疲,黎梨彻底憋不住了,跳下车就拉着萧玳嗷嗷哭:“天天关在车里,这和坐牢有何区别!”
萧玳吓了一跳,连忙给她递帕子:“迟迟别哭,快到蒙西地界了,再过三日,入了县城就好了。”
黎梨宛若雷劈,眼泪都被劈了回去:“还得再过三日?”
“骗人!”
她指着沈弈不忿道:“我都听见了!沈弈明日就能离队,我也要离队!”
沈弈哭笑不得:“郡主,我离队是因为要先去乡野里视察,需要换行水路,不是去玩的……”
黎梨站着都觉得两条腿不属于自己了,再也不愿回去那架要命的马车。
她想也不想:“那我也要去乡野视察!”
云谏蹙起眉:“不行,乡里环境如何还不得知,你手无缚鸡之力,还是个外地姑娘,瞧着就叫人觉得好欺负,贸贸然过去实在危险,还是与我们入县更安全。”
黎梨看着他,又憋出了一包眼泪:连你也不帮我!
云谏顿了顿,放缓了声安慰道:“古话说‘穷山恶水出刁民’,不是没有道理的,我们哪敢让你冒进?”
“且再忍几日,到了蒙西县城,我陪你四处逛逛可好?”
黎梨这才明白以一敌众多么困难了。
她挺直脊背站在原地,环视着面前的三个男人,渐渐攥紧了手边的衣裙。
片刻后她一声不吭,转身摔门进了房。
剩下三人险些被房门打到鼻子,扇起的冷风厚重,好像打了他们一记耳光。
萧玳哑了哑,望着紧闭的房门,叹气道:“……难办。”
沈弈:“难办。”
云谏:“当真难办。”
翌日清晨,众人送沈弈去乘船。
今日天气算不得好,风啸云涌,远处天际黑压压的一片,这样的天气乘船,总令人有些忐忑。
这次能出门来蒙西,沈弈帮了很大的忙,萧玳不免待他宽厚,好声安慰着:“幸好你要去的梧州乡距此很近,应该日内就能达到,用不着在水路上颠簸太久。”
“等我们到县城安顿好了,就去梧州找你。”
沈弈点点头,又欲言又止地往后看:“郡主她……”
云谏看着空落落的身旁,头疼地按了按额角。
萧玳苦笑:“闹脾气呢,不肯出房门,回去有得好哄。”
“没事,交给我们就是,你且安心登船。”
码头的客船常年来往梧州乡,因着距离颇近,所以两层的小船并不算太大,待收了锚,起了帆,便轻盈地驶出了距离。
沈弈来到甲板之上,很快感受到了河浪的汹涌,一袭青衣也在狂风中扑簌如蝶,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他眺目望去,云、箫二人仍站在岸边。
萧玳竭力朝他挥挥手:“祝你顺风。”
得了友人的祝福,他好受一些,也远远地挥手回道:“谢——”
沈弈话语顿住。
只见岸上那两人忽然变了脸色,收住手势朝他狂奔过来,用不着几步就翻上了码头的栏杆。
竟然是要跳下河追过来的模样。
幸好身边的人反应快,飞扑上前将他们死死抱着按落在地,不然那两人都已经落水了。
他们仰着头,似乎在大声朝这边喊着什么。
沈弈心里暖暖的。
五殿下与云二公子真舍不得他啊。
他挥手挥得更用力了:“知道了,别再送了,快些回去吧——”
“对呀,快回去吧!”一道清清脆脆的嗓音也在旁边喊起。
余光里,有片浅色披帛轻纱随风扬起。
他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人,正同他一道朝岸上挥手。
沈弈后脑勺逐渐麻了,缓缓转过视线。
黎梨就站他身旁的甲板上,一手撑着栏杆,背对着灰沉河浪,朝他笑得一脸灿烂。
沈弈终于明白岸上那两人是怎么一回事。
他险些就想跪了——
要命啊!这祖宗怎么在船上!

沈弈面色如灰:“郡主,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黎梨深深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在风浪中神清气爽:“怕什么,那我好好的不就行了。”
“……”
沈弈看着她展臂抱住一团和风,青丝飞扬,每一根都写着“放肆”两字,半晌后他憋出一句萧玳每日都对她说的话。
“跟紧我,可千万别出岔子了……”
然而这句话的落实委实是难,倒不是黎梨又整幺蛾子,而是天公出了问题。
客船行至下游水段,距桐洲乡还有十余里路时,狂风暴雨来得突然。
天色黑得像是深夜,暴雨如鸣,骇雷声随之炸响,弯曲粗壮的电光直接撕破天穹,劈到远方河面之上。
豆大的雨水坠落敲打船身,似乎要把这艘小船凿穿,众人听得心中惶惶,只觉双脚之下掀起汹涛,小小的客船像枚脆弱的松子,在滚浪中被高高抛起,又重重砸落。
黎梨压根无法站稳,几下就被摔得滚落船板,幸得沈弈一把拉着她,二人抱到一根船柱边上才不至于满地乱撞。
祸不单行,颠簸之中河水猛灌而入,船身转瞬歪了大半,木料的吱呀破碎声响毫无间断,身旁的客人们惊恐地喊着:“这是怎么了?船长呢?船长!”
