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谏默自听着,待抱着油纸的客人们从身边经过,人声渐淡,他深深呼吸两下才翻身下马进了楼。
楼厅内展出的书画已经卖了个干净,沈弈正同宝和楼的掌柜说着什么,见他进来,有些惊讶:“云二公子?”
“可有见到黎梨?”云谏开门见山。
“郡主?”沈弈迟疑道,“今日客人太多,我没太留意……”
云谏打量了眼,将他手里捧着的账册拿过来,稍一翻就找到了款项:“五城江山图,给付千两的贵客,你可知道是谁?”
沈弈接来一看,想了想道:“似乎是长公主府的账房来结的银钱,应该是长公主殿下买的……”
云谏还没说话,做久了买卖的宝和楼掌柜便笑了起来:“沈探花初初入京,有所不知。”
“朝和郡主常住长公主府,平日用度支出也是长公主的账房协管,光看账房先生与印戳,可确定不了背后的贵人啊……”
云谏望着那枚红艳艳的印戳,颜色跳脱得刺眼,好似十分不情愿书页的牵扯,下一刻就要撕下自己跳出来,落地分道扬镳。
他侧开视线,道了辞。
京北通往学府的路上。
乌云压了许久,夜雨不出所料地降下,珠串似的雨丝垂下天幕,被过路的马匹打得碎乱。
云谏连件蓑衣都没有披,任雨点拍到自己身上,神思愈发清醒。
是了……听旁人的混账话做什么?
他自己最是清楚,黎梨算不得开窍,面对许多事情,她都是个直心眼,但这并不妨碍她心软。
她知晓他很在意此事,所以才会做出那样的承诺。
云谏不相信她会为了沈弈的薄薄一幅画,就草率地反悔,狠心罔顾他的感受。
她不会那样做的。
马骑疾驰,学府的山脚眺目可视。
绵延的石灯火光在风雨中明明灭灭,照亮了一条蜿蜒向上的山道。
云谏远远看到有几团黑影聚在山道上,不必靠近就能听见激烈的人声与马匹嘶鸣,像是争斗得厉害。
饶是一遍遍同自己说着她不会,他的心跳还是不由自主地乱了。
云谏猛夹马肚奔上前去,临近了才看清并无歹人作恶,只是马车陷入了泥坑。
……是公主府的马车。
那架轩敞马车倾斜了大半,马夫与侍卫们正扯着嗓子赶马离坑,一旁侍女们都撑着伞,但居中的华服少女还是裙摆沾湿,难掩狼狈。
那双桃花眼在雨水里柔得像雾。
云谏看着这双令他想了一路的眼睛,心里有一些笃定就像窑里烧坏的瓷,正“喀嚓喀嚓”地裂开缝。
他目光缓缓划落,停在她怀里的油纸包裹上。
长条形状,与那些走出宝和楼的宾客别无二致。
云谏静静望着,任由冷雨浇了一身,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那边的黎梨远远看见了他的身影,眼里的光彩却是倏尔亮了起来。
她欢喜地接过侍女手中的伞,踏着雨声迎了上去。
“你回来了?”
云谏心跳得极累,缄默下了马,什么都没说,从她身
边径直走过。
黎梨懵懵地顺着他的身影望去,只见他挑了两块合适的山石,踢到马车轱辘跟前,用不了几鞭就赶得马儿扬蹄高跃,直接拉车驾碾上山石,转眼就冲出了泥坑。
忙活了半日的马夫与侍卫们松了一口气,青琼更是眉开眼笑地拍手:“太好了!”
她连忙过来扶黎梨:“郡主,快别淋雨了,回车上去吧。”
黎梨撑伞站在云谏的马匹旁,见对面的少年面无表情地卷着长鞭,她犹豫了下,仍吩咐道:“你们先上山吧,我自己回去就好。”
青琼惊呼道:“那怎么可以?这儿……”
紫瑶觑着自家郡主的神色,一把将青琼拉了回去:“多嘴,听主子的吩咐便是!”
后者被拖远了还在说:“可这儿离学府还有很长的一段路!”
紫瑶多少猜到些二人的关系,只悄悄掐了她一把,低声道:“没看到云家二公子在么?但凡他在场,郡主哪回不安妥了,哪里用得着你我操心?”
