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玳看傻子一般看他:“自然是用实力说话啊!”
“在学府内遴选改政人选,少不得策论考究一番,如今大家还不知道这条消息,我们仨提前开始暗中复习,届时准备得比旁人充分,定能夺得头筹,赢下名额!”
……暗中复习。
云谏:好正派,好朴素的办法,竟然一点阴招都没有。
那边正派的两兄妹兴致勃勃,仿佛胜券在握,云谏不得不泼他们一盆冷水:“且不提届时的策论好不好写了……单说如今学府之内,白日有课,夜间舍馆又不许点灯,我们哪来的时间温习……”
萧玳得意地拍拍胸脯:“我早就准备好了,跟我来!”
片刻后,三人停在了南书斋跟前。
黎梨抬头望着那块牌匾,方才的兴奋没了大半:“你的准备,就是这儿?”
萧玳应了:“当然!”
“你们忘了?沈弈可是户部侍郎,他也要去蒙西的,我同他说我们非常挂心于改政之事,他二话没说就答应借书斋给我们做温习场地了。”
话正说着,沈弈从里推门出来,热心招呼各人进去。
他看到云谏的身影,显然已经搞清了他的身份,有些尴尬:“云二公子,上次……”
云谏:“无妨,可以叫我郡……”
一道重重的力道踩到鞋上,云谏话语微滞,只见旁边的少女收回了步子,若无其事地从他身边走过。
“踩我?”
云谏气笑了,伸手要拉她的袖子,却被黎梨避了过去,二人你追我赶在台阶下绕了个圈,黎梨却忽然收住步子,一本正经地往上跨了几步。
云谏好险才没扑她身上去,正觉莫名,抬头却见阶上的萧玳与沈弈回了头,神色疑惑地望着他。
沈弈问道:“云二公子,怎么还不上台阶,可是腿脚不便?”
云谏:“……不是。”
萧玳更狐疑地扫视他:“你老跟在我们家迟迟身后做什么,为何不走快点?”
云谏:“……我腿脚不便。”
待几名少年磨蹭进门,黎梨已经在桌边坐好了。
眼下才日落不久,窗外西边天际还有半轮昏黄,屋内灯烛融合着残阳余光,显出温和的暖色调,将满墙满柜的笔直书脊都柔化了些。
书斋内本来存有不少书,黎梨随意拿了几本蒙西的县志,文字呆板,翻着翻着她就在暖洋洋的光影里犯困,不自觉地伸手探向桌边的边城画册。
还没摸到,有几本图志被推到了眼前。
“知道你怕无聊,”云谏坐到她身边,“给你选了几本蒙西的图志,会有趣些。”
“当真?”黎梨将信将疑,低头翻了起来。
云谏望了眼角落里的边城画册,心道自然是真的。
饶是角落里的灯烛光亮微弱,他也看得到书扉上的署名,看得见那些画册出自沈弈之手。
他想起刚回学府的那个晚上,他提着半截断剑走过拱桥,远远见到她在草亭里看书。
她最是喜动不喜静,那夜却点着灯笼静静看几本边城画册,看得入迷。
原来都是沈弈画的。
云谏默了默,抬手将角落里的画册再推远了些。
“我为你选的书,好看么?”他问。
黎梨认真看着,点了点头:“好看,民风志事,果然有趣。”
她翻过两页,又向他歪头思量:“你似乎
不对劲,我踩你一脚,你还替我费心选书?”
云谏懒洋洋应了:“我就是不对劲。”
屋内另一侧的萧玳走了神,正与沈弈围着一张战马图大加赞赏,二人话语声热热闹闹的,衬得这方寸小书斋有些兵荒马乱之意。
黎梨却在这片混乱中静了心,低头看得认真,纤白的手指划过书页,没多久又伸远了些,无意识地摩挲着远处边城画册的书脊。
云谏看到她指尖上嫣红色泽,在烛光下显得柔软暧昧,轻轻擦过书脊上的署名。
“黎梨。”他静了静,忽然唤了声。
黎梨正看着蒙西的地方志异传说,有些入迷,只稍微倾了下脑袋:“嗯?”
