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误酒(高跷说唱家)


交叠的衣袖里十指柔和缠绕。
云谏心静也心乱,走神似的看着她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摸摸野果,揪揪野草,弄脏手指后又佯装无事地往他衣袍上面擦。
他眼里渐渐带了些笑意,然后又见她拿起他的佩剑,兀自把玩了起来。
云谏突然有些微妙的预感。
她垂着眼睫,纤白的五指缓缓握拢在剑柄之上,浅粉的蔻丹划过粗粝的金属纹路。
“奇怪。”
她侧身靠到了他的肩上,轻声问:“我怎么记得,上次在山峰里摸到的剑柄,似乎要比这个粗上许多……”
“而且握着它的时候,它还会……”
云谏:“……”
他默默伸手掩下了她的话音。

萧玳提着草鱼回来时,刚想招呼众人烤鱼吃,就发现黎梨伏在云谏膝头睡着了。
少女青丝如缎,落在云谏绛红衣袍上,又在草地上倾泻成墨色湖泊。
方才还在湖边笑得恶劣的少年敛尽了乖张野气,一手搭在她的肩头,低头的神情堪称温柔。
饶是萧玳看了,也想认一句天造地设。
但还是十分不痛快。
他坐回火堆旁烤鱼,忍不住阴阳怪气:“天又不冷,这样挨着睡不热吗?”
云谏头也没抬,只朝旁边侧了侧:“那边不是还有一个人吗?你去挨着睡一下,不就知道了吗?”
萧玳下意识顺了他的指向望去。
沈弈正叼着一个果子,借着火光翻看白日的田畴地图,冷不丁听到那边二人的交谈,抬头就与萧玳对上了视线。
沈弈反应过来,吓得一哆嗦,嘴里果肉猛咽下去,险些把自己噎死。
他梗着喉咙慌忙劝阻:“殿,殿下,万万不可,微臣是正经臣子啊!不干那种事!”
萧玳:“……”
萧玳面无表情转回了视线。
……“滚”这个字,他今天已经说累了。
翌日清早,勤勤恳恳的户部侍郎就唤醒了大家,催着起身出发。
“还有好一段路要走呢。”
山间林野里早霜明净,徐风清酣。
晨起的飞鸟绕树索群,幼雏相依,娇娇脆脆的啼声一路引着四人,踏上层叠相聚的落叶,临近晌午时终于越过参天,得见桑麻。
视野里农家在望,依着那张过分不靠谱的田畴图纸,临近行程的尾声,四人才见着齐整的农田。
袅袅炊烟在田边的砖瓦房屋间缓升而起,几人朝之走去,却没想到在偏僻田梗边过路时,会一脚踢上了几座东倒西歪的石碑。
是田畴界碑。
农田三亩或五亩地才立一块界碑,像这样笼统堆在一处的委实少有。沈弈长在民间,又身任户部官职,比其余几人更敏感些,拉着大家就要去看。
云谏仔细观察了番,叫来萧玳合力抬起一块最大的石碑,众人才发现这儿底下还有个半大不小的坑洞,似乎藏了不少东西。
沈弈没多想就跳了下去查看情况。
黎梨心知不差这片会儿工夫,耐心地等在旁侧,谁知站不了多久,远处的田舍间忽然传来一道孩童的嘶声哭喊,乡间的宁静骤然被打得粉碎。
“不要打我哥哥——”
黎梨脸色变了,是常三娃的声音。
不安感攀上心头,她提起裙子就往田舍那边狂奔而去。
“黎梨!”云谏忙回头喊她。
“别动!”一旁的萧玳同他吃力地抬着那块厚沉石碑,拦道,“你这时候松手走人,不用半会儿沈弈就会憋死在下面!”
说着他又躬身去催沈弈:“可以了没,你快些上来!”
黎梨飞快跑过田垄,左右拐入巷角,远远就看见一位清瘦青年抱腿蜷在家门口,痛声打着滚。
是常大哥。
青年原本就受了伤的腿非但没有好转,还被人以蛮力折出一个明显不正常的角度,半条裤管都被鲜血浸得湿淋。
二丫与三娃两个小孩手足无措,跪在一边失声大哭,他们身边是群差吏模样的汉子,为首那个还拿着把血淋淋的铁锹,正指着常大哈哈大笑:
“看啊,看他满地滚的样子……”
黎梨浑身血液都往脑袋上冲,想也不想就飞奔过去,猛地推开了他们。
“你们在做什么!”