轱辘声渐远,云谏缓缓收好马鞭,迈开长腿回到马匹边上。
黎梨举高了些伞,将他一并罩入伞下,二人之间只隔着细细一根伞杆,氛围却凝滞得出奇。
黎梨觉得往年与他三天两头吵架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疏冷。
她想了想,问道:“今日领任可还顺利?”
云谏垂下眼,看着她紧紧搂在怀里的油纸包裹,嘲讽地笑了声:
“还记得我今日领任?”
黎梨再迟钝,也察觉到了低气压,她抿了抿唇,不再说话了。
云谏却很想听听她的解释。
他抬手攥住她的胳膊,直接将她拉到自己面前,问道:“我同你说什么了?贼盗猖狂,我陪你会安全些。你倒好,好话说了一通,哄得我团团转,结果转身就自己去了京北。”
“怎么?你想要去的地方,带上我会碍着你是吗?”
臂间的力道强势得前所未有,黎梨有些被吓到:“没有……并非故意哄你,今日出门是临时起意,我记着你的话呢,带足了侍卫……”
“呵……”
云谏再也无法自欺欺人,想起昨日书斋里的温声软语,便好似一口气梗在了胸腔之上,酸涩发麻,令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她发梢都被雨水打湿了,怀里的油纸包裹却护得干净,整洁得刺眼。
云谏从喉底挤出声来:“你就是为了这无谓的东西……”
宁愿冒雨夜行,宁愿毁了他们二人的约定。
于她而言,他的感受,还没人家画廊上的一幅画重要。
云谏自暴自弃地笑了起来:“郡主大人的情义真叫人捉摸不透呢。”
黎梨沉默了。
云谏心里酸苦泛滥,等不到她的回答,最后都成了话语里的尖刺:“这东西有这么宝贝吗,价值千金?
“你下了马车都要眼巴巴地亲自抱着?”
“也不看看这边荒山野岭的,掉地上都没有鬼想要,你倒看得跟眼珠子一般……”
他执念难消,贬低得毫不留情,然而话音还未落完,黎梨就用力甩开了他的手。
云谏话语顿住。
他低头就见她眼眶渐渐红了,心中蓦地一紧,有一物忽地就哐当摔到了他的身上。
“知道你看不上了。”
“不要的话,你就扔了吧!”黎梨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哭腔。
云谏下意识抱住了她扔来的物件。
是那个长条的油纸包裹。
不同于想象中的轻盈画卷,这东西沉得压手,摔到他身上时哐当作响,硬梆梆地砸得骨头生疼。
他低头看去,油纸一端划落,内藏的湛湛寒光露了出来,哪里是什么画卷……
是一柄通体漆黑的长剑。
破开油纸,露出的剑身光泽锐利,即便在这场混沌雨夜里也傲骨铮铮地折射着寒光。
云谏懵在原地。
恍惚间想起,据闻锦嘉长公主的私藏里,有一柄出自名匠之手的长剑,通体乌黑,却光芒如雪,是难能一见的神兵利器。
而锦嘉长公主的私库——
在京北。
这一刹那云谏被血液裹挟的百感冲得头脑发昏,好几息耳内都在嗡鸣,眼前漆黑一片。
直到血液稍微冷却,他反应过来,彻底慌了神。
他慌忙寻找黎梨的身影,却发现那道纤薄的身影走上雨间山路,已经走出了好远一段距离。
远方就是庞大的黑夜,似乎能连皮带骨生吞了她。
先前雨下得大,她明知他不太对劲,却仍遣走了自己的随侍马车,从不怀疑他会将她好好带回去。
结果他都做什么了?
“黎梨!”云谏下意识喊道。
黎梨浑身冰凉,闷声往上走,不肯回头再看一眼。
然而很快长臂就从身后伸来,直接将她搂进了热气腾腾的怀里。
他用力抱紧了她,几乎将她整个人嵌入自己的怀抱中,好像生怕一不留神就让她隐入了黑夜里。
少年埋首到她肩上,吐息悉数落到她的颈边:“黎梨别生气,都是我的错,我错得离谱,你打我骂我吧,只盼你能消消气。”
黎梨闻到熟悉得过分的花香气,不知怎么,方才控制得好好的眼泪一下子就憋不住了。
她低头去掰他的胳膊,眼泪却一滴滴全掉在他的袖子上,开口就是呜咽的哭腔:“你错什么了?是我自讨没趣,要去找那无谓东西给你做领任贺礼。”
“那东西放荒山野岭,鬼都不想要,不怪你发脾气!”