“上次打赌,你输了。”
她听见他这样说。
黎梨分出心神,想起是有这么一回事,抬起头来。
“嗯,那你想……”
她话语顿住,眸光晃着望去。
云谏已经握住了她伸出的手。
他力道虽轻却态度分明地将她握进手心里,她仍恍着神,带着薄茧的手指便穿插交叠了进来。
十指缓缓相扣,沿途撩起酥麻,指间似乎还能感受到脉搏,分不清是他的还是她自己的,既轻又重地淆乱在一处。
他牵着她,将二人的手带到桌下,任她指尖颤着按在他的手背上。
一屋之内的那头仍在兵荒马乱,这边二人却静得呼吸可闻。
云谏低声说:“好想牵你。”
黎梨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舍馆的。
她蜷在床塌上,抱着一团被褥,只觉指间仍带着似有若无的微麻。
云谏的那番动作,她并没有预想到,起初还下意识缩了一下手,但他牵紧了不肯放,还一语戳中她的命门:
“朝和郡主只敢打赌,却不敢服输?”
黎梨自诩廓达大度,不愿被他看轻,便耐着不自在,闷声任他牵着。
她原以为云谏也坚持不了多久,谁知对方并没有任何排斥的意思,还像寻到了新的乐趣,不多时就低头玩得起劲。
还说胡话。
“你的手好小。”
“我手上的茧子会蹭疼你吗?”
“这样碰你痒不痒……”
黎梨忍着头疼听了半晌,终于忍不住要朝他发作时,萧玳来了。
萧玳提了半卷西北出征图,就停在二人的桌子前方,眉飞色舞地喊云谏看将军战甲。
他站得近,只需再前两步,就能毫不费力地看见二人在桌子底下交握的手,黎梨慌了神,想抽手回来,云谏却仍是握着不肯放。
云谏脸上神色毫无异样,句句都与萧玳对答得从容。
但在桌底的阴影里,他不做好事,只管用指腹上的剑茧缓缓擦过她的手背,发现她紧张得微微颤栗,他甚至还有心情笑了下。
黎梨紧抿着唇,一句话都不敢说,萧玳很快发现了她的异常:“怎么了迟迟,你的脸为什么这么红?”
云谏另一手支在桌上撑着下颌,好整以暇地明知顾问:“对呀,为什么?”
想到这里,黎梨一头栽进软枕里,忿忿捶了几下枕边的床铺。
登徒子!
萧玳的计划虽然质朴无华,但并未出错。
等遴选学子去往三乡改政的消息出来时,黎、云、萧三人已经在沈弈的书斋里老老实实啃了半个月的书,吃透了蒙西的风土民情。
萧玳还十分“好学”地向沈弈请教了许多,出自边陲的探花郎老实,用不着几日就将户部改政的老底交待了个干净。
于是在初秋黄了第一片叶子的时候,三人毫无意外交出了情文相当并茂的策论文章,成功挤入了改政人员的遴选名单。
接下来,萧玳还算顺利,他身为皇子,本就该体四时农桑,恤万姓营生,圣上很快允了他的离京请求。
但黎梨这边却十分棘手,安煦听说此事,想也不想便拒绝了。
“去往蒙西三乡需得跨山越水,餐风宿露,户部正经出差办事,也不会同意你们带一群仆从侍女,到民间摆那前呼后拥的京官排场,届时事事都得自己打点。”
“你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金枝玉叶,又不是那几个男孩儿,怎么能吃那样的苦?”
黎梨有些不服气:“怎么他们能吃苦,我就不能?”
“我们随户部出行,安全自然无虞,在学府的时候,我也是凡事亲力亲为,并不是非得奴仆围绕才能过活,姨母,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安煦还有很多不放心的。
于是在黎梨契而不舍纠缠了她一夜之后,她将黎梨捆着丢回了公主府的寝殿,顺带锁上了门。
“看好这个磨人精,别让她溜了。”
这消息传回学府后,书斋里的三位少年面面相觑。
几人没了心思,愣是待在书斋里冥思苦想了一夜,也没想出个捞人的好办法,只觉平日里流风和畅的小书斋,眼下空气都凝滞了不少。
萧玳斜躺在宽椅上,仰头望着房顶的竹绘出神:“父皇允了我离京……可若我不讲义气,自己去了蒙西,回来她定要朝我发脾气。”
云谏坐在书桌上,有一下没一下摸着木剑上缠绕的发带,仿佛还能从中闻到她留下的花香气。
萧玳想了又想,弹起身咬牙道:“不行,蒙西非去不可!”