为首的差吏没有设防,被她冲撞得一个趔趄,凉帽都歪了,幸得身后的同伙扶了一把,才没摔到地面。
歪了帽子的差吏意识到受袭,愕愕然回过神,朝黎梨诘问道:“你推我?”
当差吏这么多年,他还未曾受过这样的气!
他推开同僚,攥起铁锹过来:“哪里的黄毛丫头,活腻味了?”
那差吏来势汹汹,二丫眼泪都没擦干就吓得爬去拉黎梨:“大姐姐,快走,快走。”
黎梨一把将她拉了起来,躲也不躲就回头怒喝了声:
“放肆!”
她这声斥责太过气势凌人,那歪帽子差吏一瞬错觉,好似在小小的乡野里遇见了不容冒犯的天家威严,惊疑不定地刹住了脚步。
桐洲偏僻狭小,百姓淳朴,他当差良久,即使是在自家县老爷身上,也没见过这样叫人压力的威势,这面生的少女怎么会……
黎梨只管给二丫擦了眼泪,叫她把常大哥搀去一边,这才回首瞪视那名歪帽子。
“你身受官职,不好好安家卫国,却在这儿残害百姓?”
歪帽子稍微定了睛,看清她身上那身简单朴素的麻布衣裳,他缓缓醒了神。
不过是个黄毛丫头罢了,方才定是错觉!
他冷嗤了声,吐了口唾沫到路边,毫不在意道:“我怎么就残害了?”
“我们是差吏,收缴田赋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是他们自个儿不懂事,拖延缴赋,耽误了上头的大事,才会领受这样的惩罚!”
说着,他指了指瑟瑟站在周围的乡亲们:“你问他们,好好缴赋的,可有吃苦头啊?”
黎梨环视一圈,那些乡亲们个个饥黄着脸,歪帽子差吏不过手指点了点他们,他们便吓得耸肩缩脑,如此畏惧,不知是平日里受了多少欺凌。
桐洲往年受锦嘉长公主管领时,一直都有民安物阜的美闻,没想到母亲走了不过几年,这儿的光景就大不相同了。
那差吏犹自得意,分外嚣张地提起铁锹指她:“赶紧滚开,再扰我们办差,老子连你也……”
“办差?”
黎梨抬手将他的铁锹用力甩至一边:“你办的算哪门子差?”
“大弘律法写得清楚,每月初五是田赋收缴之日,今日才初一,你们就上门逼缴,提前了数日时限,不是摆明了想要为难小老百姓吗?”
“到底是办差,还是借机欺人取乐,你们自己心里清楚得很!”
被戳中不光彩的意图,歪帽子难掩羞恼,倾身上前就要擒下她。
“我们差吏忙得很!什么初一初五的,不过是哪日得闲就哪日来收缴,你信口雌黄就敢污蔑差吏,不知该当何罪?”
黎梨旋身避开他伸来的手,快步退到乡邻们的身前,大声道:“就算这收缴时日不是有意提前的,那你们动用私刑又是何理由?”
她提高了音量,朝周围的农家说道:
“各位乡邻们,大弘律法新政已出!凡是田赋缴纳不齐者,允与收押,耐为劳役,顶天了就是个城旦舂米的辛劳苦力,绝不会有伤肌损骨之罚!”
“他们为官作吏却知法犯法,动用私刑,是为残害百姓,绝非律法所允!你们不必害怕,大胆同我去官府告上他们一状,定有得他们受罚的!”
新政确如她所言,差吏们心知理亏,听见她这般怂恿,又急又气,当即要跳脚扑来。
“你这死丫头废话真多,只怕是嫌命长——”
然而,一把铁铲子“嘭”地一声挡到了黎梨面前。
一位中年庄稼汉子站了出来,粗声粗气道:“我就说呢,哪里有差吏不去捉贼拿赃,反倒日日想方设法来刁难我们农家的!”
他回头对自己的乡邻们说道:“大伙儿想想,别说
新政了,往年这儿还受锦嘉长公主管领的时候,也没见过延缴田赋是要断手断手的啊!”
“这几年过得越来越苦,我们还以为是律法趋严了……没想到啊,原来是你们这群黑心黑肝的差吏,仗着我们不懂新政,就在此处称王称霸,胡作非为!”
旁边胖婶子也站了出来:“实在过分!瞧瞧他们把常家娃子的腿都打成什么样了!那娃子拉扯两个弟妹,本就过得十分不易……”
提起这个,乡里乡亲们再也忍不住了:“把我们当傻子吗!”