“别哭,别哭。”
云谏听见断断续续的抽泣声,慌忙将她转过来,揽紧了不敢松手:“是我混账透顶,竟然黑了心欺负你。”
他手足无措地给她擦眼泪:“那是很好的一柄剑,我很喜欢。”
“先前是我乱吃醋,以为是旁人的物什,眼盲心瞎说出那些该死的话,害你这样伤心。”
“我实在是知道错了……”
黎梨将脸半埋着在他的前襟上,云谏哄得口干舌燥,只觉这姑娘的泪珠子怎么擦都擦不完,一颗颗直接往他心头砸,砸得生疼。
他好话歹话都说了几遍,见她还是不理,忽地想起什么来。
云谏手忙脚乱从怀中摸出一物,塞到她的手里:“今日我去领任,一拿到手就想要送给你的,我还以为我满心惦记着你,你却……哎不说这个,你拿着,看看可还喜欢?”
黎梨泪眼朦胧望了眼,只瞧见一枚云纹翻滚的鱼形令牌,制式威严,不似民间之物,反倒是令牌上的穗子系了枚小巧水润的梨花吊坠,像是他自己配的。
“这是什么?”她轻吸了下鼻子。
云谏:“鱼符。”
黎梨:“……”
她怔怔抬头看他,一时间都忘了要哭了,好半晌后被烫到了似的,一股脑儿塞回他的衣襟里:“你疯了吗!”
“你头次领任,这鱼符统领的士兵都是要练成亲兵的,你怎么敢……”
云谏可容不得她拦,压着她的动作就将鱼符系到她的衣带上:“正因为是亲兵,所以才给你。”
“你怕什么,我还留着官凭呢,调兵遣将不成问题,只是担心我以后任职不能时刻在你身边,希望你握着鱼符,可以行走得自由无忧些。”
省得那些不长眼的狗天天盯着她。
反正用的也是他的兵,打了谁,他替她领罚就是。
云谏见她眼睫上还挂着泪,又低声说道:“若是以后我再欺负你,你也可以调兵来剐了我。”
黎梨终于破涕为笑:“你有毛病……”
得她展颜,云谏稍松一口气,见二人的伞也歪了斜了,他便拉她找了个山石交叠的缝隙避雨。
“冷么?不如等雨停了再走?”
云谏从石缝里扒出些许干枝碎叶,好歹生了火暖暖身子,又将马儿牵来,把先前买的糕点递给黎梨。
他自己坐在一边,只管翻来覆去看着自己的新剑,简直爱不释手:“百年之后,我要把它带进自己的棺材里。”
黎梨小口吃着糕点,轻哼了声。
云谏抬头看她,又道:“放你棺材里也行。”
黎梨动作一顿,果然就听他接着说:“然后我们合葬在一处。”
“死了也不让我清闲?”黎梨气笑了,捡了颗小石子扔过去:“你倒是想得美!”
云谏轻而易举
截住了石子,随手掂了掂。
夜雨淅沥,击石声慢慢,云谏见她没多久就开始揉眼睛犯困,就叫她靠来自己肩上:“可以睡一会儿,若雨停了,我叫醒你。”
雨夜易眠,柴火也融融烧了半夜,不知何时缓缓熄灭。
石缝中的凉快逐渐显露出来,黎梨没多久就循着热量滚下了云谏的肩膀,枕到了他的腿上。
云谏终于舍得放下手里的剑,替她拨开落到脸颊上的发丝,借着山道边上隐约的石灯光亮,看见她娇红的眉眼,似乎还能看出泪痕。
他叹了一口气,骂自己一句真是该死。
许是睡得不舒服,又或是被他的动静惊扰了,黎梨迷迷糊糊翻了个身,面朝向他。
云谏轻抚了一下她的脸颊,又觉得她这样离得有些近了,难免不大自在,就想将她的脑袋往外移。
谁知黎梨半梦半醒地拍开他,随意就将手搭在了他的腰带下方。
陌生的触感传来,云谏一僵,投去视线。
她的手实在是小,搭在他身上十分显眼,似乎握什么都握不住的模样。
这念头仿佛是燎原的星火,跃然旺盛了起来,想求个验证似的,苗头很快就不受控制地就窜成了树,擦着她的手心,顶到她的额边。
云谏的感觉更加明显了,脊骨顿时麻了一半,他倒吸一口凉气,屏着呼吸想要移开她。
黎梨本就睡得不舒服,被碰了两下就不乐意了,推着他含糊道:“你别动……”
她隐约觉得有什么挡在脸边,便将手按了下去,几乎握在手心里:“你让我再睡一会儿……”
束缚感既轻且柔,因着握不稳还会无意识挪移,云谏头皮都要炸了,忍着声掰她:“不可以黎梨,再握下去,你今晚都别想睡了。”
黎梨神思迷蒙,似乎听出了威胁,不由得委屈了起来。
他不是才检讨了自己混账,不该欺负她的么?怎么才一会儿又变卦了,还有……
他一直拿剑戳她做什么?