“我决定了,出发之前,我偷摸潜入公主府——”
云谏:“你潜吧,最好找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潜。”
“到时候,我不仅要想办法把黎梨捞出公主府,还要想办法把你捞出捉贼的衙门。”
萧玳:……
书斋里的唉声叹气正起劲,谁也没料想到欢跃的脚步声会在阶外响起,几人懵然抬眼,就看见被软禁的小郡主春光灿烂迈进了门。
黎梨一打量,也十分惊讶:“一大清早的,怎么都在呢?”
云谏手里的动作微顿,又听她开了口。
“先别管了,沈弈,来。”
她将手中提着的盒子递给对方:“公主府里的笔砚都堆成山了,这次回府,我顺道给你挑了几样上好的。”
沈弈一眼就瞧见盒子里的物什件件流光溢彩,显然绝非俗物,一时不敢接:“这……”
黎梨硬塞过去,低声道:“没事,你拿着,记得多给我画几张哥哥的画。”
后面两人有些耐不住了。
“黎梨。”
黎梨转过头,便见自己的半截披帛不知怎么到了云谏手里。
他轻拉了两下,见她不动,又拉了拉。
黎梨从善如流地走过去,见到他手边的绸带木剑,眉眼就弯了:“怎么了?”
云谏看看沈弈手里的盒子,没说话。
黎梨了然,凑上前同他小声解释:
“你别小心眼,你也知道读书人清贫又讲究,上次你将他的砚台砸缺了一个口子,我瞧见了都不敢告诉他,今日这份只当作是我们给他的赔礼。”
许是这句“我们”与“他”太过泾渭分明,好听得悦耳,云谏轻哼了声,姑且算是放过。
满屋子的人只有萧玳记得正事,惊喜问道:“迟迟,你怎么被放出来了?”
“你说服姑母了?”
“当然,”黎梨扬起头,“你忘了蒙西曾是谁的封地了?”
蒙西曾是锦嘉长公主的封地。
公主封地皆是汤沐邑,锦嘉长公主及笄后,蒙西在她名下受管了颇长一段时间。
锦嘉性子柔善仁慈,除了王朝每年固定的税赋,从不另外征收汤沐银,她在人世的时候,十分受蒙西百姓的爱戴。
黎梨昨日软磨硬泡,都说服不了安煦,直到被锁进房里,她才憋不住眼泪,说道:
“听闻蒙西有许多座公主庙,塑像都是母亲及笄时的容貌,我只是想去看一眼。”
这一句话令安煦再也硬不下心肠。
黎梨没与他们细说,只道蒙西到底特殊,姨母最后还是松了口。
“那就好,”萧玳如释重负,“后日便能随户部出发了。”
他略一琢磨,又笑了:“这日子定得正好,但凡早一日都麻烦。”
“为什么?”黎梨好奇道。
“明日事儿可多了,比如说……”
萧玳拍了拍沈弈:“我们探花郎不是一直想要办画廊么,前些时候定了日子,碰巧就是明日。”
黎梨知道后者一直想要卖些书画,筹些银钱寄回苍梧补贴书塾,听闻这个消息自是替他高兴。
“沈探花丹青大名远扬,明日画廊必然车马盈门。”
沈弈笑得赧然
:“承郡主吉言。”
正说着,臂弯的披帛又被人拉了一下,黎梨回头看去,云谏不知几时将她的披帛在自己的腕子上绕了半圈。
见绛红的箭袖上缱绻缠着月白软纱,黎梨不合时宜地想起那根绑在她腕上的发带,鬼迷心窍地走了神,连他说了句什么都没听见。
对面的少年牵着她的披帛,又将她拉近两步,黎梨才听清他问:“你要去吗?”
“他的画廊。”
云谏坐在桌上,黎梨靠近他的手边,几乎可以与他面对面平视。
黎梨解着他腕间的软纱,随口反问道:“那你去吗?”