“告他们!”
“对!去官府告他们!让他们受罚!”
乡民的指点与责骂声扑向差吏们,唾沫星子险些要把他们埋了:“滚!快滚出我们村子!”
差吏们作威作福惯了,哪里见过这样的反抗动静,一时间都慌了神,纷纷去看歪帽子:“大哥,怎么办啊……”
歪帽子站在沸腾人声中,一双眼睛像阴戾的刀子剜了四周一圈,忽然抽出腰间的长刀,转身就狠力劈在了身边的粮车上。
那上面装的是新收的庄稼,正要拉去开阔地晾晒的。
只是这里的农家吃不饱饭,屋舍破败,车架也不结实,被他这样粗蛮的力道一劈,瞬即就散了架。
金灿灿的谷子尽数泻下了车,滚进地面泥水里,一眨眼的工夫就变得污糟不堪。
“那是我家今年最后一岔粮啊!”
一位干瘦的老人哀嚎了声,捶着心口要扑上前,谁知那歪帽子手腕翻转,直接就将手里的长刀怼到了老人的喉间。
周围的声响立即安静了,黎梨忙将老人搀了回来。
歪帽子晃着手里的长刀转了一圈,重新来到黎梨面前,神色相当轻蔑:“告到官府去?”
他嗤笑道:“我也不怕告诉你们,我们就是县老爷手下的得力差吏,收缴田赋之事,都是听了县老爷的命令才做的!”
“别说打断一条胳膊一条腿了,只要能把田赋收齐,就算我割了你们的脑袋,他也不会有意见的!”
黎梨眸光微凉几分。
歪帽子往人群逼近,长刀逼得众人连连后退,他狠狠啐了一口,破罐子破摔。
“你们去告啊!这儿山高皇帝远,县老爷就是王法!如今王法就站在我身后,你们还能告到哪里去?”
“我劝你们最好识相一些,别听了这外地死丫头的两句怂恿,就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否则……”
他鼻哼了两声,举高了长刀又劈向黎梨身边的粮车。
刀风几乎要擦着黎梨的身畔划落,然而破空声来得更快,黎梨余光里只见有什么硬实物件飞掷过来。
“啪”一声就砸到了那歪帽子的脸上。
来人使足了力道,石块的猛力冲击将他连人带刀拍飞出去,直接掀到了泥水里。
黎梨甚至没有回头看,就真真松了一口气。
他们总算赶来了。
她紧忙招呼乡邻们,速速推好自家粮车离开。
以那两人的脾气,待会拆了这儿都有可能。
果然云谏与萧玳落步到泥水边,从上睥睨着啃了满满一口泥的歪帽子。
歪帽子好不狼狈,连呸几下嘴,仰头骂咧道:“我日你们大——”
萧玳抬腿踩住他的头,一脚又将他踩回了泥水里。
听着下面“咕噜咕噜”的水泡声,他愉悦地笑了起来,向云谏问道:“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云谏也笑了:“似乎是一条泥巴狗在讨饶。”
萧玳松了腿,将那人踢翻过身,俯身道:“还提着刀呢,欺负老弱妇孺,你能是什么好货?”
歪帽子好险喘过气来,被赶来的其余差吏扶了起身。他淌着浑身泥水,怒目瞪向面前二人:“你们好大的胆子,可知我是谁!”
萧玳笑了声:“你可知我是谁?”
歪帽子自然知道,是踩着他的脑袋害他吃泥的瞎眼玩意。
他气恼得用力抹了一把脸,朝身边人喝道:“还愣着做什么,把他们拿下啊!”
旁边的差吏恍然醒神,有几人手快,提起刀刃就冲上前去。
然而就是个利剑出鞘的工夫,寒芒划闪,差吏们还没看清对面的招式,自家的兄弟就捂着新伤倒了地。
歪帽子瞳孔颤了颤,望着对面区区两道身影,不信这个邪:“一起上,都给我一起上!”
长刀蜂拥而至,云谏与萧玳索性分开了距离。
二人自小跟着京中顶好的武学师傅,得了空就混在云将的营中,面对这群没有正经习过武的差吏,砍人就跟切菜一般轻易。
云谏留了手,招招都避开了对面的要害处,他没大上心,料想着萧玳也不会吃力,却没想到只是一晃眼的时间,就听到黎梨的惊慌尖叫声。
“五哥!”