黎梨手里握着剑柄,有些不服气,却发现这剑也是个转眼不认人的,才被她送出去,就只听云谏的话了。
在她手里很不服管教似的,偶尔随云谏的呼吸跳一下,甚至拍到她的脸上,简直是要造反了。
黎梨可不受这样的气,要将它拔出剑鞘来教训,然而才来回拔了两下,就猛然被人攥住了腕子,一把将她拉了起来。
黎梨骤然惊醒过来,几乎懵了一瞬。
“怎,怎么了?”
云谏脸色涨红,攥着她的手也是僵的。
他调息好半晌才勉强平复些,强作镇定道:“……雨停了,我们回去吧。”
雨夜冲净了浮尘,清澄的空气缓缓沁入鼻息,格外助人心定。
云谏走得极慢,拖了许久才将自己的马牵过来,黎梨好奇地打量着。
云谏:“第一次骑马?”
黎梨点点头。
云谏:“没事,交给我就好。”
他看了眼她的繁琐裙衫,示意她将手搭上他的肩。
黎梨依言抬手。
他还要略弯些腰迁就她,黎梨见着他俯身过来,而后腰间一紧,有道箍力将她稳稳托上了马背。
她还未反应过来,云谏便紧跟着上马坐到她身后。
他伸手去拉马缰,十分自然地将她按到自己怀里。
“我慢慢骑,天还未亮,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二人一路不再说话,云谏门清路熟,挑了最平稳的道路绕山而行,很快就察觉到她的呼吸渐渐放缓了。
……还真能睡着啊。
云谏环抱着她,怀里的人倚靠得放心托胆,青丝就蹭着他的下颌,随着马步晃荡。
这样的亲近,一个月之前,他甚至想都不敢想。
于是身下的马走得更慢了。
短短一程山路,愣是走了小半夜,直到临近日出,巍峨的学府终于隐隐出现在远路尽头。
黎梨似有所感,半梦半醒间浅浅抬眼,碰巧就撞见万道霞光自东方天际迸发而出。
日出了。
明华蔓延过来,眼前的葱绿山川被晨光寸寸照亮,将昏暗凉秋向后驱散,今晨的第一道暖意落到相依的二人身上。
“真好看,云蒸霞蔚,比佛寺的塑像金光漂亮多了。”
她迷迷糊糊地,拍拍云谏的手:
“你许个愿吧。”
云谏看着初霞落在她脸上,像覆了层光亮金边,毛绒又柔和,他在心里回道,他的愿望许向佛祖、许向新阳都没有用。
但她要求了,他倒是可以许向她。
“好。”
少年半搂着怀里的人儿,嗓音虔诚:“我想娶你。”
黎梨真正清醒过来时,已经安安稳稳地睡在舍馆的床榻上了。
侍女们早已为她整理好了今日出行的行装,紫瑶见她睡醒,忍不住再次劝说:“蒙西路远,没人照顾怎么行?郡主好歹将我带上……”
黎梨懒洋洋支起身,发现云谏的鱼符还系在自己腰间,便将它小心取了下来,说道:
“这次是出门办差的,旁人都不带侍从,若我带了,岂不叫人看轻?”
“再说了,户部也有妥帖的内侍随行,你们不必太担心。”
紫瑶唉声叹气着,显然没有被说服,黎梨心里却还有别的打算。
难得出一趟远门,自然是要无拘无束才能过瘾,若是奴仆成群,左拥右簇的,那与在京城行走有何区别?
待祭了香,拜了旗,满腔期待更浓。
黎梨兴致盎然踏上了蒙西之行,却没想到,坐上马车的第一日,就被狠狠地浇了几盘冷水。