云谏摇摇头。
那边萧玳与沈弈清点着画卷,远远替他回了:“他去不了。”
“我不是说明日事多么,他明日得去吏部领任。”
黎梨手上动作稍缓,这才想起校尉武试过去了许久,算算日子,他确实也该去吏部领受武官的官凭与鱼符了。
她琢磨着,这似乎是云谏的第一个武官头衔。
“知道你喜欢他的画。”
云谏垂眸望着地上的半块光影,轻声道:“可画廊之所临近京北城郊,如今入了秋又贼盗猖狂,路上不定安全……”
“若你想去,等我领任回来陪你去吧。”
黎梨的眸光稍微晃了晃。
少年手撑在桌面上,指尖仍轻轻按着她的披帛,因着稍微低头而笼了半张脸的阴影,看不清他的神情。
她端详着他额前垂下的发丝,一直不吭声,直到良久之后他终于抬起眼帘,二人对上了视线。
黎梨甜甜笑了起来:“我不去。”
“我在学府等你回来,陪你庆贺领任好不好?”
第21章 雨夜
夕阳已至,京城的甜香居前仍然人来人往,排队的长龙一直延伸至街口那对古朴石狮子面前。
向磊望着专注挑选点心的自家公子,倍感无语,再看一眼他腰间花里胡哨的绸带木剑,更生出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公子,玩物丧志啊!你说你,出了吏部就要去买什么玉坠子。”
“买了坠子又要来买点心,甜腻腻的点心有什么好吃的?你拿这半个时辰的排队时间,去选一把称心如意的新剑不好吗?”
他摇头叹气道:“今日领任,那吏部官员都憋着笑呢,哪里有武官上任佩把木剑的……”
话音落完,云谏稍微一顿,向磊心想,听得进意见,公子还有救,便继续劝道:“所以说啊……”
那边云谏却指了指手下的糕点,说着:“莲子糕口味偏甘,她不爱吃,其余的都包上几件吧。”
向磊满腹话语一噎,险些被自己一口气呛死。
看来没救了。
……等等,她?
向磊一言难尽回头:“哪个她?”
云谏瞥了他一眼,没应声。
向磊到底跟了云谏许多年,立即明白了,还能有哪个她!红颜祸水啊!他捶胸顿足道:“我就说呢,平白无故来买什么糕点……”
“等等,”向磊嚎到一半,突然一激灵,“公子你这糕点要送到哪里去?方才你在吏部的时候,我瞧见公主府的马车了,是郡主惯用的那一架,她似乎出行了呀……”
云谏刚接过掌柜手里的点心盒子,想也不想就否认道:“不可能,你看错了。”
向磊急了:“我怎么可能看错?你往日时不时就要与人家‘偶遇’一番,我跟了你那么久,就算那马车只剩个轱辘轴,我也不会认错!”
云谏:“……”
“再说了,那马车上十年一日挂着铃兰风铃,光是听声儿都能听出来……”
“不会错的,”向磊咕哝道,“我亲眼瞧着它从学府方向出来,直接奔着京北城郊去了……”
京北城郊。
云谏站在甜香居的台阶上,握着点心盒子触手温润的木柄,忽然想起昨日书斋地面那半块明晃晃的阳光。
当时她眼里的笑意比那片阳光还要煦暖,他怔着神问她:“当真?”
她应得毫不迟虑:“当真,你安心领任去,我答应你,哪也不去,就在学府等你回来。”
向磊还在旁边嘀咕着:“不过,郡主去京北做什么,眼下入秋了天黑得快,贼盗愈发猖狂,多少有些不太平,她不怕危险吗……”
云谏没说话,抬眼望向京北的天空,沉云成团,压得既低又暗,似乎暗藏着一场雷雨。
他站了小会儿,抬步走向自己的马。
时辰深了,日光已然不多,但京北的宝和楼早早点起了百盏荧灯,辉煌灯火照得半边街面明明如昼。
云谏勒马停在楼前,大致扫了眼四周。
许多或长衫或华袍的赏客从楼里走出,皆是赞不绝口:“探花郎丹青妙笔名不虚传,今日真是大饱眼福了……”
还有不少客人怀里抱着长条状的油纸包裹,显然是购得了心仪的画卷。
“若不是囊中羞涩,真想再买几幅啊……”
有人抚摸着自己的油纸包裹,语气憧憬道:“方才那位贵客好生豪气,一掷千金买下那幅五城江山图,真是叫人眼红得紧。”
“那可羡慕不来,那位是皇亲娘娘,没听见么,是公主还是郡主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