他转眼看去,只见那歪帽子不知从哪拉了个落单的奶娃娃过来,一脚踹到了萧玳面前。
萧玳生怕误伤,急忙收了剑势,横剑挡开身前的长兵,然而真正致命的利器却在他身后跃起——
歪帽子举起长刀,径直照着他的脖颈砍下去。
黎梨的心都跃到了嗓子眼里。
那边云谏猛地踹开身前的杂兵,将手中长剑用力投掷出去。
只听见“扑哧”声响起,血色从腹腔飞溅出来,那歪帽子转瞬就被扎了个对穿,下一刻整个人就被长剑牢牢钉在了地上。
他“哇”地张口汩汩吐血。
眼见要闹出人命,差吏们吓得丢盔弃甲,连滚带爬地去到歪帽子身边,却又束手无策不敢碰他:“大哥,大哥!”
黎梨捂着慌乱的心跳扑去另一边:“五哥,没事吧?”
萧玳摇摇头,将那奶娃娃推给她:“你走远些。”
他信手收了自己的剑,款步来到歪帽子身边,看着垂死挣扎的人,很好心地帮他移除了阻碍——将云谏的剑拔了出来。
污浊的血液没了堵塞,喷溅得更是汹涌,歪帽子痛得抽搐,还想叫骂,一张口又被血噎住喉咙,没多就蹬直了腿。
“大哥啊!”他的同伴大喊了声,抱着他的尸体捶地嚎啕起来。
那么嚣张的差吏就在跟前没了,乡邻们惶惶而视,有人小声催黎梨他们离开:“姑娘,你们都是为了我们才动手的,千万不要栽在这儿了。”
“这些人都不是良善之辈,还有县老爷撑腰,你们还是快些逃吧,万一被逮着报复,可就难了……”
差吏里有人听见了这些话,恨声喝道:“逃?逃哪去?”
“连差吏都敢杀!这三个人与你们整条村子都逃不掉!”
“你……你们所有人都等着吧!县老爷一会让你们好看的!”
话音未落完,一叠拓碑纸迎面摔到了那差吏的脸上。
众人诧然望向来者。
沈弈来得迟,那差吏愤愤甩下纸张,咬牙切齿看他:“你,你……”
沈弈却是少见的冷沉脸色,从袖间抖出一枚令牌:“京城户部办差。”
令牌上的赤金纹路在晌午正阳里灼人眼目,那群呼着“山高皇帝远”的差吏们哑住。
年轻的户部侍郎声音稳沉:“蒙西县令田畴造伪,诈欺田赋,行罪一等。”
他垂眸望着那差吏。
“让你们县老爷等着吧,我们会让他好看的。”
清理完渣滓,沈弈在村口支了张桌子,唤村里人逐一过来登记近些年缴纳的田赋银钱,还有差吏们行恶所造的损失。
黎梨帮着忙活许久,好不容易才等到萧玳来替值。
她累得够呛,脚步虚浮地走回常家,索性靠在院子里头的矮凳上闭一会儿眼。
怪不得昨日四人顺着田畴图纸走,会走到山野里面去,原来蒙西的田畴图是县令造了伪的。
他将无法耕种的深山老林冒作田畴,夸大了蒙西实际的田畴数目,令百姓们分摊了数倍的田赋,到底意欲何为?
可就算不知道他的意图,光是瞧着桐洲百姓水深火热的日子,也叫她觉得此人该死。
如今蒙西是萧煜珏那混账
的封邑,他对自己封地里县令的所作所为,到底知不知情?若他知情……
黎梨正胡乱想着,鼻尖忽然闻到了一阵熟悉的花香气,她还未睁眼,就被来人打横抱了起来。
对方顺手掂了掂她,又轻叹了声:“没心没肺就是好,在哪都能睡着。”
黎梨:……趁我睡觉就骂我?
她暗暗磨牙,有心要听听这人还会说出什么话来,故意装着睡,可往后一路都只听得到他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还有他胸膛里稳而有力的心跳声。
她不自觉放轻了呼吸,由他抱着自己回到落脚的房间,而后发现他的步伐停在榻边许久。
怎么还不放她下来?
黎梨转念就想起了由头,下午出门之前,她在房间里翻看沈弈拓下的界碑碑文,还未来得及收拾,榻上一堆乱七八糟的纸张。
她听见云谏又叹了声:“没心没肺还不爱整理。”
黎梨:……
云谏只得抱着她坐到榻边,空出一手去给她收拾满床铺的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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