黎梨被窗户洒进来的雨水浇了一身,她仰起脸来,瞧见甲板上的船工们在风雨中摇摇晃晃,好生艰难才收起了船帆,有位船长模样的老头子连声高呼着:“靠岸!往岸边靠去!”
她的心逐渐沉了下去,行河宽阔,还未到目的地码头就着急着靠岸,恐怕是船长知道这艘船要坚持不住了。
“郡主,别担心,河间风浪总是有的,我们捉紧就行……”
沈弈脸色都白了,嘴里胡乱安慰着她,实则心底也没有谱。
他长在边关苍梧,那儿没有这么宽阔的河,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骇人的河浪。
黎梨慌到尽头却生出了几丝镇定,京郊河流不少,偶有踏青游人落水,她也见过些落水求生的场景。
趁着船帆收起,船身倾翻得缓慢了些,她拉着沈弈滚到一扇松垮隔门前:“快,将它拆下来。”
沈弈隐约明白她的意思,忙撑起身将门踹了下来。
此时小船距离河岸还有相当远一段距离,但翻滚的河水已经灌满了大半船舱,船工们也折了回来,叫大家拆些船板、船柱出去。
关键时刻,说不定还得靠浮木求生。
黎梨拿披帛将二人的手系到木门上,嘱咐沈弈道:“待会儿扒稳了。”
此话才落,又是一个巨浪迎面拍来,船舱后头的薄框几乎被拍烂,强大的水浪将众人冲击上甲板,黎梨在混乱中不知被什么狠力撞到了肩背,疼得眼冒金星,还未反应过来就随众人顺着船只倾斜的角度栽进了河里。
河水冷得刺骨,肩背上的疼痛令黎梨喉间一阵腥甜,满耳都是浪声,只依稀听见沈弈大声喊着她,在意识丧失之前,她竭力趴上了木门。
碗勺的轻微碰撞声在耳边响起,黎梨半迷半醒,隐约听见几道交谈声。
“二姐二姐,她还没醒吗?”
黎梨还未睁开眼,听见陌生的喊叫声音,下意识觉得不安,而后有人将她扶起少许,一个硬质的东西抵到了她的唇边。
黎梨本还想咬紧牙关,却不想一吸气就是清甜的香味。
她怔怔松了唇,一口清汤被灌进了她嘴里。
方才那喊声又起来了,这时听着才发觉嗓音十分稚嫩,像个垂髫小男孩。
“鸡蛋汤好香啊……”他好像趴床边深深吸了一口气。
一道稍长几岁的女孩嗓音笑了起来:“三娃不许嘴馋,大哥说了,大难不死之人,寿火总是虚浮的,得吃些油荤才能把命稳住。”
“我们家里就剩这几个鸡蛋算得上油荤,还不够这俩可怜人补身子的,你可不能再贪嘴抢吃。”
那叫三娃的小男孩嘟嘴道:“我只是闻闻罢了,二姐就是啰嗦。”
两小孩玩笑着,黎梨终于攒足了力,呛咳了声,艰难撑起一条眼缝。
“大姐姐,你醒了?”那女孩惊喜放下了碗勺,又将她扶起了些。
屋内光亮不算太足,黎梨勉强支着眼,入目便是破败的黄泥墙壁,脱落的墙皮敞露出零散不齐的墙砖,整间房子脆弱得似乎手指一推就能推倒。
“大姐姐感觉怎么样?”身边的女孩瞧着十岁出头,小脸蜡黄,扎了两根稀疏小辫,十分体贴地给她顺了顺背。
“是你们救了我?”黎梨沙哑着声问道。
小女孩还未张口,身旁就传来一道“咕”的腹鸣声,黎梨往旁望去,就见那叫“三娃”的小萝卜头慌忙将视线从鸡蛋汤上收回,满脸通红地钻到姐姐身后。
黎梨不免觉得有些好笑,将床边的汤碗朝他推了推:“吃吧。”
小萝卜连连摇脑袋。
那小女孩拦住黎梨:“大姐姐,你吃就是。”
“前日我们洗衣服的时候,在河边发现了你们,旁人都说
你们要没气了,大哥不忍心,说是万一能救活呢,就硬是带了你们回来,果然喂了几碗汤,那哥哥就醒了。”
“但大姐姐身子弱,醒得好不容易,千万别跟我们客气。”
黎梨瞧着这间破落将颓的小房,还有面前这俩瘦得似乎没吃过饱饭的孩子,只觉那碗清水似的鸡蛋汤有些烫手。
她缓了缓劲,待力气恢复了些,便将汤碗塞到了三娃手里,笑道:“我已经没事了,与我一起的哥哥呢?可否带我去看看他?”
小女孩犹豫了下,乖巧将她扶起来:“沈哥哥正在帮我大哥正骨呢,我带姐姐过去。”
沈弈还有这本事?
黎梨站起歇了会儿,慢慢抬步往房外去。
两扇木门之外,男子们的交谈声隐隐传来。
“今日从山上滚下来了,”青年疼得在呲牙,“那药草生得太险,我一不留心就踏了空,结果就这样了……”
“让我看看。”是沈弈的声音。
过了片刻,他应道:“常大哥放心,我自幼在边关长大,见多了筋骨伤痛,还有几分经验。你这不是骨伤,是伤了筋肉,卧床休息几日即可。”
青年稍松一口气,声音里仍有些犹豫:“非要卧床吗?”
沈弈:“当然,你的伤处肿得厉害,下床劳作的话,恐怕会变得更加严重,说不定还会留下病根。”
伴着两道话音,黎梨来到门厅,撑着木门,眯眼适应屋外的阳光,渐渐看清院子里的身影。
那姓常的青年撩起一条裤管,脚腕上肿了碗大的一个包,面上愁容遮也遮不住。
“小公子不知,我实在没法卧床……过两日便是缴纳田赋的日子,我得尽快将今日摘的药草卖出去,换些银钱回来,不然无法应对官差们的收缴啊……”
黎梨瞧着这房子的残破,对这家人的潦倒已有预知,但再一细看又觉得有些不对劲。
沈弈显然也发现了问题:“可是常大哥……”
“我瞧你们屋角院落都堆着不少粮谷,应该足够缴纳一家人的田赋了,甚至还能剩下不少余粮才对,怎么你们日子过得这般艰难?”
青年苦笑着摇摇头:“以往桐洲受锦嘉长公主管领的时候,这些粮谷应对田赋确实绰绰有余,但如今……”
他叹气道:“扣去我与家中弟弟妹妹的口粮,还差上一大截呢,只能平日里再摘些药草,卖了填补空缺。”
黎梨远远望着那青年深陷的脸颊,站她身边的两个小家伙也是瘦得骨头能膈人,她不用猜都知道对方所谓的“扣下口粮”,恐怕只够一家子勉强充饥而已。
听他说这里是桐洲,到底曾是母亲的封邑,黎梨忍不住开口问道:“圣上不是要在蒙西三乡试行税赋新政么?”
“听闻新政极利于百姓,你们的田赋没有削减么?”
听到门边的声音,院子里的二人纷纷看过去,沈弈惊喜站起:“郡——”
黎梨轻咳了声。
沈弈一顿,结结巴巴改了口:“黎梨……”
“小姑娘醒了?”姓常的青年连忙将自己的裤管放下,又朝弟弟妹妹轻声责怪道,“二丫,三娃,怎么不懂事,连个凳子也不给人家搬?”
黎梨连忙拦了:“无妨,我无大碍了。”
她记挂着方才的话题,接着问道:“常大哥,即便田赋没有削减,那也不该多缴才对。”
“怎么新政下来后,你们过得比先前更困苦了呢?”
常大哥笑得苦涩:“我们小老百姓大字不识,哪懂这些,不过是上面要收,我们就交罢了……”
黎梨与沈弈对视了一眼,多少明白户部特意派人来乡野视察,想必是背后遇到了什么阻碍。
黎梨没多纠结,径直摸向自己腰间:“这次多亏了常大哥相救,我与沈弈才能拣回一条性命,听闻你们正为田赋发愁,不如……”
她摸了摸,指尖却探了个空,低头才发现自己原来的衣裳早已换了,身上套了件朴素麻布裳,腰间的荷包早已不知所踪。
她神情茫然了一瞬。
沈弈了然,笑得尴尬:“黎梨,我们落了一遭水,东西都丢在河里了。”
常二丫也怯生生解释道:“姐姐,我替你换衣裳的时候看了,荷包敞了口,里面的银钱都被冲走了……”
这么一提,黎梨倒是记起了些别的事情,连忙往自己发间一摸,发觉母亲留给她的红玉簪子还在,心神稍定,又紧忙问道:“可还见到我身上带着的其他物件?”
常三娃啪啪地跑回房,拿了两物出来:“还有这两样。”
黎梨瞧见脂白的玉佩与鱼形的令牌,总算松了一口气。
幸好云家的藏库信物与云谏的鱼符也在,这两样到底是别人的物什,指不定是要还回去的,若是丢了就不好交待了。
白忙活一通,黎梨有些尴尬,受了常家颇多照顾,她与沈弈却腰财空空,一点忙都帮不上……
常大哥瞧出她的意思,摆手笑了起来:“小姑娘不必在意,待我卖了今日的药草,这个月的田赋便差不多了。”
说着他用力撑着椅子起身:“我正准备去乡里集市一趟呢,到时候卖了药草,顺便带块筒骨肉回来,给你们煨口汤喝。”
青年腿疼得哆嗦,却仍朝他们笑得憨厚:“大难不死,就是要多沾些烟火味,才能滋养活气咧……”
黎梨忽地想起方才刚苏醒时的不安,她甚至连嘴唇都不敢张开。
但如今周身干爽,嘴巴里还留着鸡蛋汤的清甜,她看着一瘸一拐的清瘦青年,再也忍不住了。
黎梨几步上前扶住对方:“常大哥,沈弈不是说你要多卧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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